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寄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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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退缩

车马声逐渐嘈杂,城中的繁华并不会因为死了些人而消退,时间在冲刷一切。国仇?家恨?对于熙来攘往的市井小民并不需要凿刻入心,明天的衣食无忧才是要时时忧虑的事情。

宁炽阳却显得不那么平静,距离新的历练越来越近,他反倒想起越来越久前的事情。想起那个无论什么武林绝学都一点就通的大哥,那个离家出走后不久便留下死讯的人间过客。

当然他也回想起父亲经营的镖局,也曾小有收成过两年。

“兄长,如今我也走上了你过去走的道路。我不知道,你当时因为什么要离开。也许也是为了变成人人敬仰的侠客,或者想学些本事让父亲刮目相看?不,你并不需要证明些什么。”宁炽阳说着,摊开双手躺在床上,在他很小的时候,宁舟遥就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开了青川城。这个面容俊秀,天资非凡的年轻人,不甘落寞在小小城池,他心中有广阔天涯。宁舟遥当时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

这世界有太多不公,有楚天阔,有宁舟遥,还有陈曦雨这种修行怪胎。似乎天生就要备受瞩目,背负守护苍生的宿命。也有自己这种只想平凡生活,但突遭变故的可怜人。

但也有些公平,楚天阔,宁舟遥也并未逍遥几年就死了。成了后来人的谈资。

宁炽阳不禁思索着,成为后人口中的譬如是否值得。

答案是否定的。眼下活着最要紧,自己已经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父亲和哥哥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白白送命。这个首席之位,原本就不属于自己,陈子玉陈朝露的谋划也和自己关系不大。回到西屏,还有黄老爷子和小晚,坐个药店掌柜也还不错。

乘乘凉,喝喝茶,看看夕阳。不是很好吗?

宁炽阳放松心神,凝聚的灵核也难以平稳。它们颤颤惊惊,似乎看到了可怕的情景,正欲四处逃窜。那一片宁静太久的灵海,也迎来了瓢泼大雨,海面泛起涟漪,只是比往常更多,身在此处的钓鱼客眉眼紧皱说道:“我知道你的诸多事情,但我劝你最好冷静。你现在就像是垂死挣扎在篓中的鱼,浑身解数散尽不还是无肉?”

说罢他抖一抖风尘,抬手往天一挥,瞬间风平浪静。宁炽阳也猛的惊醒,当他平复心中怨念后睁开双眼,便看到老师王重烟坐在床榻边,闭目凝神,像极了那得道的天师。

“醒了?”

“醒了。”

“你想退出?”

“刚才有想过,老师我不想送死,真的老师,我应该是您的所有学生中最平庸的一个吧。也许这次的比武也是一场闹剧,您和陛下的谋划我不知道,但选择我,是一个错误。”宁炽阳气喘吁吁说道,他刚刚拼命挣扎,逃脱了仇恨的拉扯。

宁炽阳紧张的看向王重烟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愤怒,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也没有。难道这位看尽悲欢离合,人间风雨的大师已经猜到自己的想法了?或者不屑一顾?

宁炽阳弱弱的问了一句:“老师?您能体会吗?我本来没法修行的,一年前我都不知道所谓‘灵’是什么东西,我没有父母,但我有一个很爱我的爷爷,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我本来是要学习悬壶济世的妙法,好继承那个小小的药铺,对,比起这城中的任何一家药铺都小,但那就是我的生活。”

宁炽阳抬头看了看,王重烟纹丝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于是宁炽阳接着说道:“我初来邺都,就不小心撞到陛下和刘大公子的争斗之中,后来莫名其妙参加比武,阴差阳错又赢的了首席……”

宁炽阳觉得有些夸耀自己的成分,也没好意思接着说,但他只想表达一点,他的这个首席太过虚假,陛下和学院对他太包容,仅此而已。

一口气诉尽苦水,宁炽阳感到前所未有舒畅,还没停歇的时刻,一直默不作声的王重烟吐出的一句话在宁炽阳心中激起浪花。

“那你当时为什么用尽全力,击败刘初温呢?你可以直接认输?”

突如其来的发问,刚刚平缓下的宁炽阳内心被针扎了一下,没有很疼,但提醒了他。刘初温的长枪穿过宁炽阳眼前迷雾的一刹那,宁炽阳看到了那个闲庭信步的钓鱼客,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那个人拉着自己,给自己承诺梦境般的未来。

还有滑鱼,它丑陋,但很倔强。前一世它风度翩翩却因一念之差,跌入谷底。

“老师,我不想输。”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只有六个字,但放眼天下,却只有屈指可数的人能做到。宁炽阳就是想成为这样的人。

