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读不懂的女儿心
平静了几天。
从早到晚,405室里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了争吵声。每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卧室,就想朝蚊帐里钻。蚊帐里也很静,几盏昏黄的手电灯光让人瞧着就瞌睡虫生长旺盛。我躺在里面,看了几页书,就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我听见朱文在我旁边的蚊帐内唉声叹气,幽幽怨怨的,像死了爹妈或心爱的人。他不想睡了,就跳下床铺,掀开我的蚊帐,一张惨白的脸对着我,眼睛是红的。他说,他怎么也睡不着觉,好几夜了都大睁着眼睛看天,看到阴暗的天空发白变亮。
我笑了一声,说:“你是心里面装的东西太沉重了,快承受不住了吧。”
他扯着我的头发摇摇我的还浸泡在梦境中的头,说:“交你这个朋友不错。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思。”
我却有些发怒了,把他讨厌的手推开,说:“你睡你的觉去吧!当你的朋友就该倒霉得连觉都睡不好?”
他说:“我睡不好。不找你聊聊,我可能要跳楼的。”
我只得下床,跟他到了屋外。天空惨白的,飘着小雨,丝丝寒风有些刺骨。我鼻腔受不了刺激,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掏出烟,问我想不想抽,我没说抽不抽,伸开手掌,在他的脸上晃了晃,说:“我现在最想抽的是你的耳光。”
他把瘦长的脸伸到我的眼前,说:“你想抽就狠狠抽吧,只要你喜欢。”
我没抽,把衣服裹紧了,说:“有什么话就快快说,我还想睡觉。”
他用奇怪极了的眼神看我,看了许久才说:“你真的把邮集交给乔愉了?”
“天呀!你还怀疑我吃掉了你的邮集?是不是?”我真的想抽他两耳光了。我说:“我亲自交到乔愉的手上。你明天可以去问,不然心里不安睡不着觉的就是我了!”
真的,和这些内地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的烦。心眼小得伸不进一只蚂蚁的腿,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也不想别人过安定的日子。不像我们高原人,直来直去,什么事都讲在明处。是朋友,就好像自己的手心手背,谁也不会背叛谁。我把手臂重重地压在他瘦骨棱棱的背脊上,很认真地说:“你把我当作了朋友,就该信任我。怀疑的事永远也不要让我沾边,不然我会同你一刀两断的。”
他便拥着我的肩膀,眼眶内便有了湿乎乎的东西,话说得很诚恳:“我就再求你一次。去打听打听,乔愉什么时候给我回信。”
我看看灰蒙蒙的天,问:“这大半夜的去找一个女生,别人会怀疑我是个花痴。”
他仰头哈的一声,说:“谁叫你这个时候去了。天亮后去,最好她出来去食堂吃早饭时,拦住她问。”
我还是满心的不舒服,说:“你的事,为什么不亲自去问?怕她把你啃来吃了?”
他摇摇头,有些伤心了,说:“这种事,你不懂。有胆有心的不去,有心没胆的也不去。只有没心有胆的才涎着厚厚的脸去死缠。告诉她,我只想有她的回话,不愿去死缠的。”
我长长打了个哈欠,鼻腔内一股热热的酸味喷吐出来,摇摇昏沉沉的脑袋说:“明天早上吧。看看我,早已进入半睡眠状态了。”
他无奈地说:“好吧。我实在睡不着了,再把你拖起来。”
我便胆战心惊地睡到了天明。
我是让窗外的喊声吵醒的。周六了,又不上课。我们一般要睡到十点过才懒洋洋地爬起来,趿着拖板鞋钻进卫生间,蹲到十一点才抱着碗找卖小吃的随便吃点小面什么的哄骗一下肚皮,才钻进图书馆,混到夜幕降临。这么早来喊人,是没有谁爬起来招呼的。不过,那喊声我不得不动,脆脆的女声清清楚楚喊的是“新疆人”,那声音在晾晒满了袜子和三角内裤的窗前转了好几个弯,就成了好听极了的歌声。我跳下床,哗地把窗打开,明晃晃的阳光射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朱文的蚊帐动了动,问:“喊谁?”我说:“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新疆人”是那个小巧的女人乔愉硬安给我的。而朱文昨夜还为乔愉睡不着觉呢!我不能老老实实回答他,不能让他对我产生什么看法。我是他的朋友,不能让他难堪。
楼下又叫了几声时,我的头伸出了窗外。乔愉仰着脸朝上看,我朝她招招手,她笑了,我感觉到阳光更刺眼了。她抱着那本厚厚的集邮册,我指指朱文的蚊帐,想说叫朱文下来吧。她摇摇手,指指我,说,只叫新疆人下来。
我下楼去时,在朱文的蚊帐上敲了一下,说:“乔愉有回话了。”蚊帐动了一下,没有声息了。我说:“你也下去见她一下吧?”朱文在我手上敲了一下,说:“你去就行了。我还想再睡一会儿觉。”
我说:“我把你的心上人抢走了,别来找我拼命。”
他便又在我手上敲了一下,连说几个:“去去去……”
乔愉今天换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让阳光涂抹得金黄。她稀少细软的头发也红得像要腾起一股冲天的火焰来。看见我,脸颊胀得红红的。我说:“你是想找朱文吧?直接呼他就行了。为什么还要通过我这座桥梁呢?”
