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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石山

帽子

察哈尔龙关西南二十里有座高山,原名黄泉岭,俗话讹做黄草梁。山头是古时的战争要塞锁阳关。察哈尔南部一带的人民,一提起锁阳关,就会津津有味地讲着樊梨花等人的故事。关底涌出一条黑沙河,向西流过一带黄土小平原,一直流入宣化的洋河。黑沙河的南北两岸全是拔海八百到一千米的高山,山头一起一伏的,像是浪头。先前这些山荒凉透了,密密丛丛的尽是一人多高的荆条,难得见到人烟。春三月间,遍山热闹闹地开着野芍药,野蔷薇,紫丁香……一到秋风落叶的季节,霜雪来得早,深山里只有风吼、狼嗥,连砍柴放羊的人也不见了。

一九一二年,龙关当地的农民忽然在山上寻到一种宝贝。乍看来是些红石头,拿到手里,碰到衣裳上,可就染得赤红,洗都洗不净。于是动手挖掘这些红石头,做成颜料,贩到市上去卖。一九一四年,一个瑞典人在北京市上看见了说:“这是铁呀!”从此,龙烟铁矿的宝藏才被发现。首先由段祺瑞经营开采,经过二十多年的变迁,“七七事变”后落到日寇手里,红石山一时热闹起来。

这座山坐落在黑沙河的南岸,从地质上说,是由太古代、原生代和第四纪层所组成。矿床躺在原生代的岩石中间,有葡萄状、鱼卵状等矿层,质量强,产量更富。一条铁路支线从宣化直修到山半腰。山上更修起变电所、风机房、马机道、电车道、高线架子、水泵房等电气装备。火车整天轰隆轰隆地开走,又轰隆轰隆地开来。开走的装满“红”(矿石),开来的装满工人。这不是人,简直是一群一群要宰的牲口,火车也就像装满牲口的屠车,送到屠宰场来。

现在,又有一列屠车开上山了。……

一 屠车

正是一九四一年十月的一天,夜来落过头一场霜,满山的野草打得垂头丧气的,骤然老了。傍晌,霜一化,地面冒着热腾腾的湿气。从宣化开来的火车到了红石山脚时,车头掉到后尾,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慢慢地推着车爬上山来。赶到停在半山腰,满寿山顶正拉着歇晌工的汽笛。

车上走下个四十来岁的人,头戴青礼帽,身上穿着件古铜色线春小棉袄,敞着前胸。这人叫杜老五,是日本大工头清水的心腹,性子挺阴。他长着一张驴脸,眉毛挺淡,眼角耷拉着,从来不正眼看人,只从眼角哨来哨去。笑的时候一咧嘴,皮笑肉不笑,露出当门的两颗大金牙。清水坐在北京,从来不上山,组里大权都操在组长杜老五手里。在矿山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组,每组都有自己的工头,到处设法骗取工人上山,由组长向矿方包活做,从中剥削工人的劳力和工资。这回是杜老五从山下招工刚回来。

杜老五走到一辆铁闷子车前,打开锁,嘎啷啷地推开车门,里面冒出一股熏人的屎尿气味。车里塞满了人,每人前襟上都挂着个黄布条,写着龙烟铁矿多少多少号。遇到暑天,车里闷热,锁得又严,曾经有一次,一车人全在半路上活活憋死。现在天凉了,不过闷得个个人也是半死不活的。

杜老五朝着车里催道:“下车吧,别等人请了!”

车里就爬出许多人,乍一见亮,眼睛都刺得睁不开。当中有个老头,快五十了,高眉棱骨,方嘴巴子,走路摇摇晃晃的,精神挺坏。旁边一个二十几岁的高大汉子搀着他的手,又回头关照后边一个妇女说:“大婶,庆儿兄弟下来没有?”

老头叫董长兴,顺德府人,家里原有八九亩破地,头年闹旱灾,收成不够吃的,托人向一家财主借了一斗粮,秋天要还五斗。不想越渴越吃盐,今年偏巧又闹蝗灾,粒米未收,还不起债,地都被地主顶了账夺去,自己也变成了财主的雇工。搀着他的那人叫殷冬水,低脑门子,大嘴,胳膊有碗口粗,自少孤人一个,给那家财主扛长活。看着董长兴的事,殷冬水气得骂道:“我×他奶奶,他的心叫狼吃了,怎么干出这样没人味的事!”董长兴怕惹事,忧愁总闷在肚子里,埋着头不响,头发可一下子白了许多。

有一天,两人正在地里替财主割马草,忽然被几个伪军绑进顺德城,后来才知道是地主从他们身上拿到一百元安家费,把两人卖给红石山下来招工的杜老五。董长兴的老婆得到信,带着孩子庆儿找到城里去,拉着丈夫的衣裳只是哭。杜老五端量着庆儿,见他也有十四五岁,滚圆的头,脸腮像火一样红,两眼一眨一眨的,长眼毛挂下来,好像帘子,心里想道:“这小子倒壮,弄上山也可以下坑道。”就假意说:“别哭了。我这个人就是心软,叫你哭得我也不好受。也罢,你们娘俩也跟着上山去吧,好赖有你们吃的。”

庆儿娘感激得说不出话,当场给杜老五磕了个头。在路上,他们被锁在闷子车里,一天发两个黑馒头,连塞嗓子眼也不够,又饿又渴,好容易熬过命来,总算到了矿山,满心希望前面会有什么好命运等着他们,但是他们却被吞进虎口里了。

二 “红”

一上矿山,最刺眼的是红色。山岭、道路、房屋,矿工的手、脸、衣服,甚至于天上飞的山鸟,地上长的野草,没一处不被矿石染得红嫣嫣的,所以工人们都叫矿石是“红”。矿区共分三部。中部以满寿山为主,日本的管理机构都设在这,就数劳务科最惹人恨。配给工人食粮,发给工人工资,都由劳务科管,工头组长就和日本人勾结一气,千方百计剥工人的皮,恨得大家叫劳务科是“老虎科”。西部全是坑道。翻过东山梁,朝东部沙子地一望,却是一片华丽精巧的洋房。山上的日本人全住在这,过着幽雅的生活。为了保护这些骄子,这里驻扎着矿山自卫队,还在一座大疙瘩上修造一座营房,广岛小队长带着六七十“皇军”镇守全山。工人区散在各地山洼里,低矮的小屋,又脏又臭。杜老五的清水组住在满寿山紧下边,因为山上人太密,只占了一间大工房,对面两铺大炕,能挤六十多人。组里有百十来口子,睡不下,杜老五心眼灵,把工人分成昼夜两班做活,这一班来,那一班去,都在这间房子里倒腾着住。房子的屋顶墙壁被烟熏得黜黑,窗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报纸破的地方,又挡上破草帘子,白天房里也暗得辨不清颜色。董长兴带着家族,单在旁边找了间小土窑,又黑又矮,进屋直不起腰。

这人瘦得像个猴子,马蜂腰,洼口眼,戴着顶柳条帽斗,随手不离一根小铆头,一走一摇。他也真能克扣工人。每逢开支,欺负工人不识字,又扣伙食,又刨给工头组长班长等的扣头,算盘珠一扒拉,剩的钱也就没几个了,有时还说你亏钱,逼着你赔。开支时还常发大烟,坐价特别便宜,日本人故意纵容着工人抽。不过贾二旦也有点顾忌,就是不大敢惹一个叫胡金海的人。

董长兴新来那天,正在小窑里忙着扫炕、撮土,胡金海拿着领破草帘子走进来,怪腼腆地笑道:“天冷了,门上得有个挡风的东西。你们新来乍到,东西不凑手,先将就着这个用吧。”就动手帮董长兴往门上挂帘子。

董长兴连声道谢,不觉仔细打量了胡金海几眼,只见他的四方脸上尽管抹得红一块,黑一块,竟是个俊人物:中流身材,宽肩膀,大眼睛,两条眉毛又长又黑,像是蝴蝶须。董长兴一生吃亏太多,不想沾旁人的光,也怕受人的害,见了人总是平平和和的,不远不近。于今这个壮小伙子初次见面,人生面不熟的,可叫他欢喜。从此他便常常接近胡金海,见他做事利落,为人又有血性,只可惜落到矿山上当苦力,有一次忍不住问道:“你有能耐,又是有家有业的,怎么来受这个罪?”

胡金海道:“我有什么家,还不是跟你一样?”

原来他本是河北饶阳人,有一年滹沱河闹大水,他爹拉着他和姐姐流落到龙关。爹死了,姐姐嫁给一个叫王世武的木匠,他也就靠着姐姐住在红石山西南二十来里的大坝口村。别看他外表羞答答的,秉性可强,从少受不得一点闲气。他给人放羊,做零活,主人家骂他一句、打他一巴掌,就赌气跑回去,惹得姐姐哭道:“咱爹就留下你这条根子,你怎么学得像个槐树虫,一走一个罗锅,就不肯迈个正经步!”

可是胡金海越长越拧。十七岁上,日本人在红石山闹铁,他上了矿山。从这组跳到那组,那组跳到这组,最后落到杜老五手里。不过他也学乖了,明知道杜老五的心胸活像蜘蛛网,密密层层的,专想害人,可是离开他,又能往哪去呢?走遍天下,还不是得受气。于是忍口气想道:“算了,别由着意闹吧!”他吃的苦头最多,也最能体会旁人的苦楚,这种同情心把他和董长兴紧紧地连在一起。

三 坑道里

天变了脸,纷纷扬扬下了一夜雪。赶天明,北山后猛然起了风,一翻过山头,就像百万大军,呼啸着厮杀过来,吹得半空的大雪片子飘飘横飞,漫山的积雪也卷起来,上天下地,白茫茫的混沌一片。

这样坏天气,工人们谁愿上班。无奈“老虎科”的汽笛一早紧响,贾二旦尖着嗓子叫道:“下点雪算什么?你们也不是金枝玉叶,变得这样娇!谁不去就罚他一天工钱!”

工人的衣裳都是又破又烂,有个抽大烟的工人身上连一丝棉絮都没有,光披着破麻包,腿上包着洋灰袋子。大家只好披上烂棉被,拿条草绳拦腰绑住,权且挡挡风寒。

他们顶着风雪,抖抖索索走到活地,点起黄铜小瓦斯灯,钻进洞子,浑身的肉好像叫风撕得稀烂。大毛驴突然从黑影里闪出来。这是采矿事务所日本人冷野的外号,因他性子恶,动不动踢人。他的身后尾巴似的跟着两条狗:一条是叫“富士”的狼狗,另一条是他的中国助手“烂剥皮”。

大毛驴举起左腕,就着灯光看了看表,呜噜呜噜地叫道:“怎么的这样晚!怎么的这样晚!”一边不顾死活地乱踢一阵,撵着工人快走。

坑道里又潮又冷,顶上挂着一球一球的冰,溜光滚圆。每隔十来步便挂着盏电灯,散出些黄光,照着一片飞扬的红末子,像是红雾。来来往往的人看来都像黑纸铰的影子,扁扁的,变了原形。五颜六色更分不清,样样东西只显得说红不红,说黑不黑,说黄不黄。

正是用风钻朝矿层打眼的时候,到处只听见风钻突突地吼叫,把人都震聋了。

贾二旦带着工人来到一座“拂面”前(顺着矿层向上打红的槽),上边挂着盏小电灯,暗幽幽的,照见“拂面”的斜坡上放着一张铁板做流子,许多“红”堆在那,还没运走。他提着瓦斯灯,拄着小头,先爬到高头,挂起灯来,左手托着红顶,右手拿小头东敲敲,西敲敲,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听起来顶还结实,不至于塌,便招了招手,殷冬水就抱着个龙虾似的二尺来长的风钻,跟着胡金海爬上去。

打眼经常得三个人。胡金海眼精手快,殷冬水又有股蛮劲,两个人一盘钻,也就绰绰有余。正在他们打眼的当儿,董长兴跟庆儿等人都在装车运红。他们把“红”从“拂面”的铁板上扒拉下来,撮进轱辘马(矿车),一辆一辆顺着轨道推出去。轱辘马冰得可怕,一沾手,像咬似的痛,大家就用肩膀推。董长兴和那个抽大烟的工人合推一辆,铁轱轮碾得轨道轰隆轰隆响,震得耳朵嗡嗡的,好像灌满水。

快到洞口,董长兴一眼望见烂剥皮站在一堆柴火前。他知道这家伙惯会豆腐里挑骨头,诈财骗钱,怕他找碴,就连忙肘了他的同伴一下,推着车跑起来。

烂剥皮早在后面喝道:“慌什么?又没有鬼追命!”三步两步抢过来,紧眨着左眼,拍着车沿骂道:“操你个奶奶,你们这是来骗谁,车装得满都不满!”董长兴明知他要诈财,可是腰里掏不出钱。烂剥皮更火了,用手翻了翻“红”,叫得更凶:“装不满也罢,怎么还有石头?非扣你们的车数不可!”