王重烟抬起手缓缓运功,薄如青丝的灵力从指尖飘向宁炽阳的汇灵穴,宁炽阳顿感放松。只是这种感觉自己似曾相识,从前自己磕磕绊绊,黄老头也会耐着性子给自己轻揉伤处。

宁炽阳眼中的老师,威名赫赫,不显山不露水,高深莫测。不喜言语,真是隐士高人。此时这股用来抚平宁炽阳躁动的灵气,也是那般缥缈淡雅。如饮那山涧甘露,湖畔龙井,意味深长。而控制这肉眼难以琢磨的灵气,进入汇灵穴,这般手法,堪称一绝。

王重烟成竹在胸,反而不再像往常一样冷漠,他看着宁炽阳,轻轻的笑了一声。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你这般年纪,刚学会写字你可相信?”王重烟缓缓起身,走到桌前,点起油灯。

“老师,您在开玩笑吗?您如今出神入化的泼墨之书,若非天赋异禀,怎么可能?”宁炽阳捂着微痛的胸口。王重烟对宁炽阳并没有太多交集,但短短时日的相处间,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已经两次挽救他的性命,而且将传奇至宝“观山海”没有保留的给他。

如今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大宗师,宁炽阳不禁想起了黄老头,心中生出一丝悲悯。他走下床,走到老师身旁,提起茶壶为王重烟泡了一壶茶,之后便略有紧张的坐在一旁,聆听着王重烟的讲述,就像过去在茶馆听白晓通的慷慨陈词。

“也许你并不相信,事实上,我并不是西蜀之人,也不是六国之人。我来自北方。”王重烟往向窗外,北国之风,白雪飘飘。

这是宁炽阳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来自北方。在北方有燕国,但燕国人却不会说自己来北方,因为在六国人心中的北方就是那里,那片声名狼藉,那片遍地尸骸,那片广袤无垠却充满死寂的茫茫荒漠。

“北荒?”宁炽阳露出惊愕的表情,丝毫不加掩饰的恐惧也涌上心头。他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北荒,不是北方。一字的差距,便是人间连通炼狱。

“是啊,在千千万万的荒人心中,没有什么家国情怀,没有什么建功立业,无非想多活一天。为了让荒族延续下去,他们不停地生儿育女,那样的随心所欲,即使颗粒无收。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没有父母之爱,除了两条腿走路之外,他们和野兽没有区别。这便是世人对北荒的见解。”

王重烟发觉宁炽阳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连忙单手托住他的肩膀。宁炽阳摆了摆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然每到凛冬之季,北荒便陷入无休止的寒夜,迎面而来的风也不像南方的徐徐而动,每一场风雪都会卷走成千上万的荒人,大雪过后处处哀嚎。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只能不停向南走,他们的背后是扼杀希望的厉鬼。炽阳,此情此景,活下去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王重烟轻咳两声闻道。

“当然是活下去更重要。”宁炽阳并没有犹豫,因为时至今日他都想活下去,“老师,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后来我的父亲也被人杀害了,一座城的人都死在仇人的屠刀之下,只有我,在泥泞中不停的向外跑,才活了下来。再来邺都之前,我满脑子都是复仇,我人生的意义就是找到仇人,替所有无辜死去的青川百姓报仇!”

“你既然已经拿到首席的位置,如果破解了天书中的玄妙,报仇不过时间问题,但你退缩了,为师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仇人已经找到你了,准备赶尽杀绝?”王重烟虽然在闭关修炼,但宁炽阳近些时日,也不曾踏出房门半步,加上紊乱的灵气,于是他断定,一定有些事让他心生杂念。

被看穿心思的宁炽阳,虽然神情不停掩饰,但神躯还在颤抖,以前黄老头说过,江湖险恶,越是对你笑脸相迎,越有可能笑里藏刀。

“也罢,你既然身处灵松院中,为师自然会护你周全,你不愿意踏足险境,却深陷过去的仇恨,那些浪迹天涯,逍遥人间的真正侠客,恐怕你此生难以企及。”说罢,王重烟就欲离开,领走之际,他不忘叮嘱:“另外,收拾行囊早日回乡,外面诸多艰险且不论,若院中人乃至整个西蜀知你退却,恐怕你也只能隐居在你那寥寥方寸的医馆里了。”

“哐当”强有力的关门声将宁炽阳从呆滞中拉回,这一次,王重烟稍稍展露的怒色,反而让宁炽阳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宗师起不了一丝怨恨,而且更多了些尊重。

这一次,自己确实懦弱了。

上一阵的风雪暂停,在冬日竟也有雪后初晴的景象,宁炽阳打点行囊,手中的滑鱼也顽皮的在肩上左蹦右跳。看着它丑陋的外形,宁炽阳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你啊,真无忧无虑。”宁炽阳摇了摇头说。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滑鱼不是自己的灵兽吗,为什么老师,师兄师姐他们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转眼,宁炽阳也明白,应该是自己修为太浅,灵兽的气息也低到难以感知的程度。

“小师弟!小师弟!你要去哪?”醇厚且略显的笨拙的呼喊声从外传来。

宁炽阳将行李放在身后,略带拘谨的走到门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师兄,权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