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语境,宏阔气象——读宋源文先生的版画
齐凤阁/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版画》杂志主编
在承前启后的一代中国版画家中,宋源文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作为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主任,他曾为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版画教育教学体系进行了不懈的探索与努力;作为中国版画家协会与中国美协版画艺委会的主要负责人,在新时期以来各大版画活动的组织领导方面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引领并助推了中国版画的健康发展。在创作方面,作为我国风景版画的代表画家之一,他在语言的锤炼、意境的开掘、抒情风格的求索中将黑白风景版画推向高潮。而他在创作、教学之余又勤于思考,在其撰写的文章中,既有对教学实践及规律的总结、探求,又有对版画现状的评析、梳理,尤其是站在学理高度对版画的文化使命、精神品格等问题的思索,对版画的发展及版画理论建设均具积极意义。本文仅就其版画创作谈谈我个人的理解。
宋源文先生的版画生涯自1956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始,此前虽有八年多美术编辑、舞台美术工作的经历,但所画作品大都是连环画、插图、年画与舞台布景等。这段经历对他人生观和艺术观的形成及创作实践的训练至关重要,之所以在入学的第一年便能创作出《移动的阳光》之类的石版画,而且构图完整、人物生动、朴素自然,均与此前的积累有关。而跨入美术院校的最高殿堂,投身李桦、古元等大师的门下,则是他艺术旅途中最关键的一步,这一选择决定了其后来的一切。
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中期是他版画创作的第一个阶段,亦是学习探索期,为数不多的作品,主要是木版,亦有石版;主要为黑白版画,亦有套色版画;主要是单幅作品,亦有组画与插图。手法具象写实,题材以人物为主,在反映生活、配合政治的艺术取向上,与他的老师一脉相承,亦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文化氛围息息相关。此时期中国的版画创作正处于第二个高峰期,与40年代第一个高峰期相比,既没有国统区版画的批判精神与忧患意识,也没有解放区版画的史诗品格与原生态特征,但是两者的汇聚及与浪漫主义的结合,形成了新中国现实主义的新模式,造就了新中国版画的新气象,即主流形态题材手法的多样性、雅化趋势及欢快愉悦的抒情性,这在新中国培养成长起来的一代版画家及其前辈的创作中均有体现。当时中央美术学院的版画家群由来自国统区与解放区的两股力量组成,虽然以往他们有不同的艺术取向,但从生活到艺术,在为人民而艺术的根本点上有高度的一致性。这也决定了他们对新中国版画教育与版画创作方向的抉择与认同。宋源文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与环境中,在这些良师的引导与影响下,确立了现实主义的艺术观,创作出一批有现实主义品质的版画作品。
孔子有“志于道”“游于艺”(《论语·述而篇》)之语,认为艺术只是游戏而已。当今也有些美术青年在“玩”艺术。但宋源文他们那代人对待艺术是极其严肃认真的,他把自己的专业和国家人民的事业联系在一起,把紧扣时代脉搏、反映社会主题作为艺术创作的准则(从当时反映非洲人民解放斗争的《赤道战鼓》组画,描绘农村生产场景的《新春》《八月》《收获》以及展现人民精神生活的《闹元宵》《歌》等作品中,均可看出画家那种肯定社会、弘扬正义的革命现实主义艺术取向),这也是时代的选择。本来宋源文喜欢并长于抒情,且其抒情风格在1963年创作的《早春》中已初露端倪,但由于政治运动的升温及“文革”动乱的干扰,他的艺术探索被迫中止,一停便是十几年,创作盛期姗姗来迟。
1976年“文革”结束,宋源文已逾不惑之年,补回被耽误的大好时光成为当时中年画家的普遍心态。然而随着改革开放和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思潮的涌入,中国美术骤然开启裂变与转型,这又将大批中年画家置于迷惘、困惑之中。他们有的徘徊不前,有的改弦易辙,与年轻画家一起,挑战传统审美模式,甚至在视觉革命中走向极端。而宋源文则利用这前所未有的宽松的艺术环境,实现了由人物写实到风景抒情的转变。他又一如既往地坚持到自己在黑龙江的“生活基地”汲取素材与灵感,在创作中个性显露、风格形成,以至三十年不辍,创作出大批风景版画。这一方面得力于其坚定的艺术主见,另一方面则源于对自己优长的把控。他始终认为,最鲜活的生命力在生活和自然之中,创作在于发现,而且是生活中最原始的发现。这是他坚持深入生活的动力。他喜欢抒情,认为风光风情更容易表现诗情画意,这是他转向以风景为主的创作的内在原因。尽管在一些人物版画中他已表现出扎实的造型功底和驾驭大场面的能力,但他认为艺术在根本上是精神性的东西,要创造出一种意境,给人以精神的启迪。这成为他近三十年版画创作的重要课题。