那个抽大烟的工人僵在洞口,风搅着雪,一阵一阵白旋风绕着他打转。他肚里无食,身上无衣,又有口瘾,早冻得受不住了,浑身直打冷战。烂剥皮对准他的腿腕子就是一脚,恶狠狠地骂道:“滚你妈的蛋,别在这装蒜!”

那人哼了一声,一头栽倒,只是哆嗦。烂剥皮还不肯放松,对着他的头又铿铿地踩了几脚,一面骂道:“好杂种操的,再叫你装死!我看你的脑壳硬不硬,硬就得干活!”

那人蹬了蹬脚,不动了。董长兴上去摸摸他的胸口,吃惊地道:“唉,他冻死啦!”

烂剥皮先还不信,用手试了试死人的嘴,也有点慌,随后敛住神色喝道:“死就死了吧!反正有的是中国人,死一个半个不算什么!”就把死人横拖竖拉到洞外的沟沿上,拿脚一踹,死尸顺着山坡骨碌骨碌滚到沟底去。风雪正紧,转眼把死尸埋在大雪里了。

四 坑道里之二

“拂面”上正在打眼。一开手,胡金海显得并不精明。他把风钻上的风签对着矿层平打,有意无意一歪扭,风签喀嚓地断成两截。

大毛驴爬上来,皱皱眉头,呜噜呜噜叫了一阵,随后端量端量石头碴,摸出根粉笔,上上下下画了二十来个白圈,又做着手势,亲自指挥胡金海照着他画的地方钻眼。

胡金海在矿山上混了几年,心里像灯一样亮,明知打眼要看好石头碴,才能多崩出红,可是故意装傻,装得像经大毛驴这一指点,才通了窍。就跟殷冬水重新在风钻上装好风签,又动手打眼。

这回,两个人拿出本事来了。

殷冬水抱着风钻,顶在胸脯上,像钳子箍住一样牢实。胡金海叉开腿,拿肩膀扛着风钻的前端,右手稳当当地托住风签。风门一开,大股风从风管流进风钻,突突地响,顶得风签紧打着转,咯啦咯啦地钻进红石头去。他们浑身的筋肉一时就像过了电,震得乱跳。

风签转得越快,红末子四处乱飞,把灯都遮暗了。胡金海嘴里咬着块布,左胳膊平伸出去,竖起巴掌,挡开红末子,不时对殷冬水做着手势。一会把手往下压,一会翻着手掌向上提,一会往左撇,一会又往右摆,殷冬水便随着他的手势挪动风钻的方向。风签转得一慢,殷冬水赶紧搬搬风门,只听扑哧扑哧的几声,大团的红末子从风门喷出来,接着又突突地响起来了。

大毛驴守在旁边,绷着个脸,也不禁暗暗叫好。对着表一看,打个一米多深的眼,还不用十分钟。前后不到三个钟头,二十来个白圈都打完了。两个人也冒了汗。

大毛驴一走,殷冬水对着胡金海的耳朵叫道:“真背幸,今天算白卖冤枉力气了!”

胡金海低着眼一笑,也叫道:“不要紧,应该显显本事,别叫大毛驴抓咱白帽子(傻瓜)!别看他鬼,回头看我摆弄他吧!”打完眼就该放炮。庆儿拐着篮子,送上炸药和炮土。胡金海拿起一卷火药撕开一头,塞进炮眼去,接着又塞第二卷,第三卷……浮头塞进的炸药才带着雷管,拖着根黑漆捻子。装完药,又塞炮土。殷冬水拿起根棍子,使力往里捣。胡金海接过棍子,只轻轻戳了两下,回头对殷冬水一笑。殷冬水明白了,咧开大嘴,照样做去,接着又去摘电灯,撤电线,装进篮子里,领着庆儿先走了。

胡金海拧了拧瓦斯灯的水门挺子,对着水门吹了几口,灯苗猛的大了,足有半尺来长。他擎着灯照照“拂面”下面,见没有人,便用灯苗点炮。先点顶炮,再点中间的,末尾才点底炮。点完炮,不慌不忙走下“拂面”,提着灯往外走。走不到一百步,耳朵嗡地一震,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他一路走,一路数着炮,赶来到大巷子里伙伴们坐着烤火的地方,炮也停了,就问道:“你们听清没有,怎么短了一炮?”

伙伴们正围着火听董长兴诉说那个伙计冻死的情形,殷冬水听得冒火,发急道:“管他什么炮不炮呢!这些事,简直叫人气破肚子!依我的意,先揍死烂剥皮这个兔崽子再讲!”

不知谁道:“一个大烟鬼,死就死了吧,有什么可惜的!”

董长兴叹道:“你不知道,他的心可不坏呢。我也劝过他:‘你不好把大烟忌了么?日本人让咱抽,自己可不抽,明明是坑害人!’你当他不懊悔么!懊悔得掉泪呢。还答应我忌烟,可是过一天又对我说:‘我不忌了。咱们这样人,早晚没有好死,抽烟,迷迷荡荡的,倒能忘了那些难受事!’”

又有人道:“你们没看见,那小伙子刚来,拳头粗胳膊硬的,可壮啦。一抽上大烟,越来越瘦,瘦得竟像高粱秸,真是杀人不见血!”

正议论着,大毛驴又走过来。他一心一意只惦着自己亲手画的白圈,以为凭他的老经验,亲自指挥打眼,一炮起码也能崩下一车红,就跺踩脚上的雪催促道:“你们还坐着干什么,怎么也不看看去!”

胡金海皱了皱眉答道:“有一炮还没响呢……”

大毛驴挥着手,不耐烦地呜噜道:“快快地看看去,死不了的!”

殷冬水站起身,使气嘟囔道:“死不了就去!”一手提起盛灯泡的篮子,一手提着瓦斯灯就走。胡金海从背后叫道:“你可当心哪!”

整个坑道里的风钻都停了,洞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管漏气的地方,刺刺地响。灯泡怕点炮崩坏,差不多都摘了,坑道里比往常更黑。好在殷冬水会看石头碴,往上跷的那面是北,坡的那面是南,方向辨清,便不会错到旁的巷子去。

“拂面”上烟还没散,火药味挺重,呛得他直咳嗽。提起灯照照,净是红烟,什么都看不见。他爬上“拂面”,拧开风管,先让风把烟吹散,然后细细一看,原来有根捻子受了潮,烧到半截灭了。铁板上是一大堆新崩的红。

他挂起瓦斯灯,动手去按电灯。瓦斯灯苗忽然缩得像豆粒一样小,看看要灭了。都怪他粗心,一天没添水,还会不灭?碰巧脚下有半截小黄火药,不知推扔的。他一哈腰拾起来,对着灯苗点着。就在这时,耳边轰的一声,眼前立时变得漆黑,觉得左手一阵烫热。气得他一跺脚道:“真他妈的捣蛋,哪里放炮,把灯都给震灭了!”一边摸下“拂面”,骂骂咧咧地走出去。刚走到火堆前,胡金海忽地跳起来道:“哎呀,你的手怎么的啦?”

殷冬水一低头,看见左手血淋淋地郎当下来,只觉得又麻又热,可丝毫不痛。他呆了呆,忽然把大嘴一闭,咬着牙,咯吱地扭下那只断手,往地下一摔道:“操他娘,我这下子算完了!”

胡金海踩着脚道:“嗐,嗐!怕你出事,就出事啦!”

殷冬水的神色很惨,勉强笑道:“倒不管那一炮的事。是瓦斯灯要灭,我点了块小黄火药……”

胡金海忍不住叫道:“就炸啦!是不是?你怎么这样傻,就不知道日本人怕咱们点火药当灯亮,常在火药里装炮胆,有意使坏!”

工人们乱噪噪地替殷冬水包伤,又扶着他到医院去。大毛驴可不管那一套,心里只惦着究竟崩下多少红来。赶去一看,一炮竟连半车也不够。他脸上抹不开,心里纳闷,只有无缘无故踢人。

胡金海不言语,心里可透亮透亮的。炮土不塞紧,炸力定规不大;点炮先点顶炮,不先点中间的,崩的自然也不会多。这就是他要摆弄大毛驴的手段。

五 翻身饼

阴历小尽,腊月二十九,“老虎科”还叫工人“紧红”(加紧出铁的意思)。各组长传出日本人的话道:“一年四季,熬的就是个年,本来该放一天假,不过‘皇军’,正在太平洋上打胜仗,咱们也该下点力,多多打红,好完成‘大东亚圣战’。不过也不能叫大家白辛苦,每人配给一斤头箩白面,初一早上好吃饺子。”

工人们谁也不信这套鬼话。老吹这里那里胜利,眼前矿山上可就慌得不行。四处都在赶修炮楼,沙子地按上电网,满寿山顶还特意加修一座大炮楼。甚至于工人区也安上电网,假意说是保护工人,骨子里是把工人圈起来,防备闹事。工人区里常有来历不明的人,穿的比工人还坏,爬窗户,溜墙根,偷听工人的动静,找着碴讹人,动不动就掏出腰里掖的盒子炮,说你私通八路,把人逮到沙子地自卫队的地牢去。工人们时常交头接耳,私下悄悄议论着已经打到四乡的八路军。有从关南来的,见过八路军,日夜巴望他们能早一天上山,也有不清楚的,未免胆虚,可又盼望他们果真会来,先闹个天翻地覆。

后半晌,董长兴紧红去了,庆儿跑到“老虎科”,受了一大堆闲气,才领到一家人配给的三斤白面。扛回家时,西山头上正闪着亮晶晶的大猫星。

他娘正在破瓦盆里洗着几个烂土豆子。这个妇人整年累月愁眉苦脸地操劳着,只知道怨命。她用哭似的声音埋怨道:“你这孩子,一出去就是半天,也不知到哪贪玩去啦。缸里水都没有,还不去敲点冰,好做夜饭。”

庆儿一肚子委屈,眼泪汪汪地说:“谁贪玩?我才没贪玩呢!”噘着嘴不再言语,把面搁到锅台上,呵了呵皴得裂了口子的小手,拿起家什,走到外边去敲冰凌。

庆儿娘拉过面口袋,捏了点闻闻,蹙着鼻子想:“哎呀,这是什么面,怎么有一股邪味?”

