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武丁与妇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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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登基礼

1

借着商王昭斩杀老羌伯姜蒙、威震天下的威势,大商数支军队主动出击,连克西部数地。

天下都邑大邑商人敏锐感觉到,来大邑商朝觐、进贡与贸易的方国,一时多了起来。大商多年来不振的局面,顿时有所改变。

时在殷历十月。

这一日,天不亮,无尤夫妇就推了一车新酿的黍子酒,从娄子村的家中出发,赶往天下最繁华的集市、位于洹水北岸的天邑集。

大商国人以嗜酒善饮著称。晨露中,常有宿醉之人蜷缩在墙根,鼾声如雷。

“老头子快看!这里又倒了一个!”无尤的婆娘总是一惊一乍的。

无尤则不无得意地回答道:“准是喝了咱家的酒!要不,能睡那么美?!”

夫妇二人一问一答,会心地笑个不停。

娄子村距离天邑集足有三里之遥,还要坐船渡过洹水。待夫妇二人赶到时,集市上早已人头攒动。

二人刚露面,早有人远远招手道:“大老倌!老夫人!快来快来!位置都给你们留好了!”

无尤寻声望去,原来是卖草鞋的索大。

听索大话甜,无尤春风拂面,嘴上却佯嗔道:“啥大老倌、老夫人的?咱家不就是个卖酒的!”

“卖酒怎么啦?”索大笑道,“二老是老神仙,卖的可是神仙酒!”

无尤听他这么说,越发喜笑颜开。

“令公子回来没?”索大突然压低嗓音,巴结地问道。

无尤夫妇忙着摆摊,头也不抬地道:“没有!养儿子有啥用?整天见不着面!”

“老头!搬两坛酒!”主顾很快出现。

还没等无尤两口子动手,索大主动上前帮忙。他一边搬着酒坛子,一边冲主顾嚷道:“别老头、老头的,要叫大老倌!”

“说啥呢?”主顾斜睨他道。

“这位大老倌的儿子,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呐!大商禁军副统领,子画大人,你可听说过!”

主顾吓一跳,上下打量无尤夫妇,双手僵硬地拱了拱:“恭喜大老倌!”

无尤媚笑着还礼道:“岂敢!岂敢!”

忙过一阵后,趁着客人稀少,索大凑近无尤,悄声说道:“听说将军们这次带回不少奴隶,大老倌,你不准备挑几个?”

无尤一愣。他虽然出身著名的多子族,拥有与王族相同的“子”姓,却早已家境败落,不为族中所容,无奈沦为娄子村的贱民。整日酿酒、卖酒,累得臭死,除了人身是自由的,跟奴隶没啥两样。蓄奴?这是他这种人想的事吗?索大的提问让他有些尴尬,他只能“呵呵”两声。

索大倒是视若无睹,眼珠四下里一溜,继续说道:“小人想请大老倌帮忙,求子画大人向将军们通融,便宜点卖两个奴隶给我。”

无尤吓一跳。儿子虽是禁军副统领,毕竟根基尚浅,让仕途刚刚起步的儿子去为卖草鞋的索大求情,他是万万不乐意的。

正当犯难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晃过。无尤眼尖,一眼认出是供职太史寮的卜人宾,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朝着卜人宾的背影喊叫起来:“宾大人!早啊!”

卜人宾停住脚步,回头见是无尤,笑道:“是子无尤呀!”

“正是小人!”无尤恭敬地答话。

卜人宾连忙摆手:“老哥别这么说,宾不敢当啊!”

对话间,无尤瞥见索大已悻悻避开,便不再纠缠卜人宾。

卜人宾匆匆别过,快步向太史寮方向而去。

2

大商王宫西北方向,一块人工夯筑的巨大台地上,坐落着神圣的太史寮。

自先圣颛顼“绝地天通”,将祭祀神权与行政事权分离以来,民间巫祝泛滥、渎神敛财之风才得以禁绝,祭祀神权从此专属巫、祝、卜、史之人。

大商天下乃是上帝直接统治的世界,一切祸福均取决于上帝的意志。上帝高高在上,岂是人类所能接触?好在有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们,一旦离开人世,英灵便升到天上,在上帝身边服侍,沟通上帝的心意,祈求上帝降福大商。

太史寮专掌大商王室的祭祀神权,平日沟通得最多的不是上帝,而是先公、先王、先妣们的在天之灵,再由其向上帝转达大商王室的各种诉求。

神事乃是大商王朝第一位的大事,凡事必先贞问神意。太史寮职事极其繁忙,不仅要派人常驻王宫,随时听候商王召唤,贞卜吉凶;还要经年累月、周而复始地对先公、先王、先妣进行祭祀,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帮助大商趋利避害;还要配合大商王室,在寮署内进行各类祭祀神事。

巫、祝、卜、史等要职,多由大邑商的王公贵族,以及方国国主、部族首领等担任,各人手下俱有帮手,故职事虽繁,也能应付裕如。

太史寮极其阔大,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很多建筑。外围小型建筑,或独立、或并联,多为巫、祝、卜、史的住所;位居中央的内堂,不仅是寮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建设物,且高度超过大邑商所有建筑,是大邑商离天最近的地方。

内堂呈四合院形式,为太史寮会议与重要贞卜活动的场所。太史寮首领太史冉的居所也在其中,彰显其尊崇地位。

内堂四合院围出一座天井,天井里矗立着一棵高耸入云的神树。

神树的树龄何止数百年!当初,太史寮就是围绕着神树建成的。

神树之高,每当乌云压城之时,树顶便会插入上空弥散的云气。远远望去,恍如一道升天的阶梯,大邑商人无不对这棵神树崇拜不已。

终日与神树相伴的太史寮,在国人眼里,也是神圣不可侵犯之所。

子晞胆敢发动政变,太史冉答应做其盟友是重要原因。

如今,政变结束已足足三月,除子晞被收监外,始终不见有雷霆手段,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太史冉何等明智,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又何等自尊,不待商王昭翻脸,主动提出辞呈,将寮中事务,悉交得力干将卜人宾、史官韦牵头处理。自己则整日躲进内堂,闭门思过,静候最终裁决。

这一日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卿士甘盘要来太史寮。

伴随着商王敛让位于商王昭,一批新任职官登上大商政坛。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甘盘任卿士一职,掌管大商政治事务部门卿士寮。

卿士寮与太史寮是大商外廷的两大系统,太史寮地位高于卿士寮。但鉴于太史冉、甘盘二人在子晞政变中的表现,卿士寮风头一时盖过太史寮。

何况,甘盘是商王昭的启蒙恩师,用了整整五年时间,陪伴商王昭游荡天下、历练成长!

听说甘盘要来,太史寮顿时忙作一团。住在寮中的巫、祝、卜、史们连忙聚集到内堂。住在寮外的,得到通知后也都匆匆赶来。

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巫、祝、卜、史们的脑海中,不约而同闪过同样的念头,嘴巴却像缝住了般,一个字都不肯轻易吐出来。

最后一个赶到的是卜人宾。

随着太史冉年岁日增,谁来接掌整个太史寮,成为太史寮最敏感、也最让人莫名兴奋的话题。

太史寮巫、祝、卜、史四大系统中,卜人、史官两大系统远比巫人、祝人系统强大,太史寮首领也都出自卜人或者史官。对于首领的位子,巫、祝系统自忖实力不济,不存奢望,落得个轻松自在。卜、史两大系统则势均力敌,形成了卜人宾与史官韦争位的格局。

成亦子晞,败亦子晞。太史冉表态支持子晞政变,使其与同属子晞阵营的卜人宾,迅速拉近距离,太史寮宝座之争的天平,瞬间向卜人宾倾斜。

不料,子晞政变以失败告终。太史冉顿时失势,卜人宾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为了避开史官韦的锋头,卜人宾学太史冉,躲回族中思过,轻易不在太史寮露面。

听说甘盘要来太史寮,卜人宾路远迢迢,从族中私宅赶来。路上又被无尤夫妇截住,便成了最后一个。

进得太史寮大门,他快步奔往内堂,不料中途被人一拽,拽进一间厢房。

未待卜人宾看清,对方已在他面前“扑嗵”跪下,小声道:“大人救命!”

卜人宾后退一步,俯身细看,原来是年轻机灵的卜人午。

“你怎么啦?”卜人宾问。

“大人哪!这么多年,那些只会耍笔杆子的史官,仗着老太史是史官出身,何曾尊重过我们卜人?这一回,如果还是由史官掌管太史寮,哪还有我们这些卜人的活路!”

卜人宾本已对宝座不抱幻想,听卜人午如此说,不觉深感震惊,斥责道:“你这家伙!竟敢妄议大事!”

