枕石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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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婉如分物咏佳作 麻姑奉劝归故里

昨日说到玄纶恃酒挥毫,作了一篇上论太古,下述今朝的文字出来。当时在座众人看了,都道玄纶才思敏捷,记忆通达,纷纷赞叹不已。《世说》谓“刘伶作《酒德颂》,意气所托也”,似太白醉而有《将进酒》,东坡醉而有《水调歌》,右军醉而有《兰亭序》,欧阳醉而有《醉翁亭》,皆意气所托也。正是酒仗文思,文助酒兴,故名士酒后舞墨挥毫多有名篇。诗云:

酒里波涛覆战船,老庄孔孟立牙筌。

千金散尽呼留醉,笑说风流数百年。

话说长风览罢全文,叹道:“前人功业如星汉烂然,我辈生逢此国家多事之秋,唯愿效军前犬马之劳,但恨无一人引荐。”玄纶笑道:“吾兄若有燕然勒石之志,小生愿代为举荐。金城郡有一指挥使是在下相识,只消一封书信去,必遂兄长报国之心。”长风道:“如此便多谢了。”玄纶提起笔,作了一封书信,不过是“将帅之才,乞请擢用”之辞,末了又叙了些久别思念之情,便交与长风收讫。长风道:“他日列甲阵中,庶可报国家水土之恩,美哉矣!”玄纶道:“祝君立伏波之业,功在凌烟之上。”长风道:“我为国而战,非是为君,为民而死,非是为勋,岂可混为一谈?”玄纶拱手告罪道:“惭愧,是玄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殉香道:“得了罢你们两个,今天是婉如和清扬的生日,怎么你们两个倒喧宾夺主起来,况且又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真是煞风景。”诗瑶道:“这么多女客,你这两句‘家国不兴,红颜枉顾’,不是明摆着拆我们的台面吗?”玄纶的酒早醒了一半,亦觉得方才有些哗众取宠,便连忙告罪道:“是我一时兴起收敛不住,还请主人翁海涵。”清扬笑道:“我最喜欢听这些新鲜事儿了,下次有机会还要请教呢。”婉如也道:“这有什么,正好给宴间增添些趣味。”寒筠拉着殉香小声笑道:“姐姐心甘情愿帮别人拉纤,到头来还惹得自己没面子,何苦来呢。”

婉如笑道:“我这里有一个新玩法,不知诸位肯赏脸否?”寒筠道:“主人之命,焉敢不从?”婉如道:“诸位见这桌上的菜蔬,房里的摆设,墙上的字画算起来总有不少,现在我要每人拿两张纸各写一样眼前能见得着的东西,大家把纸混在一起,每人抽两张,各作五绝一首。前两句要有纸上写的东西,后两句任凭有感而发,须注上得了什么物件,但不题姓名,大家方能品评无碍。”玄纶道:“这却有点意思。”清扬道:“我都等不及了呢,快取纸笔来罢。”

各人拿了纸,都东张西望找些新奇好玩的东西写上,边写边笑,看这个玩意儿你怎么配到诗里去。婉如道:“大家都不要互相通气,写好拿来与我,咱们就开始了。”婉如把纸片都摞了去,混在一起放在一个钵盂里,闭上眼睛搅了搅说道:“好了,这就请吧。”清扬先拿了两个,忙不及地打开来,噗嗤一笑道:“这两个可怎么扯到一块去。”诗瑶问道:“什么什么,快说说看。”殉香连忙制止道:“别说别说,说出来漏了底,等一会作出诗来就不好玩了。”婉如笑道:“越是驴头不对马嘴,才越显得才思敏捷哩,大家都赶快开始作起来罢。”正是:

高才破股难孚众,巧手劈柴不显功。

各人挑挑拣拣地抽了两张去,有的皱眉,有的哂笑,有的作完了还嫌不够好,又抹了重作,少时众人写罢,婉如道:“来来来,都折起来放在钵盂里,千万别叫人看到了。”婉如把众人的诗一齐笼了去,又放在钵盂里搅了几搅,说道:“不许问是谁出的,也不许猜是谁写的。我念一首,就要有三人来评,但是出题和作题的都不可发语,只听旁观者说,每人只能评三首诗,要是说多了就揽了别人的活了。还有,我念完了,谁要喜欢就凭拿了去,不过不许拿自己出的或是自己写的,只许拿别人的。”众人都赞极妙,婉如方把诗一张张拿出来念。

其一,得“山”、“云”,诗云:

西北望山川,彤云特可怜。

游侠须快马,杨柳可为鞭?