不过有面吃就烧高香啦,哪顾上挑肥拣瘦的。心里又惦惙道:“大年下,有现成的面,胡金海也说要来家过年,还是烙个翻身饼,吃个吉利吧!”

庆儿不知从谁家房檐上敲了些冰柱回来,化成水,帮着娘合起面来。面又黑又黏,净是毛。烙饼时,往热锅里一放,不知怎的,越烙越小,面也散得收不起来。吃起来也黏牙。庆儿娘经过几次艰年,吃过观音粉,恨地说道:“面里净是假,连土粉子也掺进去啦!”

娘俩把饼对付着烙完,天大黑了,还不见董长兴回来。庆儿娘拿起件又红又脏的烂褂子,坐到灶火前,补着补丁,痴痴地等起来。

六 亡命的人

山顶上紧红紧得正热闹。“老虎科”门前插起两面绸子旗,一面红的,一面白的,预备发给头奖二奖。山头上按着大喇叭,隔不一回,便有广播放送出来,报告全山紧红的新闻,还有音乐,唱着日本的流行歌。组长平时不见面,也上山了。哪组出红出的多,日本人就给组长十字披红。从早到晚,满山的机器一刻不停。天一黑,满寿山顶的大探照灯放出光来,雪亮雪亮的,掉了针也能找到。

洞子里还是阴惨惨的。瓦斯灯的灯苗渐渐地不再发黄,越来越亮,胡金海就知道洞子外天黑了。自从殷冬水进了医院,就换了董长兴和一个脆萝卜嗓子的工人来抱风钻。大毛驴拿着小镐,带着狼狗,两条腿格外勤,时时跑上来,呜噜呜噜地叫一阵,催大家快干。他一来,胡金海装得挺带劲,一走胡金海就吹着口哨,慢慢地动着手脚。打完八九个眼,风钻虽说照样突突地响,可是风签撞着红石头,光是咯啦咯啦响,不大肯往里走。

脆萝卜嗓子对着胡金海的耳朵叫道:“风机房怎么回事?风不硬,打不进去。”

胡金海摆摆手道:“管他呢,没有风更好。”

打了一阵,眼都挺浅,顶多能装两卷火药。董长兴有点多虑,指着旁边满满的一筐火药道:“别的不怕,只是火药装不完,查出来怎么弄?”

胡金海拧起蝴蝶须似的长眉毛,想了想,蹲下身捡出一些火药,提起剩下的半筐药,诡秘地笑道:“你们装药吧,这些归我摆布。”便带上把铁锨摸下“拂面”去。

他贴着边溜到个黑角落去,搁下筐子,三铁锨两铁锨挖了个坑,埋进火药,又用锨平上土,拿脚踩了几下,才要往回走,冷不防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腕子。……

烂剥皮当场把胡金海揪到事务所去。董长兴和脆萝卜嗓子也叫人押去了。事务所里电灯通明,大毛驴仰在一张摇椅里,腿跷在桌子上。

烂剥皮颠着脚后跟走上去,把半筐火药往桌上一搁,得意地眨着左眼道:“你看看,简直反啦!连火药都埋了,定规是要卖给八路军。我望见他贴着边溜,猜到有鬼。”

大毛驴霍地跳起来,也不问情由,左右开弓打了胡金海两个耳光子,又卡住胡金海的脖子使劲地摇,摇得胡金海的帽斗都掉了。然后几绊子把胡金海绊倒,气凶凶地骂道:“操你个奶奶,你卖了多少火药给八路军?”

胡金海蹲起来,红脸涨成紫色,呼哧呼哧地喘着,低着眼冷笑道:“别冤枉人,谁看见我卖给八路啦?今天风小,打的眼浅用不完,原打算埋着明天用……”

烂剥皮喝道:“他妈的,还敢顶嘴,非打不行!”

就有几个人马上把胡金海按倒。大毛驴抡起根镐把子,没头没脸地乱打一阵,打一下,问一句道:“你卖没卖?你卖没卖?”

胡金海一点不肯服软,直着嗓子辩道:“我就没卖!你们也不能骨头上按花朵,瞎造是非!”

董长兴往前走一步,颤着胡子央告道:“掌柜的,他说的是实情,我们连八路的影也没见,上哪卖呢?”

大毛驴的气头一转,一撒手,朝着董长兴撇过镐把子去,正打中董长兴的膝骨拐,痛得董长兴扑咚地跌倒。

又闹腾一阵,大毛驴见一时问不出情由,紧红紧得又急,挥着手叫:“先回去干活,先回去干活,一会再问!”

这伙人一走,大毛驴乏得要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闭着眼养神。“富士”望望主人,又望望窗外,打个呵欠躺到炉子边去。昏昏沉沉中,大毛驴想着刚才的事,想到风机房,忽然好像有把钥匙在他脑子里一拧,弄开了窍,霍地睁开眼道:“他妈的,这些苦力明明是存心捣蛋,破坏紧红,非办几个不可!”他正要站起身,门开了,胡金海像是道电光,飕地闪进来。大毛驴一呆,没等定过神来,胡金海早窜到跟前,举起手里的洋镐,劈头打下来。大毛驴慌地拿胳膊一挡,跳起来想跑,第二镐又打过来,恰巧打中他的脑袋,冒了血花。

“富士”呜的一声扑上来,咬住胡金海的破棉裤,使劲摆头。胡金海连打几镐,打得它吭唧吭唧叫着钻到桌子底下去。胡金海抡着镐,又朝大毛驴的头打了几镐,然后撇了家伙,冷笑一声窜出去。

刚交半夜,天阴得挺厚,风刮得正猛。他四下望了望,顺着一道又高又陡的山坡爬上去,转眼溶化进黑茫茫的夜色里。

一刻钟后,有人到事务所来,发现大毛驴死在地上,死尸旁边掉了个工牌,写着胡金海的名字。自卫队立刻四处抓人,早没了影。连夜追到大坝口他姐姐家,又扑了空。一连闹腾几天,总访查不出胡金海的踪影。工人们纷纷揣测,认为准是胡金海那晚上逃走,天黑雪滑,摔死在哪个山沟里了。

七 “一上山,命就不是你的了!”

胡金海失踪的第二天,董长兴就病了。一个上年纪的人,受了蹂躏,心上又挂点火,一时发起烧来。庆儿娘有点发慌。董长兴道:“你慌什么?也不是什么大病,今天歇一天班,养养就好啦。”便叫庆儿给他去告假。不一会,杜老五和贾二旦一前一后走进来。

杜老五拿牙签剔着大金牙,瞟了病人一眼,冷冰冰地问道:“怎么,有病啦?”

庆儿娘小声答道:“可不是,黑间折腾了大半夜,也不想吃东西。”

杜老五嗤着鼻子道:“谁也不是铁打的,哪能没有个三灾两难的,要是个个人一不精神就歇班,矿山早得停工啦!”

董长兴翻了个身,哼哼着道:“我但凡能动弹,也不愿歇,实在是熬不住啦!”

杜老五好像没听见,耷拉着驴脸道:“起来吧!一星半点病,也要不了命!都是关南人,乡里乡亲的,别闹得大家脸红!”

董长兴哼哼着,还是不动。

贾二旦发急道:“你装什么聋!难道没听见组长的话?”

庆儿娘用哭音哀告道:“你们可怜可怜他,饶了他吧!也不是装病,不看见他的嘴都烧起泡来啦!”

贾二旦哪里肯听,尖着嗓子骂道:“给你脸不要脸,偏要自讨没趣,我看你能动弹不能动弹!”说着上去就开被窝,横拖竖拉地把董长兴扯下炕,一直往门外拖。

董长兴病得两脚没根,叫贾二旦拉得一个斤头一个斤头的,一时又要咳嗽,呛得脸红脖子粗,喘不过气来。

庆儿娘叫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人家有病,也没把命卖给你们,就不许人家躺一天?”上去要拦。贾二旦一回手把她推出多远,喝道:“靠后点!一上山,命就不是你的了!”

庆儿闹愣了,一会跑着追出去,约莫半顿饭工夫,又把他爹搀回来。董长兴耷拉着头,胡子上挂着红痰,一步一哼哼,好容易挨到炕边,一头攮下去,眼一闭,半句话也不开口。

庆儿娘慌了神,忙着给男人盖上被,哭着问道:“你这是怎么的啦?”

庆儿噘着嘴,气虎虎地说道:“都是姓贾的那小子不是人!他硬拉着爹走,爹倒了,走不动,他还打,看看实在不行,才扔下爹!”

这一折磨,董长兴的病一时重,一时轻,缠到身上再也不去。

八 长夜漫漫何时旦?

人是经不起折磨的,可又顶耐折磨。董长兴比起乍来时,走样了。高大的骨格瘦嶙嶙的,两腮洼下去,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亚赛霜打的枯草。庆儿娘见他血气越来越衰,有时为了吃的,一能动弹,还得挣扎着上班,日夜担忧他支撑不住。可是也算他命大,熬过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熬过一个秋天,于今又入秋了。刚过五十的人,记性坏得颠三倒四的,心事又重,好不好便带着忧愁的神情,问他老婆道:“你说咱们离家几年啦?”

庆儿娘掐着指头,怯生生地算道:“前年冬底来的,去年一年,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

董长兴就叹气道:“哎,日子真难过,怎么好像有几十年啦!”

殷冬水早出了院,瘦了,嘴显得更大,左胳膊郎当着,袖口空荡荡的,性子变得更烈。每逢谈起这些事,他就要破口骂道:“他娘的,算起来日子不多,倒霉可倒到家了!光肥了日本人!你们看山上,一年兴旺是一年!”

可不是,矿山上数着这时候人多,房子和土窑塞得满噔噔的,还占不下。新抓来挺多人只得露天搭窝棚,秋天雨多,一连阴,漏得泥汤浆水的,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庆儿娘又像哭似的埋怨道:“光知道到处抓人,拿什么给吃的!前次领了点小米,他爹还高兴呢,谁知是捂了的坏米,焖干饭吃,臭得像屎,一闻就恶心发哕,哪里咽得下去!这一程子,想吃臭米也吃不到,光配给山药蛋了。”

还是烂的,都生了芽。米缸里没有一颗存粮,白水煮烂山药蛋,乍吃也香。一遭香,两遭臭,赶吃到第三遭,见了就发醋。大人还可以强咽,庆儿快长成人,正是能吃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哪能经得起?他只觉得肚子发坠,想要拉屎,可是又没屎,扑哧扑哧的,拉的尽是白沫。不上几天,这孩子便爬不起了。先是发冷,浑身好像浸在冰里,直打寒战,后来又发热,跟火热一样,两脚乱蹬,盖不住东西。翻腾一宿,眼窝便塌下去,说话都没力气。

庆儿娘守在旁边,擦眼抹泪的,觉也不睡。儿子哼一声,她赶忙问:“庆儿,你哪里难受?”儿子蹬开被,她又赶忙替盖上,接长补短地小声问道:“庆儿,你喝不喝水?你想不想吃东西?”

庆儿闭着眼,糊里糊涂的,一味地摇头。天亮以后,他安生点,睡了半天,又醒了,要吃东西。他娘从锅里拾了碗烂山药蛋,剥光皮,喂一个到他嘴里。他嚼了嚼,哕了一口,都吐出来,呻吟着说:“娘,我吃不下!”