“小人是替大人担心……”

“顺应天命吧!”卜人宾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所有人到齐,甘盘郑重宣布道:“数月前,老太史向上王和王上提出,要辞去太史寮首领之位。上王和王上原本不打算批准的,体恤老太史年事已高,才勉强答应。甘盘今日来此,就是领受上王诏令,前来宣布此事。”

现场一片肃静。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甘盘此来的第二项任务,是同你们商量,由谁接替老太史为好?”

众人心中无不“咯噔”一下。太史寮首领之位,尊贵至极,向来由商王亲自指定,何尝需要同太史寮商定?众人颇觉此事诡异,更不敢多说半个字。

甘盘等了半天,见没人说话,微笑道:“既然上王和王上吩咐了,大伙儿还是要议一议的。谁先来?”

太史冉率先打破沉默:“请甘盘大人转告王上,冉年老昏聩,已无资格贪恋宝座,更无资格妄议大政。王上怎么说,冉都诚服、照办!”

甘盘点头道,“老太史过谦了!”转向众人道,“大伙儿也都说说?”

气氛愈加肃静。

甘盘见状,直接点名道:“韦大人,你是老人了,你来说说!”

甘盘首先点名史官韦,令史官韦本人和卜人宾心中,俱是一怔。史官韦向来心直口快,此刻却也万分尴尬,只能学太史冉道:“请大人转告上王,无论哪一位有德者继承太史寮首领之位,韦都心服口服。”

甘盘笑道:“在下听说,你韦大人是以大胆敢言著称的。为何今日说话,如此含糊?”

史官韦不觉脸红,向甘盘拱拱手。甘盘回以拱手之礼,并不十分勉强他。

卜人宾低着头,想着刚才厢房里的一幕,心犹怦然。冷不防甘盘问道:“宾大人,你怎么也不说话了?”

“我……”卜人宾一时语结。

未等卜人宾开口,人群中传来一句:“宾大人是合适人选!”

事发猝然,所有人倒吸冷气。循声望去,竟是年轻无畏的卜人午。

“大胆!”

“住嘴!”

老资格的巫、祝、卜、史纷纷斥责卜人午。

见此情景,卜人宾乱了方寸,慌不择言道:“在下神通浅陋,难以胜任。”

“可以了!”甘盘断然道,“大伙儿的意思,甘盘明白了。甘盘会向上王和王上如实禀报,太史寮暂时难以产生可以服众的首领。在正式任命首领之前,甘盘建议,就由宾大人、韦大人共同负责太史寮吧。”

甘盘说完,起身要走。太史冉带着卜人宾、史官韦,出门相送。

卜人宾偷眼望一眼卜人午,发现他也在望自己,忙收回目光。

一行人来到太史寮大门外,甘盘翻身上马。太史冉凑上前去,轻声问道:“大人刚才所言,是你本人的意思,还是上王的意思,或者是王上的意思?”

甘盘俯身道:“上王的意思,不就是王上的意思吗?至于在下,只是递个话而已。”

“老朽是担心,万一宾和韦之间发生矛盾,谁来仲裁?”

“当然是王上来仲裁。”

“王上仲裁?”太史冉倒吸一口凉气。

“不对吗?”甘盘道,“王上才是群巫之长!”

太史冉连连点头,不再多言。

一旁卜人宾、史官韦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3

宫女们轻轻阖上大门,退出商王寝宫,留下商王敛、商王昭父子相向而坐。

商王敛语调轻柔地道:“前两天,私宅那边捎话过来,说翻修已经结束,为父和你母亲随时可以入住了。”

商王昭恭敬地道:“父王、母后搬过去后,缺什么,尽管开口,孩儿一定尽力办到。”

商王敛微笑道:“为父德行浅薄,却占据宝座长达十年,可谓富贵无双。料想私宅内定然用度充足,哪能再向宫中伸手?”

商王昭眼圈一红,哽咽道:“孩儿不孝,二十年来从不曾为父王、母后端汤送水、恭问寒暖,羞为人子。”

“昭儿,你说这话,真是愧杀为父了。”

“父王言重了。父母生养之恩,已是厚重如山,现在又将社稷重担交付孩儿,更是恩情浩瀚。孩子感念不尽,聊尽孝道也难报父母于万一,岂有反让父王羞愧之理?”

“你出生没几日,为父就将你交出,献祭那狂躁的洹水之神。这一幕,为父至今想来,寝食难安呐!”

“父王千万别这样说,孩儿以王族之身,为平息洪灾而献祭洹水,那是莫大的荣耀!”

“昭儿,你真这么想?”

商王昭重重点头。

商王敛舒心笑道:“你果真这样想,为父死也瞑目了。”

“父王,万万不可再说此等不吉之言!”

“好!”商王敛应承道,“如今你已继位为王,除开‘孝道’,更要尽‘王道’!”

“还请父王详示。”

“‘王道’乃是为王之道。‘王道’深奥,非常人所能把握。为父德行浅薄,也未能领悟其精髓。但为父知道,所谓‘王道’和‘天道’,其实是一种感觉。你二伯父盘庚王身上,就有这种感觉。此事只能你自己去慢慢体会,为父并无可教之处。”

“孩儿谨遵父命!”

“为父还有一事相问。”

“父王请讲。”

“你准备如何处置你大哥?”

商王昭想了想,认真答道:“大哥糊涂,差点葬送我大商‘天下共主’的国运,也算是罪有应得。但他毕竟是父王的骨肉,又曾是我大商的小王,况且他的密谋也未得逞,罪不当死。孩儿打算过阵子就放他回去,让他当个悠游自在的王族。”

商王敛叹道:“昭儿,听你这么说,为父是既欢喜,又忧虑。”

商王昭吃惊地看着父亲。

商王敛道:“你能顾念骨肉之情、王室颜面,为父颇感欣慰。但你知否,放他回去,会是什么后果?”

“还请父王明示!”

“你大哥的想法,在我大邑商,真不算是奇谭怪论,而是代表了朝野上下一批人的想法。没错!我大商国力衰微,已到了危险的边缘,维持‘天下共主’的局面,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哼!以半壁江山为代价,把一个强大的对手变成盟友,来为我大商护卫剩下的那半壁江山,亏他们想得出!可惜啊,他们不会懂得,好意思夺走你半壁江山的人,一定也会好意思夺走你的另外半壁江山!”

商王昭赞同道:“孩儿在那老羌伯身边,将近两年有余,他们说话也不避孩儿。对于大商的忍让、自卑,他们何尝有过半点感激、同情?大商从来就是他们嘲笑、挖苦的对象。”

父子正说话间,甘盘已然进宫,远远望见宰丰站在寝宫门外,躬着腰、侧着头,凑近寝宫。经身边内臣提醒,宰丰忙转过身来,向甘盘招手。

门缝里断续传出父子二人的对话。

“父王,就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要有就好了!”商王敛嗓音沙哑,语气异常沉重。

“一切都是孩儿引起。如果孩儿退出,一切便能恢复正常,孩儿宁愿放弃!”

“放弃?怎么可能?!”商王敛直视商王昭道,“大商的王位,是神授公器!想当初,如果不是神意使然,怎么会有玄鸟生商,开启我大商的伟大基业?如果不是神意使然,开国圣君天乙爷成汤,怎敢染指夏王桀手中的天命?几年前,如果不是神意使然,为父怎敢将你大哥册封为小王,而不是你大伯父阳甲王的子嗣?这一次,如果不是神意使然,为父又怎敢将王位继承权,从你大哥转到你身上?由你来继承我大商的王位,完全是神意使然。如今,你要放弃王位,就是要违背神意,就不怕给我大商带来巨大的灾祸吗?”

“孩儿明白了!”商王昭悚然答道,“孩儿再不敢生出违背神意的想法。不过,既然孩子已然就位,那就让孩儿来承担这份杀戮的责任吧!”

“不可以!”商王敛断然道,“你是新王,正是要树立威信的时候,哪能让你承担这份骂名?”

“可孩儿……,真的不忍心!”

“难道为父忍心吗?”商王敛道,“难道为父不想在升天之时,儿子们一个不落地来送终吗?”

……

寝殿大门轻轻推开,商王敛、商王昭父子迈着沉重的脚步,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看到侧立一旁的甘盘,商王敛微微一怔,问道:“事情办妥了?”

甘盘答道:“办妥了。暂由卜人宾、史官韦共同负责太史寮的日常事务。”

“也好。”

这时,宰丰上前禀道:“望乘族军凯旋班师了。”

商王敛道:“准备一下,去太史寮。”

宰丰吃惊道:“又去太史寮?”