“谁找他了?”乔愉用书敲了我一下,说:“我是来还邮册的。这邮册不是在你手上借的吗?”
“你别装了。朱文想你都快想疯了,你却像没事一样。邮册是朱文跑遍了天涯海角给你买到的,你就收下吧。不然,伤了他的心,我可负不了那个责。”我不敢接那本邮册。
“谁叫他买邮册了?”乔愉说:“这本邮册我早就有了。告诉他,我姑姑早给我买到了。这本只有还给他了。”
我说:“你当面还给他吧,道声谢什么的。朱文是个好男人,他昨晚梦里还在叫你的名字。”
“去你的!”乔愉把邮册塞给我,脖子一歪说:“你再别提他了好不好。他想他的,我却从来不认识谁叫朱文!”
我知道,朱文大哥的希望又伸开翅膀飞走了。接过邮册,翻开看看,那封厚厚的信还在里面,好像连信封都没拆。
“你连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了?”
她轻笑了一声,说:“人家的事,你担什么心?”
我说:“我不是担心,是怕朱文大哥捏破我的脖子。”
她就很脆地笑了,说:“你那么大的个子,还怕他捏脖子?”
我说:“朱大哥是我的朋友,没给他办好事,我难过。”我捧着邮册像捧着沉重的砖石。
乔愉却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如果是你送的,我肯定收下。”把一串好听的笑声送给我,就一闪身走了。她的很像童装的红色灯芯绒衣服,在我眼前蝴蝶似的闪动着,我的脸从耳根开始发烧了。
回到卧室,朱文的蚊帐已掀开了,他站在窗前,肯定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脸色不怎么好。我把邮册放到他的床铺上,什么也不想说。他也没过去看,对我说,想去沙坪坝看看他的表婶。我想说一些表示歉意的话,又怕引起他的误会,就什么也没说,端起面盆朝卫生间走去。我洗漱完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床铺上的那本邮册也拿走了。
我暗暗高兴,想他肯定是自己去追乔愉了。他的事就该他自己去做,何必迂回走弯路,去过一个毫无经验的人搭起的桥梁呢?我的上铺周兵醒了,从蚊帐里伸出一个头,问:“你和朱文干了些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我说:“没什么事。他的表婶给他买了本邮册,他不怎么满意,想回沙坪坝去换吧。”我不想出卖朋友,只有编谎话。
周兵的鼻子却比狗还灵,躺回蚊帐里冷笑一声,说:“不对吧,看他那张苦瓜脸,就明白是让人家女孩子拒绝了吧?他也不想想,一本邮册就让人家把身子给了你,太天真了点吧。就是人家接受了那本邮册,人家爱的还是邮册。要想人家把心掏给他,还得花更多的银子,要不然就要长一张比太阳还闪光的脸。”
他的话让我嗅到了泡菜味,酸不溜秋的。要不是他俩都是我的朋友,我真想把他从蚊帐里拖出来,好好的干一架。朱文都那样了,我真不忍心谁说他的风凉话。
一整天,我都没见到朱文。我却两次撞到了乔愉。一次她刚从浴室里出来,红喷喷的脸鲜嫩得像是花瓣,湿漉漉的头发束着鲜红的绸带,穿着肉红色的紧身的毛衣。一次抱着厚厚一摞书朝图书馆走去。两次撞过时,只对我笑笑,什么也没说,连那个“新疆人”的名字都没喊。我却有些为朱文焦急了,他真的去了沙坪坝?真的放弃了追求?