他娘这一阵寒心,扑落落掉下泪来。除了山药蛋,即使翻倒土窑,也刮不出半点旁的吃食。她活到四十,跟前只这块心尖上的肉,剜出她的心,也要救活他。就咽下口泪,对儿子悄悄说道:“庆儿,你耐一下心,娘给你找好吃的去!”一边抹着泪,赶到杜老五家里去,没开口,先流下泪来道:“行行好,你给上‘老虎科’说一声,开点白面票吧!我那孩子病啦,顶到脚下,连口汤水也没喝!”

杜老五挂下驴脸道:“呃!庆儿又歇班啦?你们家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三日打鱼,二日晒网,这又不是在你们家里,怎么这样随便!”

庆儿娘拿袖口擦着泪,低声下气道:“我也知道歇班不好,谁想到他就病了。先求组长借点面,以后病好了,叫他补多少工都行。”

杜老五瞟了她一眼,望着贾二旦说:“你听听,不上班,倒要借面,净是他们的便宜了!一些臭苦力,也都长嫩了,这个病,那个病,光我们组里,两天就躺下四五个。”

全山病的还多呢。有的害热病,多少日子水米不沾牙;有的害血伤寒,鼻子淌出一大摊血,传染得顶快;也有结火太大,拉不出屎,尿不出尿的。工人们都怪山药蛋,“老虎科”传出话来说:过三两天定准发面。面当真发下来了,灰不溜丢的,夹着杂七杂八的黑皮,原来是黑豆面。刚吃上一顿,许多人拉起稀来,有的转成痢疾。言语没腿,走得可快,全山很快都耳闻一件事:日本人怕吃了黑豆面不消食,特意在里边掺进黑白丑(一种吃了就泻吐的草)。灾病一流行,矿山的日本医生平野闹不清是什么病,不论男女,抓到人就按倒,把根两三寸长的玻璃管插进屁眼里,抽粪验病,吓得工人见了就跑。

庆儿害的是热病,从早到晚昏迷着。这天傍黑,他爹拖着个病身子从活地回来,老两口悄悄地守着儿子。听着儿子喘气的声音,半晌半晌,女人终归忍不住,抽抽搭搭哭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么?连点能吃的东西都不替他弄!”

董长兴闷着头不响,眼珠死挺挺的,转都不转。好半天,他喘了口气,抓起菜刀掖在怀里,颤颤哆嗦地拉开门,走到外面去。女人吃惊地叫道:“你做什么去?”他早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个钟头,董长兴才跌跌撞撞走回来,回身关上窑门,又顶上根大栓。他的全身沾着露水,满头冒着汗珠,气色很不定。庆儿娘吓得紧盯着他,只见他走到锅台边,从怀里掏出菜刀,又掏出一大堆新割的高粱穗,一面喘嘘嘘地说道:“我活这么大年纪,柴火棍也没沾人的,于今逼得我去偷!庄稼主弄点庄稼,那是容易的?要不是走投无路,我姓董的一万辈子也不干这种寒伧事!”说着掉下几滴眼泪。

两口俩立时偷着摘高粱,提心吊胆的,就怕碰上特务或是自卫队。摘了一些,在锅里熬成粥,先舀了一碗给儿子。庆儿闻见饭香,半睁开眼,在娘手里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吃了。做娘的禁不住悄悄哭道:“唉,这苦日子,几时才能熬到个头,倒不如死了好!”

董长兴瘫在炕上,半点也不想吃。

九 死亡线上

庆儿没好,他爹又跟着害起热病了。炕上躺着两个病人,忽冷忽热,整天昏迷不醒,全靠庆儿娘招呼。一发高烧,老头子仰着脖子,胡子挂着黏痰,含含混混地乱说胡话。庆儿闹得慌,翻来覆去,顺着嘴乱说:“回家去,回家去,我要回家去!……”发起冷来,这孩子便直着嗓子嚷:“哎哟嚎!哎哟嚎!”一下子就厥过去。

庆儿娘日夜不脱衣裳,伴着病人悄悄地哭,心里又焦急,憔悴得黄皮骨瘦的,好像拿栀子水洗过脸,本来没病,也带上五分病了。爷俩都不挣工钱,一天一天,家里绝粮了。长兴清醒点,喝口白水,像是个馋嘴的孩子,哼哼着说:“哎,要有口米汤喝多好!我就想口米汤喝!”

可是从哪弄呢?庆儿娘还是昨天晌午吞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烂山药蛋,顶到脚下饿着肚子。人穷志短,爽性抹下脸,出去讨口饭吧!碰巧能要点米汤,也说不定。就端着个破碗,走到外面来。

区里的光景竟大变了,死亡统治着全山。四下静悄悄的,难得遇见个活人。就是遇见个把人,也只剩下副骨头架子,走路摇摇晃晃的,快进棺材了。前沟后沟,扔得满是死尸,有的卷着破席头,有的光着身子,死尸的臭味熏得人恶心。要哭么?哭吧!哭几回也就没劲了,不哭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呀!

庆儿娘拿手扶着墙,走几步,歇一会,挨到一家门口,朝里伸着个破碗,有气无力地小声说:“行行好吧,乡亲们,有剩饭赏我一口!”可是,这家门口摆着死人,那家炕上病倒好几口,第三家的病人快要断气,娘们小孩正围着凄凄惨惨地哭。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谁还能分心可怜旁人。庆儿娘直着眼,时常不小心,一脚踹着人家墙根放的死尸,绊个斤头,哄起大群的金头苍蝇。她也不在意,竟像叫木头绊倒一样,爬起身又走。

走过几栋房子,耳闻到有人呜噜呜噜地叫,不知噪闹什么。她顺着叫声走去,转了个弯,来到一所大工房前,只见那个日本医生平野嘴上蒙着白口罩,手上带着白手套,正在发脾气。他专管工人区的卫生,打从流行病发生,显得格外关心,天天来查房子,一来便大呼小叫,有时嫌工房龌龊,不管刮风下雨,高低也要这家把病人挪到门外去,打扫屋子。病人死了,他却整一整口罩,掉开脸骂:“谁叫你们不讲卫生,病了又不吃药,统统死了活该!”

这当儿,平野离大工房站得远远的,嫌口罩不紧,又拿手捂着鼻子嘴,指手划脚地叫道:“传染病!传染病!快快抬出去埋了,好封门!”

就有个跟来的中国职员跑到各家门前嚷道:“埋人去,埋人去啦!”

庆儿娘倚着墙,茫然地望着大工房,只见里边对面两铺大炕,排满了人,全都伸着腿,光着脚,直挺挺地不动。屋角带有四五个死尸,堆在一起,像是柴火。原来一屋子人都害热病死绝了。

那个职员白嚷一阵,嗓子都哑了,跑回来喘道:“真没法子,全区都跑遍了,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活人!能动的早上班啦!”

平野指一指扔在各家门前和山沟里的死尸,又呜噜呜噜叫道:“这些怎么也不埋?昨天不是告诉了要埋么!”

那个职员说:“昨天死的都埋了,这都是今天新死的。”

平野就像和谁赌气,恨恨地道:“死吧,死吧,中国人死光了没关系!”

庆儿娘寻思平野是“老虎科”的人,也许肯借点粮食,救救他们一家三口,便走过去跪下磕头道:“掌柜的,发发慈悲吧!我家里有两口病人,一天没生火了!……”

平野一扭头,掩着鼻子倒退几步道:“臭死了,给我滚开!”连忙跑了。

庆儿娘跪在地上,披散着头发,两眼直瞪瞪的,再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心里空落落的,各种念头都断了,只觉得周身软绵绵的,一点一点瘫化下去。这都是命,听凭命摆弄她吧!背后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压着嗓门唤她。她听见了,可像在梦里,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来的人俯到她的头上,连声问道:“大婶,你怎么啦?呃!你怎么啦?”

她拨拉开头发,抬起眼,看见殷冬水站在跟前。殷冬水敞着胸膛,满脸是汗,右手叉着腰,肩膀上扛着个挺沉的口袋。他也不等回答,性急地问道:“大叔他们好点么?我刚从乡村买回点米,就怕碰上混帐的自卫队,说是犯私,给我没收去。走吧,赶紧回家去吧!”

就扶了他大婶一把,搀她起来,两个人东张西望地溜回家来。

十 阶级的爱

不发寒热时,董长兴的神智挺清醒,只是不能动,更懒得说话。深更半夜不合眼,夜夜听见大群的狼嗥,抢着吃山沟的死人,吃红了眼,有时大月亮地,也敢闯进工人区里,前爪扑上窗,把嘴伸进工人的家来。越到夜静,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唧哇乱叫,一会就有女人一声天一声地地哭着亲人。董长兴不禁要想到自己的身世,离乡背井,拉家带口的,眼前病得下不来炕,万一有个好歹,剩下他们娘俩怎么弄?一个老人家,受苦受难,心上磨得起茧,归期落得这样惨,思前想后,忍不住一阵心酸,簌簌地淌下泪来。

起初,一早一晚,贾二旦也不让他安生,常在窗外尖着嗓子骂道:“真背幸,辛辛苦苦一个月,到头分不到钱,还得喝西北风!组里也不像个组了,东倒西歪的,简直是鸡巴毛炒韭菜,乱七八糟!别拿死降着人,又不是什么宝贝,有鼻子有眼的人,天下还不有的是!要死快死,好倒地方给旁人!”

一来二去,慢慢地不大骂了。董长兴幸喜没人噪聒,心里可寻思道:“那个刻薄鬼莫非是吞了糨糊,黏得张不开嘴?”

殷冬水招着庆儿娘迈进门时,董长兴又在流泪,一时有点难为情,拿鸡爪子似的黑手抹干净泪,苦笑道:“你看我越老越不成材了!也不知怎的,动不动就好哭!”

殷冬水拿右手揪住肩膀上的米袋子,一哈腰撂在地上,拿胳膊往低脑门子上一擦说:“他娘的,剩下一只手,做事到底不灵了。”一回身又说:“大叔,你也不用过意不去,这袋米是买给你和我兄弟的。我孤人一个,这两年勒紧肚子,好歹攒下几个钱,今天总算用得着了。”

董长兴一阵感激,背过脸说不出话。他女人小声哭道:“多亏大哥操心啦!人到这地步,也说不出旁的了。这也是天数,赶上这个灾难,只好听天由命吧!”

殷冬水揪着破袄襟擦擦胸膛上的红汗,又忽打忽打地搧着风,亮开大嗓门说道:“什么天数?我再不信这一套了!你就是说的黄河水倒流,我也不信了!要说是天数,为什么日本人不死,偏偏就是咱们出苦力的该死!依我的歪看法,这都是几年来肚里无食,身上无衣,劳累过分,一下洞子再受些阴寒,才熬出这场大病大灾,旁的都是假话!”

董长兴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冬水,你说的是……我一辈子做事,一步迈出去两个脚印,心胸放得正,几时亏过人?不该把我往死路上挤!……”

殷冬水一歪身坐到炕沿上说:“大叔,放宽心吧!人往高处想,水往低处流,等你病好了,咱们回家去。……”可是又即时改口悄声道:“不过我真等不及了,打算就走呢。”

董长兴从枕头上抬起头道:“他们放你走么?”