“对,我和新王同去。”又道,“望族族军原地安营,明日一早,新王会亲往迎接。”

一旁内臣丑反应敏捷,立刻赶往太史寮通知。

4

得到新老两代商王同时莅临的消息,太史寮顿时忙作一团。

卜人宾指挥手下,从甲骨仓库中精选龟甲、牛骨,将炭盆烧得火热,将青铜刻刀认真打磨一番。

史官韦指挥手下,一丝不苟地准备好书写的绢帛,研磨好墨汁,做好记录商王对话和神示的准备。

巫人、祝人们也都紧张地忙碌着。

太史冉叫来卜人宾、史官韦、巫人首领太师徵、祝人首领祝强,细细讲解祭祀和占卜程序。

宾、韦、徵、强四人长年充当太史冉助手,对这一套程序了如指掌。但毕竟是第一次亲自主持商王贞卜活动,心情仍不免十分紧张,听讲格外认真。

尚未交待完毕,手下禀报,商王父子已到太史寮门口。太史冉连忙带上宾、韦、徵、强等人,出门迎接商王父子。

太史冉趋前一步,跪倒言道:“迎驾来迟,请上王、王上恕罪。”

商王敛紧趋一步,扶起太史冉。

商王父子与太史冉进入内堂太史冉住所,分主次坐下,其他人留在外面。

阖上房门,太史冉再次叩首道:“冉少德无能,窃据太史寮尊位多年,时时自愧。幸亏上王、王上仁慈,准许冉辞职卸任……”

商王敛也不示意他起身,只是感叹道:“老太史掌管太史寮,尽心尽力,功不可没。只可惜岁月不饶人!”

“是!老臣,真的老了!”

“老太史掌管太史寮,是哪一年?朕没记错的话,差不多也就是王上被献祭给洹水河神那一年吧?”

“是……”太史冉答道,身子不由得晃了两晃。

“王上刚出生就被献祭,还是老太史主持的贞卜仪式吧?”

太史冉跪倒在地,叩首道:“正是小人主持。还请上王、王上治罪?”

商王昭目睹这一幕,惊得气不敢出。

“不怪你!”商王敛轻叹道,“那时候,你只是个年轻的史官。你的老太史不肯主持这个仪式,受到了围攻,最终你应承下来,都是为了他解围……”

“老臣有罪!”

“那时的你,不仅没有罪,反而是解围有功。先王盘庚爷就势让你掌管太史寮,看中的正是你的敢于担当!”

“老臣一生糊涂,一错再错……”

“哎呀!这一晃,快二十年了。咱老哥俩,差不多卸任,也是种缘份呐。”

听商王敛如此说,太史冉不免有些激动,连声道:“冉岂敢与上王以兄弟相称?能够辅佐圣君,是冉的荣幸!”

“现在新王当朝,朕就可以放下这副担子啦!”

“是啊!新王长期在民间历练,深知民间疾苦,非寻常贵胄子弟可比,是最合适的王位继承人。王上大可放心,我太史寮的两个年轻人,也算勤勉好学,能力远在冉之上,冉也可以放下这副担子了。”

“可是,”商王敛突然愁眉紧锁,“我那个大儿子,该怎么办?朕一心一意培养他,谁知真命天子却不是他!你说,朕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呐?”

冉不禁错愕,一股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商王敛见状,苦笑道:“老太史不必为难,你不是已经把权力和责任,都托付给两个年轻人了吗?就由他们来协助新王,决定这件大事吧!”

商王敛、商王昭、太史冉三人出得门来,卜人宾、史官韦在前引导,宰丰、甘盘等一行人紧随其后,一行人围绕着通天神树散开。

有年轻卜人递给太史冉一张龟甲,上面新刻着可以举行贞卜仪式的验辞。

太史冉点点头,一场隆重的贞卜仪式开始了。

很快,主祭的卜人宾等四人换上正式祭服,重新步入内堂。

令人吃惊的是,此时的卜人宾已全然没有之前的羞涩,浑身透出一股超然物外的情态。

这是连卜人宾自己都大感震惊的变化。虽然他已饮下了不少的米酒,但长年饮酒的经验告诉他,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未必全是米酒的作用所致。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换上主祭服的一瞬间,身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应,仿佛有什么闪亮的物体进入体内。之后的所有举止,都不是个人意志所决定,他只是听从来自内心深处的神秘声音的引导,亦步亦趋地履行着主祭的职责。

史官韦则正襟危坐,手执墨笔,做好了亲自记录的准备。

首先上场的是巫人。他们的职责是以舞降神,召唤天上神灵的关注。

太师徵亲率几位舞臣,头戴面具,围着一个熊熊的火盆,缓缓舞动着,口中念叨着咒语。没过多久,现场便陷入一种令人神志恍惚的氛围之中。

一曲舞毕,太师徵率舞臣退下,祝强上场。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辞,依稀是在祈祷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们,为大商祛除噩运。

待到祝强下场,卜人宾步态威严地径直来到神树前。很快,他就进入近乎癫狂的出神状态,目光更是玄虚而空溟。

突然,卜人宾口中交替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则仿佛来自遥远的空际。

卜人宾问:“至仁至圣的盘庚王啊,请您为我大商,询问上帝的旨意,商王敛的大儿子子晞不忠不孝,阴谋叛乱,应该如何处置?”

“盘庚王”答道:“乱臣逆子,不可留,不可留!”

众人在旁聆听,莫不一身冷汗。商王昭更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内心既惊骇,又疑虑。

“盘庚王啊,盘庚王!‘不可留’所指为何?是‘杀’,还是‘放’?”

“乱臣逆子,杀!杀!杀!”

“盘庚王啊,盘庚王!子晞可是上王的亲骨肉,当今王上的大哥呐!难道,流放他都不足以抵罪吗?难道真的要让王族流血吗?”

“乱臣逆子,杀!杀!杀!”

……

神意昭然,众皆愕然!

商王敛尤其深以为然。那确实是二哥盘庚王的声音!若非天意如此,以卜人宾的年龄与阅历,岂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

商王敛伤心欲绝、老泪横流。

商王昭宛如隔世、心悬如钟。

跪坐一旁的史官韦奋笔疾书,记录下这可怕的天启。

紧接着,从隔壁密室送来四片龟甲。那是卜人宾最得力的手下——年轻的卜人午和卜人师——刚刚卜问的结果。四片龟甲上工工整整地记录着四组文字:

辛未年,卜人午占:处死子晞,上天会降灾祸于大商吗?十月占得:处死子晞,上天不会降灾祸于大商。

辛未年,卜人午占:处死子晞,上天不会降灾祸于大商吗?十月占得:处死子晞,上天不会降灾祸于大商。

辛未年,卜人午占:不处死子晞,上天会降灾祸于大商吗?十月占得:不处死子晞,上天会降灾祸于大商。

辛未年,卜人午占:不处死子晞,上天不会降灾祸于大商吗?十月占得:不处死子晞,上天不会不降灾祸于大商。

卜问的结果再度证实,神意确实要子晞死!

商王敛痛哭流涕、痛彻心肺。

商王昭悲从中来、眼角噙泪。

整个太史寮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日头偏西时分,商王敛、商王昭一行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太史寮。

5

此时此刻,大邑商南郊。国道一侧的临时军营前,人头攒动。

大将军望乘麾下数百名族军,押解着大批奴隶,迤迤逦逦赶回大邑商。接到宰丰命令,队伍于黄昏前就地安顿下来。

大商规矩,凯旋之师由商王亲往郊野迎接,并在宗庙举行隆重的告庙仪式。

告庙仪式上,凯旋之师首领须向商王献上新臣服方国的地形图、国主称臣的奏表,以及一把当地的土壤。作为回报,商王会以封赠称号或物质赏赐的方式,犒劳将军们。

获此殊荣,将军们会不惜重金,请人铸造典雅端庄的吉金彝鼎,将荣耀镌刻其上,传诸后世万代。

近日,商王昭已经亲赴郊野,迎接了多支凯旋之师,但都没有举行告庙仪式。各家都被告知,要待望族军队返回大邑商后,一并举行。

鉴于望族族军开拓的疆域最广、带回的奴隶最多,各家对于商王昭的决定,全无异议。

望族军队的临时营帐尚未搭完,营地内外已聚集了许多人。

大邑商大大小小的奴隶贩子各显神通,混入临时营地,窥探此季的奴隶。

王公贵族、方国国主、部族首领们则借道贺之名,在临时营地内到处乱窜。待到心中有底,便径奔望乘营帐,与他讨价还价。

营地外面,方圆数里之内的国人也都纷纷前来围观。

正当望乘在营帐中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诉说着自己的难处,安抚着那些欲壑难填的同僚时,宰丰派来的内臣到了。众人识趣,纷纷退出营帐,望乘却丝毫没有轻松感——要知道,宰丰才是最难对付的债主!