“山”是碧月出的,“云”是长风出的,两人各自知道有一样是自己出的,却不知另一样是谁出的,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写的,不过单看字迹是个女子的手法。清扬笑道:“这一首快人快语,颇似北朝民歌,笔法轻健,取景自然,我以为是很不错的。”灵兰道:“似是个女子赞颂郎君的诗。”咏荷道:“前两句起兴低沉,后两句陡然突起,恰似有人持鞭催赶,爽快得很。”婉如道:“这一首我先要了,既然已有小妹、灵兰、咏荷三人评过,我就念下一首。”

其二,得“纨扇”、“怀袖”,诗云:

夏制新纨扇,投君怀袖中。

弃捐秋月里,爽籁散微风。

“纨扇”是诗瑶出的,“怀袖”是玄纶出的。碧月道:“我看这一首读来很像班婕妤的《团扇诗》,看字迹也像是个女子。”长风道:“好似又在痴怨哪个负心郎。”咏荷道:“此诗以物喻人,含而不露,极尽哀怨之情,正是秦汉笔法。”寒筠道:“这首我很看中,就给我罢。”

其三,得“花针”、“绣履”,诗云:

纤手弄花针,红丝缠绣履。

劳劳可奈何,惜不适君足。

“花针”是婉如出的,“绣履”是寒筠出的。玄纶道:“口气似是个闺中女子,不过却是个男子仿作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叹可叹。”灵兰道:“又是咏物抒怀的作法,可叹枉把一双绣鞋寄托痴情,真是又可怜又可笑。”碧月笑道:“我看女子以后做鞋子还得先量好尺寸,省得空费时光,还落得吃力不讨好。”长风道:“你等众人通不解风情,快拿给我收了。”

其四,得“尺素”、“鲤鱼”,诗云:

我有尺素书,赠君双鲤鱼。

蕙兰不早采,将落萎沟渠。

“尺素”是清扬出的,“鲤鱼”是神秀出的。寒筠笑道:“这一首较之上一首更明快有加,看这字迹像是个洒脱的才女。”婉如把桌上的鲤鱼翻了翻,笑道:“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尺素’书呢。”诗瑶道:“以往都是女子作《越人歌》,现在偏偏都等着男子‘抱布货丝’,真是‘人不强我,我自畏缩’,可叹可叹。”玉璋道:“我独爱这样轻快的诗,就给我罢。”

其五,得“幔帐”、“机杼”,诗云:

清风吹素幔,执杼罗端绮。

丝尽老春蚕,缠绵未成匹。

“幔帐”是长风出的,“机杼”是咏荷出的。殉香道:“嗯,看上去又是个细腻的女子作的。”灵兰道:“这一首较之上面两首又有不同,空费念想不如直截了当。”清扬笑道:“依我看含蓄也有含蓄的好,文笔出落的颇有京洛风范。”神秀道:“既然这么说,我就要了去休。”

其六,得“明窗”、“绿竹”,诗云:

明窗生绿竹,翠叶发华滋。

凤止梧桐宿,幽幽何自痴。

“明窗”是殉香出的,“绿竹”是玄纶出的。寒筠道:“这首诗口吻笔墨都是男子无疑了,所谓‘凤飞千里,非梧不栖’,猗猗绿竹,又有何益?”诗瑶道:“我看这人自比修竹,也是傲世出尘之人,只是难得忘情而已。”神秀笑道:“我只爱其文笔简述,余韵深远而已。”咏荷道:“难得这样的好诗,都别和我争,我先要了。”婉如把纸递给咏荷,又接着念下一首。

其七,得“莲子”、“美人”,诗云:

素心结莲子,窈窕泛中洲。

不见芙蓉面,君愁我亦愁。

“莲子”是灵兰出的,“美人”是神秀出的。玉璋道:“此诗颇有《西洲曲》的味道,品来清淡可口,只是这一笔粗犷的字甚是不配。”婉如道:“能游沧海,能赏兔苴,方为人间真豪杰。”寒筠道:“这一首较之前面又有不同,已非单相思之意,而是‘君愁我亦愁’,郎情妾意,跃于笔端。”诗瑶笑道:“我就喜欢两处相思,一抹闲愁的诗,婉如快拿来与我罢。”