1979年创作的《不眠的大地》在他的艺术旅途中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既标志着其版画转型的开始,也奠定了他新时期创作的基调。作品以开阔的构图展现北国茫茫黑土的壮观景象,那往返秋耕的拖拉机似乎正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声,那被惊飞的鸿雁,预示着荒芜沉睡的大地在苏醒,多难的祖国即将起飞。刀法也由以圆刀为主改为以三角刀为主,以此在单色调中展现丰富的层次与变化。由此作开始,画家强烈的创作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仅1982年就创作了十幅作品。80年代中期以后至90年代,虽因教学管理工作与版画界社会活动繁忙而作品减少,但质量提升,成功率也高,一些代表性作品,如《疾风劲柳》《柳烟梦》《春汛》《野花盛开的地方》《长空行》等均在此时相继问世,确定了他在中国当代版画界黑白风景版画代表画家的地位。
他的风景版画以博大宏阔的气势与抒情、优美的意境取胜,大都以北国的自然景观为描绘对象,《白山黑水》《黑土地》《野花盛开的地方》等,那沉寂多年的沃土、一望无垠的草地,和着开发建设的脚步声,在人化自然中成为画家感情宣泄的平台。这些作品布局开阔、气势豪放,迥异于南方的小桥流水,体现北国景象的豪壮之美。宋源文善于以势造境,其风景版画势可夺人,像《长空行》《天际》《雁鸣长空》这样题材单纯、画面简洁的作品,也都以宽银幕式的构图表现磅礴的气势,而气势中往往蕴含着幽深的语境和浓郁的情感,使人受到感染、陶冶与启迪。如《疾风劲柳》,那在飓风中摇曳的柳树伏而又起,分明在表现不屈不挠的精神、柔中见刚的品格。而其姊妹篇《柳烟梦》则把大自然诗化了,雁鸣长空、春风拂地、柳浪如烟……将人带入如梦似幻的境地。借景生情、寄情于景、情景交融成为他此时期风景版画的特征之一,也是其动人的关键所在。《雁鸣长空》中那铺天盖地的雁群不仅以大阵势、大气象给人以视觉冲击,浓浓的乡情也给人以心灵震撼,这是对黑土地、对故乡的依恋。《长空万点觅归巢》更是赋予禽鸟以人的感情,寓意对家乡的眷恋与热爱。罗丹说“艺术就是情感”,歌德亦认为“没有情感也就不存在真正的艺术”。宋源文生在北方农村,传统文化的教育、朴素情感的熏陶,与他后来对“生活基地”及作品题材的选择密切相关。他主张艺术要表现真情,这些作品正是作者真情的自然流露。
如果说以上作品以抒情见长,以情动人,那么21世纪以来,年近古稀的画家更重对人生、对社会的思考,作品蕴含某种哲理意味与精神性。如《闪光》以细密的刀法组成优雅的灰调,但粼粼的波光令人目眩,喻示一些问题看不清而使人迷茫。画家曾对笔者说:近年对一些社会的、政治的问题想得很多,有时看得清有时看不清,常感苦恼和忧虑。因为客观事物总在不断发展和变化之中,因此总要不断地认识和思考事物发展中的内在规律和前因后果。这也能看出这代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社会责任感。《天要下雨》中以大块的黑色表现黑云压顶、山雨欲来的氛围,但此时飞鸟却仍来往自由,能从容应对,相比之下人对一些社会危机却无能为力。自然是有规律的,可是人却往往违背规律行事,这是对人性及良知的拷问。在《聚》中,画家以丰富的层次感、旋律感刻画出鱼的群聚,寓意国家、人民应有的强大的凝聚力、向心力。这种精神在《魂系山川》中表现得尤为强烈。画面中大块的黑既是山的形状,亦代表汶川大地震时人民的沉重心情,白花是对死者的祭奠,蕴含在山川之中的不仅是大地之魂,更是民族之魂。
风景画,无论是意境诗情的表达还是精神品格的塑造,都是对作者修养学识的检验。学识平庸者,其作品必然缺少精神文化含量。宋源文自幼接触传统文化,祖父为私塾先生,受其影响,他对传统山水画的诗情画意情有独钟,上大学后喜读文学作品,尤其对“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及苏联、欧洲的名著认真品读,这对他的艺术创作有直接影响。同时他惯于慎思,执笔为文。这些积累体现在版画创作上,使他的作品或语境优雅、充满诗情,或含蓄深沉、富有哲理,有的则体现出忧患意识或对社会问题的深度追寻。
宋老师搞创作像他为人做事一样极度认真,每幅作品都反复推敲、长期酝酿,想的时间远长于画的时间。他追求一幅画一个样,不重复自己,体现了一位版画教师的严谨,和一位画家应有的创意。即使系统地审视其作品,亦不会有雷同之感,哪怕是表现同一题材的姊妹作,如《天潮》与《天际》,《疾风劲柳》与《柳烟梦》,《聚》与《洄游》等,或在大黑大白色块布局上,或在旋律、节奏、层次的变幻上,均显示出差异性。近年的作品有的画面简约,黑白讲究,如《秋韵》《晨光》等;有的雕刻细密,精于灰调处理,如《闪光》《静水》《风夜曲》等;也有的如《冬令》《春江雪》圆刀角刀结合,线刻点刻并用;还有如《又见劲草白》则是用圆刀刮刻出的效果……他主张“一把钥匙只开一把锁”,根据不同的表现对象,采取与之相适应的形式语言,这正是避免重复别人与自己、不断出新的关键所在。
宋源文的版画长于抒情,构思缜密,且立意深邃,气势博大而局部刻画精细,一丝不苟。他重直觉感悟,以感性捕捉为先,又重理性思考,以此深化作品内涵,因此其风景版画既体现出一种大气象,令人心神舒朗,又有一种技艺的精谨感,而经得起推敲,有的作品颇富理性深度,语境幽深而耐人寻味。赏读其作品,给人以诸多启示:关于风景题材与社会语境、写实语言与情感抒发、直觉与理性、宏阔与精微、静与动、简与繁等,这些看似简单,实则深奧的矛盾范畴,既对立又统一,在艺术实践中处理得恰到好处,绝非一日之功。这使我想起了宋老师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对人生和艺术两部大书永远要读,没有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