内臣进帐,是个年轻人。

望乘迎上前,请内臣上座。

这年轻内臣何等眼色!执意不肯,三推四让后,方在望乘下方跪坐下来。

“宰丰大人派小的传话,大人已经安排妥当,王上明天将亲临此地,迎接将军的族军。”

“大人专程赶来通知望乘,真是有劳了!”望乘寒暄着。望龙不动声色地塞给内臣几枚铜贝。

“小人岂敢贪功!”年轻内臣说着,推开望龙的手,“是宰丰大人听说将军凯旋,怕耽误了将军的行程,心急火燎向王上请准的。小人只是个递话的。”

一番客套之后,年轻内臣正色道:“宰丰大人吩咐小人问过将军,此番带回多少战俘?”

“三百多点吧……”望乘字斟句酌地答道。

“三百多点?”年轻内臣十分吃惊的样子,“就三百多点吗?”

“不就是……三百多点吗?”望乘敷衍道,不免有些心虚。

“将军见谅!小人原本只是个递话的,不该多嘴。但宰丰大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将军此番带回上千名奴隶。小人就怕把话传错了,让将军与宰丰大人之间产生误会,那可真是罪不可赦了。”

“是这样的,”望乘语气愈加谦卑,“上千是断然没有的事!起初倒是有七、八百人,可回程途中山高水急,那些老弱病残不断倒下。还有些不知死活的家伙,瞅着机会就开溜,被抓回来后一顿毒打,断胳膊断腿,哪还能赶路?干脆就扔山谷里喂野狼了。这一来二去,就只剩下这么点了。”

“将军所说之事,小人倒是有所耳闻,真是可惜呐!活生生的,都是好劳力、好人牲,就这样白白喂狼了。可如果小人向宰丰大人回话,说您这边的奴隶,只剩了三百多,怕是宰丰大人,未必相信吧?”

内臣狡黠的眼神让望乘愈加心虚,他不由得红了脸道:“望乘就怕节外生枝,的确有所保守了。”

“将军是干大事的,做事留余地,理所当然。请问将军,不保留的话是多少?”

望乘挠着头,思忖再三道:“不瞒大人,有四百多。”

“哦,四百多!”经过一番较量,年轻内臣愈加自信,加倍狡黠也加倍大胆地逼问道,“小人刚才进营时,经过关押奴隶的围栅,哎呀,里面可是黑压压、闹哄哄,全都是人呐……”

“就五百!”望乘忍不住嚷道,上身直立起来,如临大敌,“就五百人!后半晌才点过的数!”

内臣笑着,向望乘深深鞠躬道:“小人得罪将军了!小人冒死,自作主张,就按四百五十人上报宰丰大人。小人知道,将军也很难,门外还有那么多饿狼要对付,不留点余地哪成?”

望乘彻底没了脾气,一脸媚笑道:“请转告宰丰大人,望乘明天一早就将奴隶准备好,迎接王上和宰丰大人。”

“好!好!”年轻内臣道,“也请将军体谅宰丰大人。新王登基仪式,少说要用上百个人牲吧?王族、多子族和几大氏族,每家至少也要十名。禁军要补充奴军,这可是个填不满的坑!还有上王和王族的私宅,哪一个是可以打马虎眼的?这人数肯定也少不了!七七八八的,恐怕只会不够,绝没有富裕。宰丰大人呐,最怕的就是这档子事,每次都喊头疼!可上王和新王就是信不过别人,硬把这千钧重担全压到大人肩上……”

望乘无言以对,待他说完,讨好地凑近道:“请转告宰丰大人,望乘为他准备了一份厚礼,三天后送至大人族中。”

“小人代宰丰大人谢过将军!”

年轻内臣谢过望乘,转身要走,望乘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望乘也为大人准备了两名女奴,请大人笑纳!”

年轻内臣闻言,慌忙推辞道:“多谢将军美意!小人长年在宫中伺候,家中上无父兄、下无子嗣,要奴隶何用?将军的心意,小人感念不忘!”

望乘一愣,见年轻内臣表情诚实,决无玩笑之意,只能作罢,拱手道:“大人这样硬气,望乘佩服!望乘并非不懂事之人,日后自有回报。”

年轻内臣谦谦作揖,刚要离去,不料又被望乘一把拉住。

“望乘还没请教大人名号。”

“小人贱名告。”

“告……”望乘用心记忆着,内臣告悄悄离开。

内臣告前脚走,门外等候的那些家伙,后脚涌进望乘的营帐。

望乘实在应付不过来,派人叫来奴隶贩子草斤。

草斤一张嘴皮子最是利索,帮衬着望乘讨价还价。一直折腾到天色大黑,总算把所有人应付完。

等到最后一个家伙离开营帐,望乘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了。

草斤同样疲惫不堪,却强打精神,调侃道:“将军累坏了吧?您说,是打仗累人啊,还是做买卖累人?”

“我宁愿去打仗!”望乘嘟哝道。

“是啊!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这么选。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上战场的。小人出身贫贱,连个氏族都沾不上,想从军打仗,门都没有啊!”

“这简单,”望乘玩笑道,“下次出征捎上你……”

“别!别!”草斤连连摆手,“哪有这把年纪了还学打仗的?小人只要跟着将军,做点小买卖,就心满意足啦!”

望乘“哈哈”一笑,疲惫顿时减轻不少,说道:“明天要留出四百五十名奴隶给王上,过两天还要往宰丰府上送五十名奴隶,刚才又被那帮家伙讹走一、两百人,咱们自己还剩多少活口?”

草斤略微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

望乘眼睛一亮,问道:“还有一百名?”

草斤诡秘地一笑。

望乘拍拍胸口,如释重负的样子,说道:“我正烦心呢!谁都要剥层皮,咱们自己能剩多少?能有一百名活口,也算没白折腾一回。”说完,突然脸色一沉,质问草斤:“给我说实话,你这家伙是不是还私藏了很多奴隶?”

“小人冤枉!”草斤急道,“小人为将军办事,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哪敢欺瞒您呐?!”

“你小子还嘴硬!”望乘佯怒道,“从彩虹谷出发前,我可是让望龙亲自查点过奴隶人数,足足一千一百多人呐!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七百多人了?”

“哎呀,将军,您怎么连我也信不过了?”草斤急道,“这一路上死的死、逃的逃、扔的扔,您可是亲眼目睹的呀,小人何曾隐瞒过什么?别的不说,光是半路上出现的那个经营妓房的家伙,一下子带走多少女人,您不会忘了吧?”

“噢,想起来了,”望乘眼前浮现一双猥琐的小眼睛,厌恶地说,“那家伙的胃口可真不小呐!”

草斤不屑地说:“那家伙,就是个做淫媒的料!不过,他做买卖还算实诚,每次都是先付钱、后领人,分毫不欠。”

“那家伙是叫个‘不留心’吧?怎么起这么个怪名字?”

“小人也不清楚他到底叫啥,大伙儿私下里都叫他‘不留腥’呢!”

“‘不留腥’?怎么解释?”

“半点腥膻都不肯放过的意思呗!”

“噢,原来如此,”望乘幽幽地道,“那个跟本将军纠缠不清的女人,也让‘不留腥’带走了吧?”

“带走了!将军交待的事情,小人敢不放在心上?”

“明天一早,望族族军就要开进大邑商了,千万不能叫那个娘儿们,败坏我望族的名声!”

“将军放心!不留腥的口风紧,小人更不会乱嚼舌头。”

6

大商刑律森严、刑罚俱全。

在大邑商以南百多里地的羑里城,专门建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国家监狱,用于羁押长期服刑的罪人。暂时羁押、尚未判刑者,则被关在卿士寮所属的狱所内。

一段时间以来,狱所氛围极为紧张,值守人数比往日翻番。不为别的,只为曾经的小王、当今天子的大王兄子晞就关在这里。

子晞是身份隆贵的特殊囚犯,不仅被单独圈禁,手脚也无镣铐束缚,衣食更是丰足无虞。即便如此,刑狱仍然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天傍晚,牢门轻轻打开,一袭缁衣飘然而至。

待来人揭开头巾,子晞惊喜地发现,是久未谋面的巳奇人。

“小王!”巳奇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子晞同样控制不住情绪,眼中噙着泪水,情绪低落地道:“我已不是小王。”

“随奇人走吧!”巳奇人低声哀求。

“走?”子晞怪道,“父王令我在此思过,为何要走?”

“您还蒙在鼓里呀!”

“什么意思?”

“奇人得到太史寮内线消息,今日,上王和新王专程前往太史寮,卜问您的命运。”

“我的命运?”

“是!恕奇人直言,就是要贞问神意,如何处置您。”

子晞闻言,呆若木鸡。

“结果是……,对您大大不利!”

“如何不利法?”

“怕是要对您动手!”

“动手?”