殷冬水把大嘴一闭,又压着嗓子说:“腿是我的,他们管得着么?丢了一只手算了,不能把命再丢在这。组里有些人,也都想跑。”

董长兴颤颤哆嗦地伸出手,使劲抓住殷冬水的手背,好半晌才颤着声说:“跑吧,趁着翅膀没断,赶早跑吧!……你大叔算是完了,再不能活着见到家乡人啦!……记着我的好处,忘了我的坏处,咱们二位这世有缘,来世见吧!”

殷冬水心里好惨,咽了口唾沫,不能出声。

已经是晚半天,工人下了班,只听贾二旦在外面尖着嗓子叫道:“埋人去啦!‘老虎科’叫埋死人去啦!”

殷冬水便骂道:“这小子,太没人味,病人死活不管,光知道顶着死人的名字,报虚名,吃空钱,下自己的腰包。”

贾二旦又在外面指着名叫道:“殷冬水,殷冬水,埋人去啦!——这家伙,也不言语一声,就旷半天工,钻到他娘的肚子里去了不成?”

殷冬水提起嗓子回骂道:“你吃了屎不成,满嘴不干不净的,混骂大街!老子就在这,别当我也怕你!”一边气虎虎地往外走,可是个子大,忘记低头,一下子碰到门框子上,痛得直揉头。这一下倒想起件事,连忙回过身说:“他娘的,正经事没办,倒气昏了!这有两粒牛黄解毒丸,刚给大叔他们掏换的,人家说治这个病顶灵,留着吃吧。”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给庆儿娘,一掉腚又走了。

十一 茫茫的夜路

这天黑间,月亮滴溜圆。正当半夜,一小股人摸出工人区,顺着一道陡坡溜到沟底,悄悄地偷下山去。一起是十个人,被窝卷成长条,斜捆在身上,有的后腰上还绑着个破包袱,手里一律提着根镐把子。领头的是殷冬水,闪着个大身量,脚步总不能放轻,往往踩得石头响。后尾都是本组的光身伙友,脆萝卜嗓子也在里边。死逼到头上,谁不想跳出死地?三言两语,彼此透露心事,又一商量,就在今黑间觑个空,搭着伴奔下山去。

月亮光白花花的,满山的灯火好像褪了色,也好像比往日稀落了。这股人掩掩藏藏的,一路小跑,快到山脚时,影影绰绰地瞭见前面有一座炮楼,枪眼里透出灯光。

殷冬水收住脚,悄悄喊道:“这边来,这边来!”领着大伙爬上个斜坡,翻出了沟。

满地都是大秋,正待收割。伏里雨水缺,庄稼人又不断地得给日本人修路,摊差事,难得细锄草,庄稼便瘦得可怜,四处全露地皮。殷冬水领着大家插在庄稼地走,奔着宣化那个方向。从谷地钻进高粱地,高粱地又钻进豆子地,才认为摸到正路,不曾想走到个断崖上。

脆萝卜嗓子叫棘子挂破腿,嘟囔道:“这是往哪走啊?瞎闯一阵,走的就不是路!”

殷冬水拿镐把子拨着庄稼,一边走,一边说:“管他是路不是路,碰碰再说。”

转来转去,殷冬水也烦了,把镐把子一摔,爽神坐下去,赌气道:“歇歇再走吧。看起来方向不错啊,怎么老摸不着正道?”

脆萝卜嗓子朝后望望,还瞭得见红石山上的几点灯火,就发急道:“也不知道天什么时了?顶多才跑出十里地。万一日本人撵来怎么闹?”

殷冬水大声大气道:“撵来就干!下山以前,大伙不是讲得明白,一个人一根镐把子,要是来追,豁出去拚了,也不走回头路!不是我吹牛夸口,别看我缺胳膊手腿的,来个三对五对,还不放在眼里。只要天亮赶到宣化,一上火车,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脆萝卜嗓子忽然指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原来是辆汽车,亮着灯光开过来。大家慌得急忙躲到庄稼里,灯光却慢慢转了方向,开过去了。

有人喘了口气道:“这准是从龙关往宣化开的,不知又有什么急事?可也巧,咱们正摸不着道,原来在那。”

大家连忙整整行李,迈上大道,顺着一铲平地放开脚步。原先那个焦急心慌啊,这会子恨不能一步迈到宣化。风露更大,庄稼散出股青味,各人都想起家,恍惚闻到家乡的土味。

鸡叫了三遍,月亮偏到大西边,满地乱摇着庄稼影子越来越淡。白天和黑夜仿佛只隔一条门坎,跨过这一步,天就亮了。他们赶得口干舌燥,浑身发黏,来到一个小村,可巧有家干饼子铺,刚开门。大家正要找水喝,从东又开来辆汽车,碾得尘土飞扬。殷冬水瞪了大伙一眼,迈步想跑,汽车早闯到跟前,车上有人大声喝道:“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两挺机枪架在头一辆车上,正瞄着大家。杜老五伺候着广岛小队长立在车上,自卫队和日本“大部队”纷纷跳下来,一阵撕打,把十个人全都绑起。

一回矿山,杜老五马上保出脆萝卜嗓子等九个人,好言好语对他们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你们可以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无非错听了姓殷的一套胡话,一时糊涂上当,往后可得规规矩矩做事,再闹出漏子,就怨不得我了。”

殷冬水真像犯了滔天大罪,五花大绑,立时捆到沙子地地牢去。半个月后,工人们早晨上班,路过满寿山,发现“老虎科”前搁个小木笼,里面摆着个人头。那头的肉皮叫药水泡得白里透青,脑门子很低,玻璃似的眼睛半睁半闭的,大嘴却闭得紧紧的,带着种激愤不平的神气。

认识的人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殷冬水么?”

可不是。杀鸡给狗看,他被认做八路军,竟叫日本兵拿机枪打烂下身,又绑到柱子上,练习刺枪,直到全身都烂了,才割下头,挂在这里示众。

十二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正是一九四四年。吹上几阵东风,红石山上各色各样的花草都冒了头。黄玫瑰开得最早,香喷喷的,遍山遍野都是。工人区的石碓臼里积的雪都化成水,几只山鸦雀落到碓臼边上,尾巴一跷一跷的,抢着跳进雪水里,亮开翅膀,头往水里一扎,翅膀拍打着水,洗起澡来。

董长兴的心一点都没苏醒。去年爷俩病时,庆儿吃了丸药,再加上他娘侍候得熨熨帖帖的,躺了二十来天就好了。做爹的到底老了,从秋天躺到冬天,冬天又拖到春天,刚好点,别做事情,做事别累着,别撑着也别饿着,更不要焦急,一焦急,那病也就犯了。就这样,时好时犯,整整拖了半年,拖得老头子只剩下一把瘦骨头。

殷冬水的死信传到老人的耳朵时,他一天没吃饭。殷冬水是他近邻,又是他从小摸着头长大的,死得这样惨,哪能不伤心?

节气一改,庆儿娘心里又存了点指望,天天辨别着男人的气色,悄悄想道:“病怕春秋雨季,开春没添病,也许不要紧了。”

土窑外下起雨来,沙沙的,一阵松,一阵紧。顶到半夜,庆儿才推开门进来,浑身湿淋淋的,又是红汗,又是泥水,乏得什么似的,一屁股坐到炕上说:“饿坏我了!快给我点吃的罢,娘!”

他有十七岁了,一半像大人,一半像孩子,身量才拔起来,脖子显得很长,劳累得又瘦,只剩一对大眼,挂着帘子似的红眼睫毛。他娘连忙拾了一碗红高粱面窝窝头,递给儿子,站在旁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一面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又是这样晚?”

庆儿塞得满嘴是干粮,呜噜呜噜说道:“还不又是紧红。日本要指着数要我们四百吨红,出不齐,只好打连班,下雨也得干,熬得大伙又乏又饿,骨头都断了!”

庆儿娘又像哭似的说:“真作孽呀!咱们这些人前世做了什么损德事,落在这里活遭罪!就不会有个活神仙,下来救救咱们!”

满寿山忽然拉起汽笛来,又急又尖。……

起根只当是下夜班,没人留心。可是汽笛一个劲叫,隐隐约约还有枪响。庆儿撂下吃的往外就走。天空一片乌黑,雨下得正急。工人们差不多全起来了,胆大的打开门,出来探望,互相问道:“哪里响枪?”谁也摸不清,只听见这个山头也放,那个山头也放。汽笛忽然断了,满寿山一带灯火全灭,黑咕隆咚的,人又叫,枪又响,乱做一团。

杜老五黑地里慌慌张张嚷道:“快进屋去,准是土匪来砸明火!”

贾二旦也尖着嗓门骂起大街来:“王八蛋操的,你们是死人不成?还不去关电网的门,好合闸!”

可是没等通上电,电网外一阵脚步声,一大伙人影早从入口处涌进来。当头的影子又矮又壮,像个小孩,领的路一步不错。好几条嗓子齐声喊道:“老乡,咱们是八路军,不用害怕!”

工人们大半没见过八路军,光看见日本人把八路军画成蓝靛脸,红胡子,还有犄角。他们未免惊慌,赶紧往家跑,砰砰磅磅乱关门。庆儿头脚进来,二脚就闩上门,赶忙拧灭电灯,喘嘘嘘地说:“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半空响了雷,打起闪来。雨地里又是人跑,又是人叫。庆儿娘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衣裳扫在锅台上,哗啦一声,几个碗跌得稀碎。

就在这时,有人跳到窑门前,一边捶门,一边叫道:“开门,开门,赶快开门!”

窑里的人都噤住声,动都不敢动。

门外叫得更急。董长兴的精神一震,觉得嗓音好熟,再一细听,骤然撑起半个身道:“庆儿,快开!”

门一开,黑影里闯进来的是胡金海。

十三 黑人

自从打死大毛驴后,胡金海其实一直躲在大坝口他姐姐家里,隐姓埋名,不敢露面,变成个黑人,像埋在土里一样。

他姐姐先时很担心事,再三叮咛道:“往后可别由着你的心意胡来啦。虽说这是八路军的地面,那些死鬼子汉奸可不断地来,再惹出祸,连你姐夫也要受牵连。”

他姐夫王世武是个细高挑,长得细眉细眼的,为人精细老到,见事透亮。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自少耍的是木匠手艺,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将近三十才成家,日子过得还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九四〇年春天,八路军开辟了平北根据地,一个罗区长来到龙延怀八区(龙关、延庆、怀来的混合县),帮助穷人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又挑了十个年轻、腿快、胆子大的人,编成游击小队,专管替八路军送信带路。王世武亲身参加了增资斗争,日子过得强了,干得起劲,又当了小队长,从此跟革命血肉相连了。他从早觉得胡金海刚硬要强,是条汉子。过了一阵子,看看没人追问,就替胡金海揽了群小羊羔放。

这当中,胡金海时常碰见八路军,都是些挺和气的人,穿着灰军装,有时是过路,到村问问地名,坐在街上歇歇乏就走了。有时也在村里住宿,悄悄地来了,悄悄地又走了,一点都不惊动人。深更半夜,还往往有人来敲王世武家的门。这些人穿着便衣,包着头,跟庄稼人一模一样,只差身上背着个挎包。每逢有人来,胡金海一定要帮着姐姐替客人烧水,或是做点吃的。

有一个黑间,罗区长来了。三十左右年纪,一身蓝粗布裤褂,磨飞边了,鞋也绽了底,露出脚指头来,身上背着杆单打一的牛枪。脸盘又扁又平,鼻子眼长得朴朴实实,厚厚道道的,走到哪都不惹眼。见了人也不大言语,只是一味地咧着嘴笑。