其八,得“酒”、“钗”,诗云:

三牲长伴酒,衣饰不离钗。

十里民风易,万年同此怀。

“酒”是清扬出的,“钗”是婉如出的。玉璋看罢说道:“这丫头的才情不错,很是有点意思。”咏荷道:“看着像是赞颂长相厮守的情缘。”殉香笑道:“非也非也,说不定也是吟咏姐妹之情,尔等多心,可不要曲解其意哦。”灵兰笑道:“这首新奇可爱,就给我留着罢。”

其九,得“古琴”、“花箴”,诗云:

闻君有古琴,遗曲赠花箴。

欲慕良家子,潇潇结好音。

“古琴”是玉璋出的,“花箴”是诗瑶出的。碧月笑道:“这一首好,我就喜欢这样欲露还掩的诗。”殉香道:“起兴在‘古琴’,落笔在‘好音’,难为这位姑娘作的如此细腻。”玄纶道:“看来这位女子是起了‘青青子衿’的意思了。”清扬道:“我要好好学一学,给我来。”

其十,得“风”、“尘”,诗云:

风吹万物老,婉转作飙尘。

相惜一如旧,庸知及自身。

“风”是灵兰出的,“尘”是碧月出的。神秀道:“这诗却是与‘风’‘尘’二字配合得极好,可见这位作诗的公子笔法凝练,宽厚广博。”长风道:“落风尘,肝胆相照,处涸辙,相濡以沫,此情此意最是感人。”诗瑶道:“此诗取神‘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却更增惺惺相惜之情,使人回味。”玄纶道:“我最爱这样的凝重深练的笔法,这首可要藏诸敝箧了。”

其十一,得“乔松”、“豆蔻”,诗云:

喜赞乔松绿,哀言豆蔻稀。

试看秋苇草,白首永相依。

“乔松”是玉璋出的,“豆蔻”是咏荷出的。清扬道:“以男子比松桥,以女子比豆蔻,本来上下已判,还说什么‘永相依’呢?”婉如道:“左不过是作诗的女子自怨自艾之词,装着可怜才能使他回心转意嘞。”玄纶道:“我倒觉得很不错,前两句极尽哀怨,后两句又赞芦苇白首相偕,是所谓伏笔待兴之法,大为可嘉。”殉香道:“我也是这样想,这首给我罢。”

其十二,得“蒲英”、“台阶”,诗云:

蒲英何蔼蔼,错落与台齐。

分散随风转,飘摇东复西。

“蒲英”是殉香出的,“台阶”是寒筠出的。玉璋道:“这位公子写得有些洛下风范。”长风道:“小处着眼,寓意悠长,方显得功夫。”神秀道:“不知是男女相思,还是知己送行,萍水无奈之感闲闲隐出,委婉动人。”碧月道:“前面的都叫你们挑走了,剩的这首就给我罢。”

婉如道:“好了,人人都得了一首,也算心满意足了。”清扬道:“既然作了诗,就该录一个集子,还要作一篇序才好。”殉香道:“可是找谁来作呢?”玄纶道:“必要公推一个才情曼妙的人才好。”诗瑶拉着玄纶笑道:“我看你就很可以作得。”玄纶笑道:“我方才已经作了一篇文章出来,肚里的墨水都用尽了,哪能再得一篇?错蒙青眼,只能敬谢不敏了。”神秀道:“我看还是要叫寒筠作的好。”玄纶来此之前,开社作诗历来都是请寒筠题序的,今日大家公推玄纶,寒筠自以为受了冷落,见众人求玄纶不得故退而求其次,心中悒悒不快,因推谢道:“文采稍逊,不敢当此大任,还请另找一人写罢。”殉香见寒筠翘了,便有意替他解围,因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写写看罢。”诗瑶笑道:“姐姐的文采也好得很嘞!”正是:

求诗岳麓下,必遇能文者。

殉香思虑片刻,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题为《季夏宴婉如清扬生辰诗序》,其文曰:

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而元序百世,岁过千秋,则远客庶以万一之幸而期于相知也。斯何遇也,得与二三子游于此天地之隙,光阴之间。乃悟人生转瞬,不适为欢,更作何想?