不祥的预感,笼上子晞心头。

“小王,别再犹豫了,跟奇人走吧!”

“怎么走?我现在可是阶下囚啊!”

“这有何难?只要您下决断,立刻应能重获自由!”

巳奇人言出必行,凭他的武艺,斩杀狱吏,救出子晞,确实易如反掌。

子晞惊慌失措,刚想起身,忽又停住,说道:“我不能这样走。否则,我就真的成了大商的叛逆、天下人耻笑的懦夫!”

“难道您不走,就不会被当作逆臣,不会被天下人误解吗?”

子晞苦笑一声,重新盘腿坐下。

“小王,快走吧!再不走,您就走不掉啦!”

“不!奇人,你走吧!”子晞沉静地道,“我是大商的长子,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身份!”

“小王,再不走,您怕是再也走不掉了!”

“走不掉就走不掉吧!”子晞叹道,“身为长子,大邑商才是我的归宿。”

“不行啊!”巳奇人急道,“您要活下来,一切才能可能。”

“活下来?”子晞苦笑道,“卑贱地活下来,不如堂堂正正地去死。”沉吟片刻,又道,“你去我丈人田梁大人处,保护好大王子妃。”

……

二人正交谈间,巳奇人突然转身,转瞬间,手上多出一把锋利的青铜匕首。匕首所指方向,黑暗中站着两个黑纱蒙面的身影。

直觉告诉子晞,两个黑影并不陌生。仔细辨认,不由得大吃一惊。

“是父王吗?”

巳奇人大惊,连忙丢下匕首,匍匐在地。

来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揭下面纱,竟是商王敛和宰丰。

见到父亲,子晞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极力克制住情感,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行跪拜礼。

“晞儿,起来吧!”商王敛的声音十分虚弱。

子晞起身,突然发现几个月不见,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两行泪夺眶而出。

“上王!”巳奇人匍匐着爬向商王敛,哀求道,“小王纵然有错,但毕竟是您的亲骨肉。那么多政敌,您都放过了,您自己的亲儿子,为什么不放过?”

商王敛默不作声。昏暗的烛光中,他的身躯微微摇晃,喉间泛起一丝甜味。宰丰连忙搀住他,靠着墙壁站稳。

“父王,你怎么啦?”子晞关切地问道。

商王敛摆摆手,脸上艰难地露出一丝温情的微笑:“为父没事!”

子晞不觉有些犹豫。

“晞儿啊!”商王敛伤感地说,“你愿意,最后一次,履行王子的职责吗?”

子晞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凄凉地答道:“孩儿愿意!”

“不可以!”己奇人发急,猛地从地上蹿起,被子晞一把拽住衣襟。

“小王,放手!”巳奇人急道。

“不可以!”子晞吼道,“不要害子晞成为逆贼!”

这是子晞第一次在巳奇人面前自称子晞,巳奇人顿时震住。他不再执拗,缓缓地回过身来,跪倒在地,失声痛哭道:“小王,为什么啊……”

“奇人!”子晞同样动情,与巳奇人对跪下来,一把抱住这位忠心不二的臣子,“你就成全子晞吧!”

巳奇人不再固执,主仆二人泣不成声。

商王敛和宰丰目睹此情此景,深受感染,默默叹息。

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商王敛道:“晞儿啊,为父德性浅薄,却窃踞王位整十年,有愧啊!但既然已经成为大商的王,就该为祖宗留下的基业、为了大商子民,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至亲的骨肉!”

“孩儿明白!”

“你能明白为父的心意,为父真的很感激。二十年前,为了平息洹水河神的愤怒,为父把你六弟献祭给了河伯。为父岂是禽兽?无论是你六弟,还是你,哪能轻言抛弃?可是,当神意需要我王族作出牺牲时,为父又岂能有所吝惜?”

“可神意并没要求小王死!”巳奇人插话道,“小王也不会再做有损大商的事情了!”

“但追随小王的那些人会!”宰丰反驳道,“只有小王以身许国,才能平息未来的不测风波!”

巳奇人还想反驳,被子晞制止。

子晞转向商王敛道:“父王,儿臣还有一事恳求。”

“晞儿,什么要求,尽管说。”

“奇人是旷世奇才,武功盖世无双,而且忠心可鉴,对落魄的儿臣不离不弃。可惜他跟错了主子,落得和儿臣一样可悲的下场。恳请父王在六弟面前美言,宽恕奇人,再给他一个报国的机会。”

“小王!”巳奇人“扑嗵”一声,再度跪向子晞,痛心疾首道,“奇人没有跟错主子,奇人追随小王,此生足矣!”说罢,站起身来,对商王敛说:“奇人除了小王,谁也不会跟!”言毕,“倏”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商王敛心力交瘁,忍不住一口黑血喷出。

子晞、宰丰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7

登基大典的日子,如期而至。

晨曦中,大商王宫张灯结彩、披红戴绿。中轴线上一字排开的九个大鼎,早就擦拭得锃亮锃亮,在日光的辉映下,反射出成排富丽堂皇的金色光芒。

启明星尚在天空闪耀的时候,商王敛夫妇和商王昭,就在各自的寝宫里,在宫女的服侍下,一丝不苟地穿上盛装,准备参加登基礼。

王宫西北方向的太史寮,东北方向的禁军驻地、卿士寮,南面的贵族聚居区,以及分布在洹水两岸的氏族聚居区,到处张灯结彩、喜气冲天。就连杂姓聚居的小村落、独户散居的人家,也都沾红带绿、门庭洁净。

正对王宫北门的天邑集更是一派勃勃生机。大邑商的国人、天下方国的商贾行旅、大邑商街头的闲杂人等,自发地聚集过来,一边赶着早市,一边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满心热切地等待着的登基大典。

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在满天朝霞的簇拥下,势不可挡地跃出地平线,将天地渲染得橙红、金黄一片。

集市上突然一阵骚动。众目睽睽之下,一大群战俘渡过洹水,向着大商王宫方向缓缓走来。

押送他们的是凯旋归来的望族族军,领头的正是望龙、望虎、望象三兄弟。

这群战俘足有百人左右,多为青壮男子,也有少量年轻女人,甚至还有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显然,初来乍到的他们并不知晓噩运将临,顺从地被人用绳子捆缚着,默默地埋头行路。

一根细长结实的麻绳,挨个拴牢战俘们的手腕和脚踝。战俘们的皮肤被摩擦得起泡、溃烂,就连那个孩子也未能幸免。

伴随着人群一片“啧、啧”之声,也有人在放肆地嗤笑,那是天邑集有名的痞子庆和他的同伙。

突然,嗤笑声消失,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痞子们心头。恍惚中,一道寒光掠过,痞子们浑身一凛。

定下心神,痞子庆看清寒光的发出者,居然是一名身材修长、衣衫褴褛的年轻女俘。痞子庆不由得火起,恶狠狠地斥责道:“看什么看?臭奴隶!”

面对痞子庆的辱骂,年轻女俘非但没有半点胆怯,反而咄咄逼人地瞪着他,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她,正是好族首领小好。

痞子庆火气更大,三下两下挽起袖口,作势要打人,手腕被同伴死死抓住。

“放开!”痞子庆惯于借势撒泼,回手要打同伴,同伴告诫道:“她,你惹不起的!”

痞子庆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女俘身边竟围了好几个望族族军,哪是一般奴隶的待遇?

再看女俘身边,另有一位男俘,虽然双手反绑着,却仍是威风凛凛,目光如电,望之令人胆寒。围在他身边的望族族军,比女俘身边更多些,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痞子庆仿佛悟出点什么,悻悻地道:“马上要作鬼的人,神气什么?!”

痞子庆的话,让战俘们一阵骚动。望族武士见状,高声呼喝着,威逼着他们继续前行。

目睹这一幕,无尤的婆娘在一旁感慨道:“可怜啊!年纪轻轻就要去送命!”

无尤闻言,恻隐心动,随声附和道:“是啊!不知她爹娘有多伤心呢!”

“多俊俏的女子呀!要是我们画儿的媳妇……”

“放你妈屁!”无尤陡然变脸,低声斥责道,“你想让画儿娶个奴隶?!亏你还是他妈!”