胡金海端着一大碗开水送给他喝。罗区长含着笑点点头,从上到下打量胡金海几眼,又笑了笑,才问王世武道:“这是你的什么人哪?怎么早日没见过。”听见说起胡金海的来历,就变严肃了,点着头赞道:“噢,倒真有骨气!”接着一低头,看见胡金海脚上趿着只破鞋,底和帮快分家了,便叹道:“嗐,怎么连双鞋都混不上穿的!我这有一双,你先拿去穿吧。”一边从挎包里拿出双崭新的布鞋。

胡金海哪里肯接,怪腼腆地低着眼道:“区长留着自己穿吧,你的鞋也破了。”

罗区长硬把鞋塞到胡金海怀里,含笑说道:“拿着吧,拿着吧,我就是再苦,也比你强。”

胡金海收下鞋,说不出的欢喜。他先前只当是世上的人都是只顾自己,不顾旁人,骑在旁人身上扇扇子,哪管你死活。像罗区长这样好人,他做梦也没梦见过。从此心坎里便留下罗区长的影子,时时刻刻也忘不了。

隔不几天,胡金海正在野地放羊,望见三个军人扑着村走来,扛着枪,大模大样的,也不避人。近前一觑,原来是矿山上的自卫队。

他的心闪电似的想道:“这是来抓我的!”急忙闪到一块大石头后。

庄稼人多半到地里送粪去了,村里空落落的。三个自卫队进了村,也不见什么动静。青草正发芽,小羊羔吃得欢,四处乱跑,专找嫩芽吃。胡金海由着它们跑去,也没心照管。足足有一顿饭工夫,村里忽然响了声手榴弹,紧跟着又是一声。

胡金海正在纳闷,只见有个自卫队逃出村来,光着头、赤着一只脚,没命地跑,后边追着王世武和一个武大郎形的矬子。他心里明白一半,跳起来迎上前去。

自卫队看见觌面来了人,扭头又跑。胡金海捞起块石头,飕地扔出去,大声叫道:“你往哪跑?看我的手榴弹!”

自卫队吃这一吓,一下子颠到沟里去。胡金海抢到沟沿上,张着膀子跳下去,一屁股骑到自卫队的身上,按住他的头,回过脸叫道:“拿绳子给我,捆起他来!”

就由王世武帮着捆了个结实。

自卫队的脸擦着地,满嘴告饶道:“大哥,大哥,你饶过我吧!”

王世武眯缝着细眼笑道:“我饶了你,你可不饶我。话糙理不糙,这也不能怨我不讲交情,谁叫你自讨苦吃。”又转脸对胡金海说:“你看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真是馋猫鼻子尖,吃腥嘴了,跑到咱这来要草鸡。我把他们稳在村公所,说是出来找鸡,可把吴黑找回去了。”便指一指刚刚跑上来的那个矬子。那人长得不过三尺来高,头有斗大,戴着顶大草帽子,活像蘑菇。

只听吴黑接嘴笑道:“找到我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送他们两颗手榴弹,炸得死的死,伤的伤,这个家伙草鸡没吃成,倒先草鸡了!”

十四 你们看我行,就写上我吧!

区里给吴黑庆功戴花的那天,胡金海在会上也受到罗区长的表扬。胡金海佩服吴黑,就拉拉王世武的衣角,关心地问道:“这个人长得怎么这样出奇?”

王世武笑道:“你别看他长的丑,可有内秀。最会拉朋友,套交情,常常借口给日本人送情报,跑到矿山上探听消息,跟自卫队熟得动手动脚的,不分彼此。”

会场上飞起一片掌声。罗区长站到石台阶上,伸出两手压平满场的声音,慢静静地笑道:“吴黑同志这回的功劳真算不小,殊不知也是整个咱小队的功劳。你们看咱小队的同志,差不多个个都是年轻力壮,勇敢大胆,土枪土炮,手榴弹地雷,来了就够敌人受的!不过咱们的人还不大够,大家还该多多参加,谁愿意,现在就可以自动报名。”

胡金海的心猛然一跳,脸色都变了。先前他在矿山上,熟人很多,可总觉得孤零零的,没个依靠。今天在场的挑不出几个熟人,个个生龙活虎似的,仿佛都是亲人。他模模糊糊觉得这当中有股挺大的力量招引着他。他的两眼直盯着罗区长,想开口又开不得。

罗区长望了他一眼,看出他的心事,带着笑问:“胡金海,你的意思怎么样?”

胡金海的心一下子落下去,长眼眉舒展开,有点害羞说:“你们看我行,就写上我吧。”

从这天起,他加入游击队,好像重新从土里钻出来,腰板也直起,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力量,支撑着他。罗区长更像盏黑路上的灯亮,领着他前进。菠菜上市,小羊羔吃草长大了,归了大群,他不再放羊,索性跟游击队跑到矿山附近,闹铁、割电线、打游击、摸炮楼,日夜不休,轰轰烈烈的,直顶到一九四四年春天。

十五 霹雷闪电的黑间(一)

夜里十一点钟,天下着雨,沙沙地,一阵松、一阵紧。吴黑戴着大草帽子,挎着个篮子,里边盛着新炸的油糕,用布盖着,从红石山背面爬上来。天黑路滑,走的又是放羊小道,全仗他路熟,领着胡金海等二十几个人一直摸到满寿山顶那座大炮楼近前。

炮楼下边紧邻着“老虎科”。矿工们不知吃了“老虎科”多少苦头,游击队决心要攮这个黑心几刀子。临时从各村调集五十多人,分做两路:一路由王世武领头,去砸“老虎科”;另一路就是胡金海、吴黑等人,要首先抢占这座炮楼。

事前吴黑费了番心事,探清山上敌人没添防,这两天可巧又是他认识的一个叫高义的自卫队守炮楼。头天下午,他像个鸭子,摆呀摆呀的,特意从炮楼前走。

高义从枪眼里叫道:“吴黑,你孤鬼冤魂的,往哪瞎逛荡?”

吴黑假装一愣,笑骂道:“操你娘,我当是谁!”又扬了扬手里拿的黄芹说:“我摘山茶来了,你要不要?”

高义的尖鼻子伸进枪眼,叫道:“我当什么好东西,谁稀罕你的。要孝敬老子就孝敬点好吃的东西。”

吴黑仰着脸笑道:“看把你美的!你想吃什么?我家里还有糕,给你送些来好不好?”

高义喜得道:“要送可早点来,别叫鬼子看见,又给霸去吃了。”

现在正是来送糕。炮楼矗立在黑地里,显得又粗又高,怪怕人的。中间一层的枪眼亮洼洼的,正有人影闪动。吴黑朝后做个手势,胡金海等人全趴下,他独自个走到炮楼跟前,手捏着大草帽子边,仰着头喊道:“高大哥,高大哥,睡了没有?”

上边喝道:“哪一个?站远一点!”就听见搬得枪闩响,竟不是高义。

吴黑吃惊地想:“坏了,怎么换人啦!”仍旧壮着胆子说:“我是吴黑,高大哥叫我来送糕。”

这才听见高义睡得矇矇眬眬地问:“你怎么天不亮就来了?”

吴黑笑道:“下雨天,谁知道什么时候了?我怕你饿,就手也给你来送情报条子。”

枪眼里的人影乱晃,楼梯响了一阵,只听嘎啦一声,铁门开了。吴黑一进去,高义立刻又关上门。

炮楼一共用木板搭成三层。底下的一层盘着炉灶,放着吃食东西。二层是住人的:当中一张桌子,三张小凳;地上铺着席子,被窝得很乱;靠墙倚着两杆枪,机枪架上还有挺歪把子。第三层只有打仗时才有人上去。

高义抢过篮子去,抓起块糕就吃,领着吴黑往二层走。素日都拿吴黑当玩意,便取笑道:“好孩子,到底是你孝顺,往后多送点吃的来,干老子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你不知道,这一阵乡村闹得太不像话,三个两个人就不敢下去弄东西,一下去准吃亏。”

楼梯口站着个瘦鬼,瞌睡眼,肿眼泡子。吴黑自来熟,爬上去笑道:“你这位老哥也太不客气,人家来送糕,也不是来送死,你倒要开枪。”

瘦鬼大口吃着糕,响着黏痰嗓子道:“你也别瞎埋怨,你还把我吓了一跳呢。这一向八路闹得凶,闹得‘皇军’黑间都不敢上炮楼,光派我们来。要说我,还有比我更的呢!”

吴黑竖起脚尖,把情报条子搁到桌子上说:“今黑夜放心大胆好了,八路军来的也不多,只有千数人。”

瘦鬼的手一颤,糕掉到地上。高义拿油手一摸吴黑的脸说:“乖乖,瞧你油嘴滑舌的,多会说话。别尽着赖在这,滚你的吧!”

吴黑摘下大草帽子,甩着雨水笑道:“我刚刚才来,又叫我走。外边正下雨,叫我往哪去呢?”

高义道:“你爱往哪去就往哪去,管我什么事。反正我要睡觉了,别在这碍事。”说着揪住吴黑的头发便往楼梯口拖。

吴黑的小短腿一绊一绊的,大草帽子也丢了,笑着骂道:“操你娘,过了河拆桥,连篮子也不给我。”

高义早把他轰下楼,打开铁门,叉着他的后脖颈子往外揪。吴黑拿手抵住门框子,不出去,也不让他们关门,笑着大声叫道:“救人哪!救人哪!”

门外卷进一阵风,胡金海飕地跳进来,高声喝道:“不许动!”牛枪便顶住高义的心窝。随后许多人一拥而进,捆起两个自卫队,缴了枪。

胡金海派人押走俘虏,从腰里拔出把斧子,猛力一砍电线,炮楼子立时乌黑。

这是个信号。王世武看见炮楼子拿下来,领着大家喊了一声,冲进“老虎科”,砰砰磅磅,乱砸起来。满寿山上的汽笛响了,又急又尖。全山的炮楼也闹不清哪里出了岔子,一处放枪,四处乱放。电线又被人砍断,警笛一下子断了,满寿山一带顿时漆黑。

胡金海打了声呼啸,领着人朝工人区扑去。

十六 霹雷闪电的黑间(二)

只听贾二旦尖着嗓门骂道:“王八旦操的,你们是死人不成?还不去关电网的门,好合闸!”

可是晚了,吴黑早领人抢到电网的入口处,汹涌而进,一边喊道:“老乡,咱们是八路军,不用害怕!”

工人们又惊又疑,抢着往屋里躲,又开门,又灭灯。胡金海几步窜进一座大工房,靠门站着,摆着手道:“伙计们,不要害怕!原先我也在山上受苦,你们不认识我么?”

工人当中有从棺材缝里爬出来的旧人,疑疑思思说道:“你不是那个打死大毛驴的……”

胡金海应声说道:“不是我是谁!我于今当了八路军,这回进来,知道哥们苦得不行,特意往外救大家。想活命的跟我走吧!”

工人们愣住一回,一时明白过来,扑咚扑咚跳下炕,抱着被子便跑。有些人热病缠身,下不了地,急得地哭。

雨正急,天空打起闪来,一亮一亮的,雷就响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满天打滚。跑在雨地里的人齐声叫道:“跑啊,跑啊,不跑还等什么?”

这一叫,许多工房纷纷地打开门,工人争着往外挤,有的拖着长音叫:“大爷呀,你们可来啦!”