时唯六月既望之日,方值婉如、清扬之生辰,乃陈雅宴于庭几,聚高朋于满座。清谈未已,拇战奇出。前俯后仰,屡迁其座。从百属以游戏,效接舆以咏言。歌俚曲以抒怀,引壶觞以醉月。堕珥遗簪,不吝苟行,投盏停杯,难辞其咎。然则稠兴忽散,岂索冠缨而已。

余每读《金谷》《桃李》之序,辄倾古人筵席之杯。今佳肴惠款,天禄欣咸,丝弦永越,风景怡然,为宴已极矣,更何望乎?古之盛事,必以诗文志之。故分题谢雅,兴句成集。殉香,不胜酒故少饮而先觉者也。举座谦托,谬成此序,谨以证今宵之乐,亦将遗后之览者焉。

殉香写罢,大家交口称赞,寒筠道:“以后每逢盛事,都要有烦玉笔了。我以往每每负气涂鸦,今日忽感自惭形秽。”殉香道:“小女子不过随兴而作,怎敢当此美誉?”玄纶先看殉香为寒筠解围,又看寒筠称赞殉香,心内叹道:“二人有此良缘,我何事插足耶?”正沉吟之际,却被诗瑶猛得一推,只听诗瑶笑道:“你自顾自发什么呆呢?”玄纶只把一句“自叹文采弗如而已”轻轻敷衍过去。诗瑶不明就里,尚莞尔笑道:“亏你也有垂首认负的时候。”

当日筵宴至此散去不提。时过季夏,便入孟秋,且看此时风景如何?《千秋岁引》词云:

塞北西风,城南落叶,万物萧萧入秋月。

黄河远上金城口,孤蓬飞转天山阙。

敦煌台,姑臧道,长烟灭。

匝地狂沙如雨雪,掀尽草皮窥地穴。

蛇蝎奔走骇惊慑。

胡尘已迫焦土尽,辽天更肃蚁虫绝。

白骨枯,青丝染,何人屑?

玄纶闲睹秋云秋叶,忽思江南江北,因一人独步山中,忽见山林中有一人飞蹬驰马,弯弓射雁,熟视乃结庐山中之麻姑也。玄纶见其英姿飒爽,遂信咏《麻姑秋狩行》一首,诗云:

西北凉州道,浑皇七月中。

远游黑水岸,遥望酒泉宫。

阔谷沙尘起,飞来似卷蓬。

窥观游牧子,驰骋绕阿崇。

前后铁铛裲,腰间双叠弓。

手中刀似剑,胯下马如龙。

左右八百里,催鞭两三重。

蒸腾黄叶路,埋没马蹄踪。

怀抱泰山起,舒张射断鸿。

弦鸣辄解辔,惊是女妆红。

女子尚如此,男儿安可逢?

青光看出鞘,乃敢决雌雄。

麻姑见远远有一人在草木中,因勒转马头,向这边赶来。玄纶只感觉一阵狂风吹来,躲闪不及跌倒在地。麻姑却把缰绳一勒,那匹马惊把两只前足抬起长嘶一声,将地上尘土踏得飞起。麻姑跳下马来拉起玄纶笑道:“想不到你这么不经吓,到底是个文若书生。”玄纶拱手道:“小生胆弱,让麻姑见笑了。”麻姑笑道:“什么‘有礼’‘失礼’的,我老婆子才不在乎呢。”这麻姑年纪三十五六,无夫无子,忙时就在这山里种几亩田,闲来就在山谷里飞马狩猎,小辈敬他年长,又深明道家玄理,能见过去未来之事,只因他姓麻,便尊呼其为“麻姑”。

当下麻姑问道:“公子来此作甚?”玄纶道:“只因我思及江南风景,便来后山中走走。”麻姑问道:“江南有何好处?”玄纶道:“江南人尽苏杭之美,景观江淮之盛,文飞桐湘之采,物阜两湖之丰,鱼米之乡,风光绝丽,是所谓人间仙境也。”麻姑问道:“王孙胡不归乎?”玄纶道:“车马已备,未忍遽别。”麻姑从地下拾起一片枯叶,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其纹理,向玄纶笑道:“闻江南有千里莼羹,三江鲈脍,不知今日西风,家中落叶堆庭否?”玄纶笑道:“多谢麻姑开导,小生不日便归。”麻姑笑道:“后之来者必谓公子有江东步兵之风。”正是:

季鹰久负鲈鱼兴,遂使乘秋命驾归。

今日夕阳已斜,话说至此散场,毕竟玄纶归期何日,且听小子明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