婆娘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来。

说话间,“吱吱嘎嘎”一阵脆响,王宫北门缓缓打开,内臣丑带着几名内臣走出宫门。

望龙上前,与内臣丑言语几句。内臣丑点头,示意手下放行。望龙说声“快!”望族武士连忙押着战俘们进宫。宫门在他们身后訇然阖上。

就像破裂的鱼膘,天邑集紧张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恢复了惯有的嘈杂。凝滞的人流重新涌动起来。还有些人久久不肯散开,凑近宫门,竖起耳朵,搜刮着来自宫墙内部的声音残片。

进入王宫,战俘们惊魂甫定,便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

偌大的王宫,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建筑,多为单层,也有少量双层。屋顶上,铺着新簇簇、黄崭崭、厚甸甸的秸杆,在阳光的照耀下晃人眼睛。

茵茵的绿草坪上,卵石夹带沙土,铺就了四通八达的宽阔步道。

如此广阔的王宫,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居然安静得悄无声息,反倒是半空中不时传来的啁啾鸟语,显得更加清晰可辨。

战俘们多半来自大商边鄙小邑,或者域外方国、部族,何尝见过如此恢弘的场面?置身于这天下无双的大商王宫,无不恍入梦幻,就算是身为族长的小好,也不由得偷眼张望。

队伍突然停下,有一人挡住去路。

是宰丰!

宰丰头戴白色冕帽,帽上束一道红色箍带;脚蹬黄灰相间的尖头靴,靴尖不见尘土;一身纯白色镶红边丝绸华服,悬一条钺形蔽膝;双手交互插在衣袖中,一副冷漠的气质。

内臣丑迎上去,恭敬地道:“点过了,够数!”

宰丰黑着脸,将奴隶队伍从头到尾扫一遍,钝钝地道:“不对!”

内臣丑一惊,再次清点战俘人数,发现并无差错,不觉愕然。

年轻的内臣告走上前来,轻声道:“太史寮一早派人通知,要用两名孩童杀祭。”

内臣丑惊道:“都这时辰了,咋还变呐!”旋即想到宰丰定下的规矩,为王家做事,凡事要留余量。自忖争辩无益,不觉哑然。

宰丰沉闷,半日才蹦出一句:“望乘手里,还有存货吗?”

内臣丑摇头道:“路途遥远、危险重重,青壮年尚且大批死亡,望乘哪肯带些孩子回来?……”

“这孩子哪来的?”宰丰手指那个六、七岁的小“战俘”。

见内臣丑发懵,一旁望虎代答道:“启禀大人,这是草斤买下的奴隶孩子。”

“草斤?”宰丰沉吟道,“谁让他这么做的?”

“应该是他自己的主意吧?!”

“他自己的主意?”宰丰怪道。

望虎道:“草斤那家伙,鬼点子多!准是又想到了什么……”

未待宰丰开口,一旁内臣丑愈发心急,插话道:“还少一个,怎么办?”

望虎笑道:“大人莫急,我不是说了吗?草斤鬼点子多,早就备下了!”

“哪里?”内臣丑转忧为喜。

望虎朝一名女俘努努嘴。

内臣丑这才注意到,那名瘦削的女俘,竟顶着个高高隆起的肚子,分明是即将临盆的样子。

“怎么还有孕妇?”内臣丑喃喃道。

宰丰冷笑道:“还用问吗?还不是望族那班恶狼留的种?”

望虎微红了脸,笑笑。

内臣丑如释重负,旋即心头一沉,试探道:“大人的意思,是要……”说着,竖起手掌,在腹部比划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宰丰冷笑不答,内臣丑已然明白,浑身一阵颤栗。

目送垂头丧气的奴隶们走远,宰丰和内臣丑继续巡视登基礼的几处重要场地——祭告祖先神明的宗庙,接受朝拜、颁布即位诏书、接受天下方国使者朝贺的大殿……就连禁军宿值的门塾、百官和礼宾歇脚的东西偏殿,以及御膳房、礼品库等,也都不厌其烦地检视一遍。

宰丰所到之处,时空仿佛被压缩,一切骤然提速。

内臣们衣冠齐整,步履匆匆,经过宰丰身边,莫不驻足鞠躬。

平素衣着简朴的宫女们,也都换上了节日盛装,打扮得楚楚动人,脸上洋溢着紧张的笑容,一路小跑。

贴着墙角无声行动的,是王室豢养的奴隶。他们则跟往常无异,面无表情,只顾低头弯腰、快步如飞。

年轻力壮的男性奴隶分成几组,抬着异常沉重的青铜礼器、捧着器形硕大的陶制用具,影子般无声无息地穿梭在王宫的边边角角。

偶尔,他们会偷偷瞄一眼巍峨的大殿和宗庙,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悲恐。那里,是一个个新开挖的、或深或浅的土坑,是在登基礼上掩埋殉葬战俘用的!

殉葬的战俘,有个卑贱的称呼——人牲,意思是长着人类模样的牲口。他们将在祭台上被斩杀,甚至肢解,以便灵魂升上九天,伺奉上帝或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以换取上帝庇护大商平安无虞、千秋万代。

虽然与被殉葬的战俘并无血缘之亲,但眼睁睁看着同类受难,奴隶们的内心依然充满悲情,何况奴隶还是人牲,只在大人们的一念间。

奴隶们一动一念,宰丰洞若观火。他明白,在他们眼中,登基礼无异于地狱盛宴,他宰丰无异于鬼域邪灵。但大权在握的他充满自信,根本不殚被奴隶们如此忌恨,甚至享受被恐惧和怨恨的目光所包围。

8

已到大食时光。

大商一日两餐,上午、傍晚各进一餐。上午进餐称“大食”,傍晚称“小食”。“大食”时光,已是日上三竿、阳气上升。

甘盘作为登基仪式的司仪,匆匆赶往大殿做准备。宰丰则径直前往商王寝宫,迎接商王敛和商王昭。

宰丰赶到时,商王昭早已穿戴齐整,与子画共同用餐,有说有笑。宰丰识趣,不让通知,转身前往商王敛寝殿。

商王敛寝殿大门,仍然紧闭着,门外内臣低声禀报说,商王敛刚刚醒来。

宰丰暗吃一惊。商王敛年长,早没了贪睡的习惯。联想到昨日深夜,商王敛还在贞卜天意,才稍稍释怀,默默站到门口,耐心等候。

宫女们服侍商王敛穿戴礼服的当口,御膳房的膳夫们将精美食盒送至寝宫门口。宰丰揭开盒盖,一一查验后,令宫女送进寝宫,服侍商王敛用膳。很快,食盒又被抬了出来,早餐几乎原封不动。

这时,卜人宾和史官韦前来候命。宰丰带着他们,轻轻推门而入。

寝殿内气氛沉闷。商王敛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有如病症在身。卜人宾、史官韦不觉犹豫,宰丰示意无妨。卜人宾禀报说,登基礼的各个环节,均已经过贞卜,天意上上大吉。

商王敛略微一笑,旋又满面阴霾。卜人宾、史官韦见状,不觉有些惴惴。宰丰懂得上王心思,不由得一声叹息。

很快,大殿传来消息,时辰将到,请商王敛御驾前往。

寝殿门打开,在宫女们的搀扶下,商王敛缓缓步出寝殿。商王昭先一步得到消息,带着子画,恭候在寝殿门口。

见到商王敛萎靡不振的模样,商王昭颇感意外,忙上前问安。

见商王昭头戴镶嵌璀璨珠玉的高高王冕,身着上等纯白丝绸质地的庄严王服,神采奕奕,英姿勃发,商王敛不由得感慨万千,轻轻抓住他的手,在宰丰引导下,并肩走向大殿。

商王敛道:“上帝庇佑我大商,今天一切都会顺利。”

商王昭恭敬答道:“是!”

商王敛又问宰丰:“方国使者来了几家?”

宰丰答:“来了十三家。”

“呵!”商王敛苦笑一声,“一次不如一次。”

宰丰宽慰道:“许是播种季,稍稍有些耽误了……”

商王敛道:“不提了,今日大喜。”

说话间,大殿已在眼前。

远远望见商王敛、商王昭一行过来,大殿内外早已钟鼓声一片。内臣们列队,在步道两侧垂手肃立。内臣丑上前引导。

商王敛、商王昭随内臣丑走进大殿。

“上王、新王,驾到!~”甘盘声若洪钟。

钟鼓齐鸣,击节有致。商王敛、商王昭一前一后,登上王座。大商重臣、方国使者在下济济一堂,行过朝拜礼后,在两侧落座。

钟鼓声止。

商王敛强打精神,朗声说道:“诸位爱卿,三个多月前,朕的传位诏书已颁布天下。三个多月来,数万羌人慑于我大商神威,仓惶后撤,大商西方疆域,大大巩固。同时,我大商数支军队主动出击,收服西方数个方国与部族,带回大批战俘,大大扬我国威。近日,圣王天乙爷成汤托梦给朕,说新王是大商的真命天子,要朕放心把大商天下交给他。朕不敢留恋王位,更不敢违背天意。今日举行登基礼,就是要将我大商天下,正式交付给新王……”

“登基礼开始!”

随着甘盘一声令下,太史寮巫人副首领少师羽心领神会,指挥众乐师,奏响最高级别的礼乐——“大濩”。

悠扬的乐声中,甘盘指挥大商重臣,齐刷刷地向商王昭行君臣大礼。

“起立!”