人越来越多,足有六七百,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该往哪去,只听领头的吴黑一会喊:“往南!往南!”一会又喊:“往西!往西!”大家便追着这个声音向前跑。六七百人的脚步哗哗的,跟雨声也分不清。……

十七 霹雷闪电的黑间(三)

胡金海抽身跳到董长兴的窑门前,叫开窑门。灯一亮,董长兴恍恍惚惚还当是做梦,不敢真信。他流着泪,颤着花白胡子道:“金海,真是你么?”一会又流着泪笑道:“唉,唉,想不到果真是你!我只说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的面了!”

胡金海有点心酸。董长兴早先多么硬朗啊!几年光景就糟蹋得弯腰曲背,像是干柴扎的人。他心里焦急,不能久站,劈头说道:“大叔,以后咱们爷俩再细谈。你们先跟上我走吧,强是在这活遭罪!”

庆儿乐道:“我早就想走了。娘,快收拾东西……”

庆儿娘幽幽地说:“你这孩子,光会说走,也不看看你爹病在炕上,连动都不能动,怎么个走法?”

董长兴颤着声道:“孩子,要走你就走吧,不用管我。我但凡能动,爬也要爬出去的!只要我看见你活着离开这里,死了也放心!”

庆儿娘哭道:“庆儿,你不要走!要死就死在一块,强是七零八落的,弄得家不像家!”

外面又是雷声,又是雨声,又是枪声,又是人声。好几百人的脚步哗哗的,震动全山,地面都震得乱颤。

胡金海心里发急,主意一转,几步跳到门口,回过头说:“大叔,你宽心养病吧,我兄弟也不焦急走,以后再跟你们通消息。”说着拉开门,一窜窜到雨地里去。

董长兴仿佛要抓住他似的,兴奋得用拐肘撑起身子,头探到炕沿外,直僵僵地望着门外,惨笑了笑,想说什么,可是一阵昏晕,一头扑到枕头上。

庆儿娘使力摇着他的肩膀,哭着叫道:“庆儿他爹,庆儿他爹。你醒醒吧!”

摇了半天,董长兴才醒过来,半睁着眼,望望女人,心里挺明白,精力可耗完了,就像灯碗里熬干了油,火焰就要灭了。

庆儿娘只是哭,董长兴的眼角也流下泪来,轻轻说道:“庆儿呢?”

庆儿忍着泪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道:“爹,我在这!”

董长兴握着儿子的手,半晌说道:“孩子,我是不中用了!……我死了,要好好孝顺你娘……这个地方也待不得,能走就走吧!……我的尸骨,也别丢在外乡,千万送我到老家去,别叫你爹做个孤鬼,就算安我的心了!”

庆儿娘放声哭道:“庆儿他爹,你当真就撇下我们娘俩走了么?”

董长兴断断续续说道:“我……我也管不了你们了!”

他的气力接不上去,慢慢地合上眼。庆儿娘号啕大哭起来,庆儿也流着泪叫道:“爹,爹!”过了半晌,老人又睁开眼,微微笑道:“别哭了,我正乐呢!……临死,我到底见到亮了!”带着这个微笑,他重新闭上眼,再也不睁开了。

电光一闪一闪的,雷从远处滚来,越滚越近,越近越响,盖过了雨声、枪声、人声、脚步声。红石山一时卷在霹雷闪电里,震得山摇地动。……

***

几天以后,大坝口开庆功会,当场成立了红石山游击队,跑下山的工人大半参加了,胡金海被举做队长。

十八 地下军

一九四五年五月的一天,王世武拿着个锛子,上了红石山。他是得到罗区长的指示,特意去找董庆儿,为了执行中国人民领袖毛泽东同志当时给沦陷区所规定的任务:“共产党人应该号召一切抗日人民……将自己组织于各色团体中,组织地下军,准备武装起义,一俟时机成熟,配合从外部进攻的军队,里应外合地消灭日本侵略者。”庆儿在山上给游击队通风报信,已经成了条最可靠的关系。为了怕惹眼,王世武换上胡金海早先的一套破衣服,红嫣嫣的,像个矿工。转过山嘴,就听见风机、卷扬机……响成一片。他顺着偏僻小路,避开“老虎科”,绕到工人区,一路打听着来到庆儿的土窑前,掀开破草帘子走进去,一边问道:“庆儿兄弟在家么?”

庆儿站起来,直愣愣地望着这个细眉细眼的细高挑。

王世武笑嘻嘻地小声说道:“你不认识我么?说起来都是熟人,我是你金海哥的——”

庆儿瞥见他的锛子,脱口道:“金海哥的姐夫,是不是?”

王世武拉着庆儿的手笑道:“就是,就是。今天我找上门来,想托你点人情,有木匠活帮我揽点做做。在家里横竖没正经营生,闲着也不是事。”

庆儿狡猾地望着他,嗤地笑道:“你来了定规有门道,也不用哄我,别当我不懂。”

王世武拍拍庆儿的手笑道:“算你机灵,怨不得金海常常提起你。这件事,我也不好对你说,你也别露口风,往后自然会明白。眼时先替我揽点活,影住身子。”

庆儿想了想道:“木匠活咱摸不清,有活也说不上话。要当苦力还好办。我们组里死的死,跑的跑,杜老五正愁人手缺,我去说一声,就说我爹活着的时候就跟你熟,你看好不好?”

王世武点点头笑道:“这也好,就是要苦了我的脸,明天该变成关帝爷了。”

庆儿去一说,果然有点望。杜老五到底厉害,把王世武叫去,从眼梢瞟来瞟去,问长问短,挺不放心。幸好王世武是个精细人,早换了名字。他的嘴又巧,问了半天也问不倒,一点不漏缝。杜老五倒认为他靠实,一口答应留在组里。上班以后,王世武很会做人,不跟人吵,不跟人闹,一点都不咬群。装车运红,手脚自然不灵,有一个一差二错,贾二旦瞪着洼口眼,刚要骂,他自己先倒骂道:“呸,我这个人有个屁用,只配回家给老婆洗裹脚条子!”说得贾二旦也笑了。

组里人都爱亲近他,一些年轻人更拿着他当宝贝看,有点闲空,便缠着他说书。说起来也怪,他肚子里装的陈谷烂芝麻,也不知道怎么那样多,今天是“说岳”,明天又是“梁山泊”,好像掏个十年八年也掏不完。庆儿更着了迷,整天粘在他身边,像个尾巴。

过了十天半月,大家熟了,王世武已经看中脆萝卜嗓子等几个有血性的人。一天夜里,恰巧都挤在庆儿的土窑里,围着他说古今。庆儿娘现在常揽点针线活,替些独身汉缝缝补补,挣点零钱。她正坐在炕头上,带着灯补一件穿酥了的破红褂子,推了庆儿一把说:“起来点,你把亮都挡死了,叫我怎么看得见?”

庆儿笑道:“娘,人家说得这么热闹,你怎么也不听听?”

他娘一边做活,一边说道:“听书也不用手听。我一个字也没漏,你当我没听见。”就问王世武道:“后来戚继光怎么的啦?”

王世武坐在炕当中,眯缝着细眼,咳嗽一声,又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讲起来。今黑间他讲的是戚继光大破倭寇的故事,早年从老人嘴里零零碎碎听到一点,便添枝添叶,顺着嘴胡编。等他编到戚继光怎样单人独马,一连刺死十几个东洋海贼时,庆儿娘停下针,听出了神,叹口气道:“哎!于今要有他这样个人就好了。”

王世武笑道:“话糙理不糙,古今中外,能人多着咧,只怪咱眼瞎,有眼不识泰山。单拿我自己来说吧,常听人提起什么几路几路军的,可是心里糊涂,老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脆萝卜嗓子悄悄笑道:“你说的是八路军吧!连这个都不知道,还配叫什么百事通,简直变成白屎桶了。”

王世武打了自己的后脑瓜子一下,笑道:“对啦,对啦,一点不错。我真是仰巴壳下蛋,犁巴鸡!各位都是远处来的,走的路多,见的事广,别光听我耍贫嘴啦,也该讲讲这位猪八戒的本家故事,让我开开窍。”

脆萝卜嗓子小声叹道:“你们都是正经人,也不必瞒哄你们,我家里就是八路军的地面,前些年秋里鬼子‘扫荡’,把我硬圈来下坑道,哪日哪夜不叫我想那伙人?可仁义啦,专替受苦人打算,地主想多讹诈一粒租也不行,真是咱们的救命星!”

王世武紧摇着头道:“不信,不信,我就不信。人嘴两张皮,说东又说西,要说是咱们的救命星,山上一万多人,不死不活的,怎么他们瞪着眼不管?”

有人抢着说道:“王大哥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咬着屎橛子不撒嘴!人家打上山,救出多少人去,难道就没听见说?”

王世武惊道:“这是真的么?怎么日本人常说他们爱吃活人?”

好几个人齐声说:“你还信这些话呢,放屁辣臊的,哄小孩也没人信。”

王世武立时悄悄问道:“要是这么着,你们为什么不加入,也好有个救?”

大家都低了头,不知谁咕哝道:“这事一来没有门路,二来也担惊受怕的,得有点胆气。”

王世武道:“怕什么,哪里会走漏风声?我先还糊涂,听你们一说,心里透亮了,倒真想加入。我们堡子里时常也有八路军来,等我回去问问,要不要咱们,要就加入,你们看好不好?”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末后齐声说道:“也好,你就回去问问吧。”

第二天,王世武告了两天假,下山探亲。回来时,还带着一篮子糕分给组里的伙友吃。前次那几个人都跑到庆儿的土窑里,眼巴巴地等着他。他一进屋,把手一拍,脚一跺道:“嗐,这个事真叫我懊悔不迭!”

大家瞪大眼问:“怎么的啦?”

王世武悄悄道:“我这叫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原先怎么不早加入?你没见人家罗区长,待人那个和气呀,一听说咱们要加入,喜欢的什么似的,还告诉我说,日本的德国把兄弟什么的……”便用手按着鬓角想了想道:“我也记不清了,不是‘拉稀的’,就是‘稀的拉’,反正是个屎包,前几天叫苏联打瘪了。这一下子,日本人算完蛋啦,于今还屎克螂掉在驴槽里,泥充大科豆!殊不知八路军早把矿山围住了,工人加入的更不在少数。”

庆儿娘放下针线,蹙着黄脸,幽幽地说:“但愿有一天,老天爷睁睁眼,保佑保佑咱们这些苦命人!”

王世武望着庆儿娘笑道:“话糙理不糙,说什么命啊,老天爷呀,都是没有影的话!天下的人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要不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勾结着敌人,拿着咱们当泥搓,难道谁还比谁少几辈,为什么要当孙子?共产党能解救咱们,就是活神仙,求求倒有用。不过凡事还得靠自己,这回咱们加入,也得进进步,做点事情。”

脆萝卜嗓子问道:“怎么就叫进步啊?”

王世武道:“进步就是说每人都该在山上多做些事,帮助革命。比方说山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凡是不取奸弄巧的,又可靠,务必拉在咱们一道,人越多,力量越大,越好办事,——这是头一件。二件更要大胆才行。敌人在山上拚命弄铁,无非想多造家伙,来杀咱们的人,咱们必得变着方法跟他作对,不让他随心随意。山上的铁,也可以多弄些下山,好造枪。将来有一天,八路军往里攻,咱们往外杀,来个里应外合!”