我不会朝乔愉展开攻势,尽管她的鲜嫩和漂亮迷住了我的眼睛,也听得懂她一声“新疆人”里含着的百般滋味。总有一天我会让她明白,她是朱文的。朱文那么在意她,她就该是朱文的。我就是那么想的,帮朋友就该帮到底,别帮倒忙,别伤了刚刚开始的友情。
朱文天黑尽了才回来。他绒线衣上沾了些泥土和枯草,看样子是翻院墙回来的。他空着一双手,没有了那本厚厚的邮册。我向他挥挥手,咧开嘴笑,他一张冷脸对着我,什么也没说,端起面盆进了卫生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根硬刺,动一动就感觉得到痛。我钻进蚊帐,躺在床铺上想,这家伙是怀疑我叼走了他的快到手的猎物。我只有拉紧被盖,蒙住酸涩的鼻子,悄悄吞咽莫名其妙的冤屈。
我想,睡一觉就会没事的。就像我家乡的人说的,天大的事,一到早晨看看东边的太阳,就淡忘了。每一天都在重新开始,有太阳的日子总比忧愁的乌云灿烂。可一连好几天,他都用一张黑脸面向我。我对他说什么话,他都像没听见似的,脸侧向一旁。而我,却把气撒在乔愉身上。她再叫我新疆人时,我就向她大吼一声:“别叫了,你眼睛有问题该上医院换一双狗眼睛。谁是新疆人,看清点,格老子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
她眼含泪水走开了,从此再也不理睬我了。那些日子,我孤独极了,出门进门,除了阳光下淡淡的影子,没有谁跟随我了。我上完课,就在图书馆里混,一本一本地看闲书。闷了,就出来在潮湿的树林里透透气。图书馆外是一片很大的桔子林,从没见过树上结桔子,却时时都能嗅到桔子的甜香味。桔林里的石凳子上读书,书里也有了清香味,读着读着就有些醉了,然后眯上眼睛什么都忘了,瞌睡就把全身上下都涂抹成了桔子的颜色。桔林里常常坐着些同我一样的孤独的人,坐在那儿看一会儿书,就埋着头呼呼地睡一下午。
又是周末了,朱文很早就起来了。他掀开我的蚊帐,头伸进来说:“今天我有事出去,晚饭时才回来。帮我打两份饭。”他把饭票递给我。
我没问另一个人是谁,但我明白了,他终于从失恋的苦痛中走出来了,而我也该昭雪平反了。那一天,我心里轻松极了,爬起来,对周兵说出去泡茶楼,我请客。周兵瞧着我老半天,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醒不过来的木头人。好了,生活就该这样过,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别把什么都看成要为国家干大事似的。”
那一天,我们405室的同胞们,全部轰进了北碚街上的同喜乐茶楼。王海深不明白为什么,说:“今天是谁的生日呀?”
周兵说:“今天是大家的生日。是洛嘎卖单,给我们大家过过生日。”
当然,我给他们唱了好几支仓央嘉措情歌,还讲了阿旺嘉措和仁真旺姆初恋的故事。
那个时候,仓央嘉措还是16岁叫阿旺嘉措的美少年,失去父母双亲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被选为五世达赖佛的转世,到琼吉跟着一个学问渊博的老喇嘛学经。在那里,他遇见了美丽的琼吉姑娘仁真旺姆。他第一感觉到了心跳脸烧,跟着她回到小镇上的小卖铺。她的姨母看出了跟着女儿的这个漂亮男子,请他喝了刚挤的牛奶。就在那一刻,他很想写些东西,是给仁真旺姆写的,他叫姨母拿来纸笔写出了他的第一首情歌: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白头到老,
就像大海深处,
捞来奇珍异宝。
当然,女孩子喜欢有些能读懂自己的心,她心里本来还像阴湿的早晨,还罩着寒雾,这个漂亮小伙子的诗像一柱阳光从厚厚的云层冲出来,她周身都暖和了。她爱上了这个浪漫多才的小伙子,此后,在这片雪山和草地之间有了他们的笑声和歌声。
为爱人祈福的幡,
在树梢迎风悬挂,
看守柳树的阿哥呀,
请别拿石头打它。
山桃花开得很美丽,
成群的鹦鹉压弯了树枝,
姑娘你是否愿跟我去?
那里是春光明媚的净地……
我刚唱了两首,王海深忙封住了我的嘴,叫我先别唱,他有些事想不通。他说,仓央嘉措不是一个活佛吗?是信仰佛教的呀,怎么还敢有凡心去追女人呀!
我说,那是你们汉人的理解,你们汉和尚是禁欲的,是不能想女人的。那时,活佛还叫阿旺嘉措,还不知道自己就是转世呀。他在琼吉的巴桑寺学经,巴桑寺是红教寺院,是允许喇嘛娶妻生子的。那时,他正是阳光火热的少年,你要不动心思春才是不合情理的呀!他也是人,一个爱美求善的少年人。
老家有首流行的歌从我喉咙流了出来,我笑着唱给大家听:
莫怪活佛仓央嘉措,
风流浪荡,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王海深朝杨彩俊做了个怪相,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思春呀!老歌德说得真不错。”
杨彩俊说:“你让洛嘎再给我们唱首仓央嘉措情歌吧,这位信仰着佛教的情哥哥心里就没有矛盾吗?”
我说怎么会没有,就像你听着先秦老师枯涩的古文课,心里却想着某个学妹一样,心里肯定有个钟摆在左右摆动一样。听听仓央嘉措是怎么想的吧,他这首歌我听我舅舅唱的,他刚喝过青稞酒的嗓子唱着才好好呢。
我默想喇嘛的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的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这样去修法,
在今生今世,
也能修成个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