“正冠!”

“正服!”

“叩拜新王!”

……

“再拜!”

……

“三拜!”

……

朝拜已毕,甘盘宣布:“礼成!告庙!”

在甘盘的引导下,商王敛、商王昭在前,众臣紧随其后,浩浩荡荡,鱼贯离开大殿,前往不远处的宗庙。

大队人马行走至半程,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现一片云团,日光为之遮蔽。旋即,一阵狂风掠过天地间,卷起半天沙尘。众人纷纷低头,躲避风沙。

队伍停顿下来,商王敛双眉紧皱。

“上王,怎么了?”宰丰凑近商王敛,轻声问道。

“这风好蹊跷……”

“宾!韦!快来!”甘盘回头轻唤。卜人宾、史官韦不敢怠慢,连忙靠近。

“这风怎么回事?”

卜人宾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把蓍草,蹲下身子,随手一掷。蓍草落地散开,卜人宾细细端详,甘盘、史官韦上前,共同研参卦象。

经过一番斟酌,卜人宾报说:“此为邪风,主有波折……”

商王父子二人听罢,不约而同地一凛。

宰丰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请上王、王上速速启程,以免波折。”

商王父子不再犹豫,一行人继续前行,很快来到大商宗庙。

“告庙”仪式一切就绪。

宗庙大门口,搭建了一座高大的祭坛。其左右靠近宗庙大门处,挖有两个小小的浅坑。那个六、七岁大小的孩子,跪在其中一个坑边,背后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另一个坑边,有刽子手,无献祭的战俘。

祭坛前面的开阔地一侧区域,满布着大大小小的坑穴,每个穴边,少则一人、多则数人,都是跪倒的战俘。慑于身旁半裸上身、体格魁梧、怀抱青铜斧钺的刽子手,周遭手持青铜戈矛、面目狰狞的禁军,没人敢动,更没人敢叫。

原先懵懵懂懂的他们,已然明白自身处境,不由得浑身觳觫、涕泪横流,更有胆小者胯间湿透。

但也有桀骜不驯者,跪直身子,怒目直视大商王者,眼中喷出灼灼的怒火。

商王昭注意到了这两个鹤立鸡群的身影。一瞥之下,不觉有些惊诧——惊诧于对方的勃勃英气,更惊诧于对方眼中火辣辣的敌意。

甘盘俯耳解释道:“这两位,一位是方国国主,一位是部族首领……”

商王昭恍然大悟。甘盘说过,同为人牲,方国国主、部族首领的价值迥异常人,将获得上帝和先祖的极大欢心。

那一边,彩虹谷族长小好与那位身材魁梧的方国国主,着实吓坏了身旁的刽子手。他们生怕战俘冲撞了商王,连带自己遭殃,忙将闪着寒光的青铜戟,压在二人肩上,重重地往下压……

这一边,商王父子早已迈入大商宗庙。

顿时,宗庙内钟鼓齐鸣,悠扬的“大濩”乐音,宛如泛滥的河水,将整个宗庙的浸没、包裹,回荡在霄壤之间。

遵照祭仪,除宰丰、甘盘、卜人宾、史官韦、望乘、子雀、子画等少数人跟随进入宗庙外,指定参加登基礼的百僚、观礼的方国使者们,以及全体内臣、宫女,都留在宗庙外面。

宗庙内,太史寮的舞臣们随着乐音,围绕着两位商王有节奏地舞动、低声吟唱着颂神曲。太师徵、少师羽亲自上阵,面敷五彩、指爪弯长,头插法师冠、身穿雀羽裳,模仿禹步、翩翩起舞。其歌舞,似礼敬上苍、似崇拜地祉,似俯首耕作、似猎杀野象,似虔心祷告、似高声问天……

一番歌舞已毕,甘盘引导商王父子,向大商所有先公、先王、先妣的牌位行大礼。在此过程中,卜人宾、史官韦已提前离开宗庙。

告庙礼毕,甘盘引导商王父子走出宗庙。

映入眼帘的是那座高大的祭坛。祭坛顶部的祭台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吉金小鼎,鼎内热气腾腾,显然是盛满了精美的肉食。

祭台前方,用桑树枝纵横交错地码起一个柴堆,顶上覆盖一方丝绢,绢上整齐地码放着成对的黄褐色、翠绿色的玉琮、玉玦等物。

卜人宾引导商王敛、商王昭登上祭坛,在祭台前站定。随着“大濩”乐音再次奏响,卜人宾将一支火把交到商王昭手中。商王昭会意,接过火把,伸向柴堆底部。

须臾,一缕青烟冒起,刹那间,晒得干透的柴堆在“大濩”之乐中腾起烟雾、窜起火苗,“哔剥”作响,继而慢慢松动,最终在大团烈焰和热气的裹挟下,逐渐散架……

伟大啊!显耀啊!列祖列宗!

祝人首领祝强大声吟诵着。卜人午捧上托盘,盘中是两支细长的青铜觚,内盛精酿米酒。商王敛、商王昭各取一支,在嘹亮的祝词声中,致敬先祖神灵。

开拓基业,洪福齐天。

赐福后人,无穷无尽。

自打建国,直到今天。

献上满觚米酒啊,

佑大商心想事成!

献上满鼎肉羹啊,

把山川滋味调和。

史官韦朗诵至此,商王敛熟练地将手中的青铜觚前倾,一注清泉从圆润的觚口飞泻而出,划出一道清澈的弧线,洒溅在熊熊燃烧的桑柴堆前。

商王昭依葫芦画瓢,用手中的烈酒祭献在天的祖先。

祝强继续诵道:

今日我集合王族,

肃穆祷告心意诚恳,

保佑大商四境安宁啊,

保佑大商延祚万年!

走进宗庙内心景仰,

大商天命浩瀚无边。

诚愿平安康宁从天而降,

诚愿丰收之年谷粮满囤。

先祖之灵啊,痛饮这美酒;

永生永世啊,赐福我大商。

从此四季祭祀不敢懈怠,

我成汤子孙啊任重道远!

“礼成……”

随着祝强高亢的嗓音,人群不由得一阵喧哗。登基礼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杀……牲……”

祝强话音刚落,一名年轻内臣奔向宗庙一侧,疾疾招手。

9

随着人群发出一片惊呼,几名彪形大汉牵着一头身形伟岸、浑身雪白的公牛走向祭坛。

感染着众人无比震惊的情绪,甘盘登上祭坛,高声宣布道:“此乃雪山国进献的神牛,拥有惊人的神力与速度,今日升天,成为我大商圣王天乙爷成汤的坐骑。它将驮载着天乙爷巡视九天九地,庇佑大商永世兴旺!”

“万岁!”

不知是谁的一嗓子,引来众人发自肺腑的欢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商王昭眼尖,发现神牛眼中滚落两行泪,不由得心头一颤。

转瞬间,一名异域服饰的大汉走上前来,手提一柄长剑。此人正是神牛的饲养者,盖满半张大脸的浓密胡须已被泪水浸透。

虽然大商不乏武勇之士,但屠宰如此雄壮的雪山神牛,怕也是勉为其难。

大汉右手提剑,左手轻轻抚摸神牛肩背,既是安抚,又是在摸索神牛肩胛骨间的缝隙。

“壮哉,神牛!壮哉,天乙爷成汤!壮哉,我大商!”

甘盘十分投入地吟诵着。

屠人冷不丁将剑尖刺进神牛体内,剑尖似耒耜翻地般轻松插入,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众人紧张得冒出冷汗。

不料,剑尖并未刺透心脏。神牛顽强,身子一颤,竟将剑身生生拗断。

顿时,神牛眼眶中热泪迸流,发出一声悠长而悲催的吼声。

底下人声一片喧哗。屠人慌了手脚,返身寻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人快步上前,肩膀一抖,甩下白色披风,罩住神牛双目,同时寒光一闪,一把青铜剑贴着留在神牛体内的断剑,顺势而下。差不多没及剑格时,握剑之手稍稍调整,一抽、一刺,神牛轻“哞”一声,重重倒地,似一座小山,微微颤动。

在场之人大声惊呼,愣怔半晌,方才轰然喝彩。再看那人,正是子画,一身纯白中夹带红色装饰条的禁军装束,眉宇间英气逼人。

神牛痛苦挣扎,粗壮的双腿绝望蹬地。

两名壮硕刽子手小心翼翼靠上去,抡起手中硕大的青铜钺,一下接一下,交替着砍向神牛脖颈。随着颈骨碎裂、皮肉分离的一声脆响,硕大的牛头滚落,一股鲜血似山泉般喷出,小山似的牛身停止了扭动。

刽子手放下青铜钺,一人抓住一个牛角,合力将牛头放到一个木托盘上,在另外两名刽子手的帮助下,合力将牛头抬上祭坛,端端正正放在祭台上。

卜人宾手捧一个青铜爵,从牛颈滴血处接了半爵热血,来到商王父子面前。先是用手指在血中蘸了蘸,在商王父子唇上抹出一道血印。然后将青铜爵递给他们,口中念着颂词。

一切都是程式,商王父子接过青铜斝,轻轻抿一口,将爵中剩酒徐徐倾洒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礼毕,卜人午递上托盘,商王昭将青铜爵放回托盘。

卜人宾走到祭坛前沿,朗声宣布:“人……祭……”

这是整个仪式的最高潮,随着围观人群发出亢奋的欢呼声,各个祭祀坑边顿时紧张起来、骚动起来。

此时此刻,战俘们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说些什么。胆子稍大的,偷偷瞟一眼身旁的刽子手和禁军,自忖无处可逃,只得泪如雨下,俯首由命;胆小的干脆紧紧闭上眼睛,任他末世降临,已然与己无关。

率先动手的是宗庙边上的两个小祭坑。一个坑边仍是那个六、七岁的孩童,另一个坑边则多了一位有孕在身的女子。

商王昭注意到,就在献祭雪山神牛的当口,孩子跪得膝盖疼,径自站起身来。一旁的刽子手见状,用脚尖轻轻一捅,孩子便“扑嗵”一声重新跪下。受此惊吓,孩子放声大哭,被刽子手猛喝一声,顿时失声。

此时此刻,在所有人牲中,唯有这孩子还蒙在鼓中,东张西望,一副发懵的样子。刽子手也不打招呼,迅速手起刀落,孩子身首分离,连句呻吟都没有。

刽子手熟练将那孩童放进祭祀坑中。

人群沉默片刻后,爆发出一阵惊叹。

孕妇见此情景,早已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腹部。

刽子手上前,揪住头发,将她直拎起来,刀锋在她脖上快速一抹,顿时要了她的性命。

在人群爆发出的第二阵惊呼声中,刽子手将孕妇的尸体放平,扯开胸前衣服,抽出匕首,熟练地剖开其腹部,伸手捧出一个血淋淋的肉团。

人群受此血腥场面刺激,爆发出山崖崩塌般的惊呼声。

刽子手将小小肉团高举过顶,展示一圈后,轻轻放在祭祀坑中,然后拽着孕妇的脚踝,将她的尸体拖到那百多个待宰的人牲处,扔进一个成人祭坑。

见此情形,众人牲哪还顾得上刽子手的斧钺刀剑在侧,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近乎疯癫。

祭坛上,商王昭阖上眼睑,脸色苍白。

耳畔传来甘盘低沉而冷峻的话语:“站稳了,别晃!睁开眼睛!所有人都在看着您呐!”

商王昭一惊,强打精神,挺直腰板,口中低声道:“我知道祭祀血腥,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住口!”商王敛不动声色地道,“你是大商的王。以后,这样的事多了,天天都要做!”

商王昭沉默了,瞬间便领悟了王的内涵。

说话间,台下又起波澜。一名年轻战俘双手被缚,突然跃起,身子急速扭动着,奔向正对祭坛的那两个祭祀坑。

刽子手见状,随后紧追,不待那青年跑到国主面前,手中斧钺已经飞出。

他原本是想砍那青年双腿的,无奈手法不精,斧钺飞行方向偏高了些,居然砍中青年手臂。青年大叫一声,胳膊上顿时鲜血淋漓,身子像块石头样滚落到国主脚下。

“公子,我不想死!不想死!”青年抬起头来,望着被他称为“公子”的壮汉,泪如雨下。

“杀!杀!杀!……”围观人群情绪激奋,喊杀声竟似彩排过的,整齐洪亮、声震天宇。

刽子手受到众人鼓励,愈加有恃无恐,完全无视壮汉眼中的怒火,伸手就拽折臂青年。不料壮汉伸手一推,将他推倒在地。

刽子手既失脸面,又怕追究,抽出腰间佩刀,顺手一刀,砍向壮汉。

汉子毫无惧色,侧身躲过刀锋。

不知何时,捆缚壮汉双手的绳索已然解开。他一拳锤向刽子手肋部。刽子手猝不及防,顿时岔气,仆倒在地,哀哀呻吟。

近旁一名禁军见状,冲上来,挥戈便刺。壮汉不但不退,反而避开戈锋,欺近禁军,起腿将其蹬出两丈开外。

全场愕然。

现场禁军迅速合拢,护住祭坛。从别处闻讯赶来的禁军,手持长长的青铜戈矛,上前围捕汉子。

汉子捡起刽子手的佩刀,准备拼死一搏。

折臂青年见状,知道自己断无生机,苦苦哀求壮汉不要管他,赶紧逃跑。

壮汉哪肯答应?硬要拽他一起逃跑。

青年心一横,猛地扑向壮汉。壮汉收手不及,青铜刀瞬间贯穿青年腹背。壮汉泪奔,丢下奄奄一息的青年,往宫墙方向狂奔而去。

宫墙边上,一排大树枝繁叶茂,爬上去就能跃出宫墙。

众目睽睽之下,十几名禁军持戈矛紧追;另有几名射手,从箭箙中摸索三棱箭镞,套上箭杆即可射倒百步开外的奔逃者。

正当众人屏气凝神,注视汉子和禁军时,冷不防祭祀坑再度传出惊呼声。循声望去,又有一个矫健身影逃离祭祀坑。

正是小好!

趁着壮汉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小好迅速挣脱绳索,腾身而起,甩开身旁的刽子手,尾随壮汉,往宫墙而去。

“嗖!嗖嗖!”

三支三棱箭从脑后接踵而至,小好闪辗腾挪,避过两箭,最后一箭竟被她生生拽住箭尾……

前方,禁军迫近壮汉。壮汉站定,赤手空拳迎战禁军。

壮汉武艺高超,战不多久,便夺下一柄长戈,且战且退。

一番鏖战,大树已近在咫尺,壮汉却再无机会登树逃跑。十几支长长的戈矛轮番刺来,已令他疲于招架。更恐怖的是,大商“战神”望乘,已手持青铜剑杀到,迅速接近战团。

壮汉是望乘掳来的战俘,深知大商“战神”望乘,绝非浪得虚名。在登基礼上生擒或者斩杀逃奴,在望乘看来,乃是一种殊荣,必当奋力搏杀,自己哪里还有生机?

眼见望乘赶到,禁军后退数步。汉子此时反倒镇定下来,目光冷峻,令望乘暗自吃惊。

甫一出手,望乘顿显大将风范,几回合便削断汉子戈柄。汉子也不示弱,错身间拾起半截铜戈,以戈代刀,顽强抵抗,只是兵器受损,实力减半。

望乘眼见要生擒汉子,不防背后有人高呼“当心!”急回头,一支青铜箭已劈胸刺到。望乘大惊,仰面翻身,勉强躲过。起身看去,施箭者正是自己带回大邑商的女族长。

趁着望乘错愕,壮汉蹿上一棵大树,跃上树枝。小好紧随其后,也要上树,无奈望乘紧逼,无法摆脱,只得捡起汉子扔在地上的半截青铜戈,苦苦支撑。

旁观的禁军也都围上来,形成包围圈。

汉子不忍独自逃跑,急中生智,猛踩树杆,“喀吧”一声,整条树枝生生断裂,汉子随树枝一同落地。

只见他翻身而起,搂起树杆,连枝带叶一顿狂扫。趁着望乘和禁军手忙脚乱,向后退却,壮汉与小好一先一后,再次上树,纵身跃过宫墙……

眼睁睁错过立功机会,望乘恨恨地将青铜长剑往地上一掷,懊悔不已。

祭坛上,卜人宾和史官韦也是慌了神。祭祀仪式出现状况,不是自己的问题,也是自己的问题,何况还是商王昭登基礼这等无以复加的重要仪式?还好年轻的卜人午机灵,取出随身携带的蓍草,在一旁卜算吉凶,分散了祭台上诸人的注意力,紧张氛围稍稍缓和。

经过简单的蓍草卜卦,卜人午宣称,天意显示,杀牲仪式如果中断,将会有大灾难降临大邑商。

将杀牲仪式进行到底,毫无疑问是唯一的正解。

哀哀的求告、无情的训斥、绝望的神情、冲天的血光、狼藉的尸体、浓郁的血腥……交织成一幅激动人心的画面,洗刷了逃奴事件造成的阴影。

观摩人群再度亢奋起来,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就连隔着王宫大门口的粗大栅栏,远远观看这场血光盛宴的大邑商国人,也都随着不断喷发的鲜血的源泉,兴奋地欢呼着、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