董庆儿把脖子一缩,伸了伸舌头说:“这不是要命的事么?”

有人怨他道:“要命就别干!瞧你那个兔子胆,没等怎么的先吓哆嗦了!”

庆儿发急道:“哆嗦?我才不哆嗦呢!明天做个样你瞧瞧,管保不比你差。”

当场王世武便悄悄地登记了几个人的名字,庆儿也正式加入了。

十九 火山

现在,矿山已经变成一座火山了,虽说没喷火,地面早顶得晃摇起来。凡是日本人都挂上枪,不三不四的特务绕山转。天一黑,山上山下,山左山右,哩哩啦啦地常响冷枪,最善于听枪的老鬼子也辨不出是种什么枪,引得各山头的炮楼子乱放罗锅炮。

活地里更不稳。灯泡子用不上三四天就碎了,风钻的零件扔得七零八落,风签用着用着便不见了,火药费得不像话,可不见多出红。烂剥皮早就疑心是工人把风签火药一类东西送给了游击队,工人们辩白道:“头上有青天,凭良心说话,山上有万儿八千人,人多手杂,你就是有十只眼,哪里看得过来?”

烂剥皮紧眨着左眼骂道:“无风不起浪,没水不行船,反正你们脱不了牵连!”但又抓不到真凭实据。

破坏越来越凶。机器一开,变压器会忽然烧起来,怎么也查不出是谁把变压器油倒干了。有一天,风机正开足马力,外边猛然响了一声,工人慌得赶出来一看,只见一个二百五十吨的风缸蹦起一丈多高,摔到山沟里去。细一察看,原来谁把风缸的送风门关上,气出不去,憋得蹦走了。

急得日本小队长广岛瞪着牛眼,擂着桌子叫道:“马猴子(八路军)!马猴子!里里外外统统的是马猴子!”

于是乱抓人。不过也是瞎诈唬,“皇军”先就怯了,不见太阳不敢动,一出事就拿自卫队煞气,骂他们跟八路军一个鼻孔出气。这些伪军当真也不可靠,有时三个两个,连枪带人,无缘无故不见了。

八月十号那天,情形更乱。采矿所的日本人急头癞脸地催着工人拆几架一百马力的风机,当天要往张家口运。听说张家口那面怕人炸,急着要用风钻打山洞,好藏飞机。日本人急得要命,工人却像老太太坐牛车,慢吞吞地不慌不忙。直弄到深夜,好歹才把一架风机的零件装上火车。

火车不便再误,先开走了。下了矿山,顺着黑沙河套往前直奔。铁道旁一路是些狼烟墩台,黄土垒的,丈把高,古时候边境吃紧,便在墩上沤起狼粪来报警。车头的灯一会亮,一会灭。再一亮时,司机忽然发现前边的铁道扒了两丈多长,翻到一边。他连忙煞住闸,要停车,炸弹就响了。墩台上,墩台后,转出大群的人,有农民,也有今夜刚从山上下来配合的工人,直扑上来。手榴弹炸得天响,闪着红光。闪光里,影影绰绰望见一座墩台上立着个人,正在挥着牛枪发号施令。这是胡金海。

火车一打趴下,胡金海跳到车上,缴了路警的枪。游击队把坐车的工人集合一起,胡金海扬了扬长眼眉,就像蝴蝶动着须,大声说道:“乡亲们,你们受惊了!咱们扒铁道,是要断绝山上鬼子的去路,大家也不用害怕。今天还有桩天大的喜事告诉大家:夜来八月九号,苏联跟日本开仗了!单是八路军,日本还招呼不住,再加上苏联,眼瞅着就要了他的小命!这就是咱们全国大反攻的时候来啦!”

工人们听说一声,乐得双脚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游击队冲上车,又砸又摔,一霎眼工夫,车上的风机早破坏得五骨分尸,七零八落。胡金海拿了包炸药,塞进车头的汽筒里,接上芯子,点着火炸了。然后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打了几声口啸,游击队就地卷起一阵风,眨眨眼不见了。

那伙子配合游击队袭击火车的工人也散开,各自悄悄地转回山去。庆儿便是其中的一个。他们各带着老虎钳子,是专门来起道钉的。

庆儿太兴奋了,一时半刻也不能安生,走到半山坡,又从腰里摸出个雷管,按上芯子,点着扔到半空,炸得像枪响,引得炮楼里又放起罗锅炮。

但当他推开窑门走进家时,杜老五却把他迎头堵住,擎起手枪,沉着驴脸问道:“你这一整宿到哪去啦?又不是夜班。”

庆儿一时说不出话。他娘道:“我说明天是你爹的阴寿,你连夜下山买纸钱去了,他又不信。”

杜老五乜斜着眼,龇了龇大金牙,抓住庆儿就翻。先翻出那把钳子,又翻出几块黄炸药,张开左手扇了庆儿一巴掌,咬着牙骂道:“小兔崽子,还想在我面前耍歪掉猴的!我早看透了你这个坏蛋,钉你不止一天了,还有什么说的!”

便用手枪狠命戳了庆儿的心窝一下,把他押到沙子地自卫队去,下了地牢。

二十 勇敢,勇敢,再勇敢!

接连过了几夜堂,庆儿受了非刑吊打,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好地方。这是第四夜了,过完堂,自卫队把他押回来,打开牢门,使劲一推,他便一头栽进去。

牢里黜黑,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犯人挤得满噔噔的,十有八九犯的是“思想不良”罪。一批一批抓进来,又一批一批押出去,也不知道把些工人断送到哪去了。庆儿趴在地上,一时动不得,只觉浑身生痛,可又说不清是哪块痛。灌火油,跪老虎凳,都熬得过,今晚上日本特务更歹毒,把他扒光膀子,拿着烧红的烙铁烙他的肋巴条,烙一下,问一句:“你说不说,山上还有谁是你的同伙?”

庆儿痛得惨叫,豆大的汗珠子满脸乱滚,厥过去几次,可是一个人不露,一口咬定说:“屈死我啦!屈死我啦!我连八路军的影也没见过,怎么赖我是八路军?”气得一个特务下死劲踹了他一脚,骂道:“拉他回去,明天崩了他算啦,省得费事!”

庆儿想起这几句话,心比伤口更痛。旁的可以丢手,唯独舍不得他娘。他一死,娘哭也哭死了。爹叫人家活活折磨死,这口冤气没出,哪甘心自己又白白死了。于是就想起王世武近来惯说的话:“鼓足劲干吧!别看日本人耀武扬威的,过不几天就该塌台了!毛主席早就告诉咱们要勇敢,勇敢,再勇敢!再加一把劲,胜利就是咱们的了!”

是的,他该更勇敢点。这些天,山上山下的同志,不正拿出勇敢,勇敢,再勇敢的精神,对敌人来了个大反攻?游击队逼近矿山,攻炮楼,喊话,夜夜不休。工人区里四处飞着油印的传单,写的是:“共产党八路军是人民的救星!”“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能得救!”“工人们起来,夺取敌人武装,打倒日本鬼子!”

庆儿不知道这些详情,听见到处枪响,也猜出是胡金海他们进攻得急了。远处又响了枪。牢门口两个哨兵嘀嘀咕咕议论道:“你听,你听,简直像捅了马蜂窝!”

第二个人道:“这伙人真惹不起,胆子又壮,夜来黑间,独自一个就敢闯进自卫队的营房里摘枪,炮楼听见了,拿机枪封住了路,那小子也灵,抱着十一条枪就地几滚就滚出去了——听说就是那个打死大毛驴的人干的。”

先前那人又说:“我看咱们这也不稳,开小差的也不少了。咱们哥俩也该早打主意,别等上了贼船,后悔就来不及了。”

庆儿忘记了痛,两手搬着地牢的铁栅栏,脸挤到栅栏缝里。他的脸烫热,浑身的伤火辣辣的,像是火烧。他的心可更像火,早长了翅膀,飞出地牢,跟着成千成万的同志在一起厮杀。……

二十一 移山倒海的人民

听说沙子地又枪毙人,保不准庆儿也死在里头。庆儿娘心都碎了,披散着头发,一路哭,一路往沙子地奔去。一连几天她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白天黑夜只是哭,憔悴得又瘦又黄,眼睛肿得像烂桃。等她爬上东山梁,望见了沙子地,一个斤斗栽到山坡上,累得爬不动。

沙子地竟像翻江倒海似的,乱成一团。这地方风景最好,八月间,漫山漫坡盛开着宝蓝色的蓝铃花,衬着一栋一栋精巧的小洋房,日本人住在当中,舒服得像些神仙。今天可不然了。日本人男女老幼,慌慌张张地挤在电网门口,叽叽咕咕地乱叫,也有女人擦眼抹泪地哭。那个日本医生平野戴着白口罩,白手套,满头是汗,恶狠狠地吆呼着一群工人替大家搬东西。

庆儿娘心里疑惑不定,冷不防大疙瘩上一个放哨的日本兵朝下喝道:“你是干什么的?”说着地放了一枪。

庆儿娘这一吓,爬起来就跑,不想一阵昏晕,一头栽倒,顺着山坡滚下去,跌闭了气。

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只听见山顶上轰轰的,一个劲响。起根只当是崩红,越听越不像,倒像是炮。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又怕又慌,硬撑着身子又跑。

工人区的情形更变了。谁也不上班,成群大伙地站在屋子前,东谈西讲,又议论、又争辩,脸上的神情带着惊讶,又带着高兴。不知谁在墙上贴了许多标语,大群的人围着看,还有人指指点点地念。

贾二旦三把两把掀开工人,伸手去撕标语,嘴里骂着大街,脆萝卜嗓子横着肩膀扛了他一膀子,骂道:“靠后点,我看你敢不敢撕!你吃鬼子屎,喝鬼子尿,到今天别再想唬洋气了!”

贾二旦张手要打,好多人齐声嚷道:“揍这个王八蛋操的!”哄地扑上去。贾二旦见势头不妙,抱着头窜出人圈子,一边跑一边骂道:“好小子,等着瞧吧,我不掐出你们的腚门黄就不姓贾!”

庆儿娘拉着个人,惊惊惶惶问道:“糊涂死我了,难道日头从西出来啦,你们就敢这样闹?”

许多人嘻嘻哈哈笑起来,那人答道:“山上闹到这个地步,你怎么还蒙着睡大觉,不知道日本人刚才都拿起腿跑啦!火药库也点了,你听听,炸得正凶呢!”

庆儿娘心里糊涂,张着手到处去找王世武,顶头却碰见脆萝卜嗓子。脆萝卜嗓子眉开眼笑地问道:“大婶,人家都乐,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地掉眼泪?”

庆儿娘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擤着鼻涕哭道:“我有什么好乐的?庆儿死活不知,这会子连王世武也不照面了!”

脆萝卜嗓子蹲下身,悄悄说道:“你找王世武做什么?他夜来黑间就下山了,是罗区长招呼他回去商量事情。这边时时刻刻有人去送消息,你有事告诉我吧!”

庆儿娘抹着泪道:“我能有什么事?只盼他们早一刻来,好叫我少受一刻罪!”

工人们忽然都朝东跑去,拥在电网前,探着脖子,跷着脚尖,纷纷地议论着什么事。脆萝卜嗓子丢下庆儿娘,也跑过去。只见东山梁翻下三四十人,怀里全抱着枪,有的两支,有的三支,正朝这边赶来。当头的人正是王世武。后面跟的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红衣裳,光着头,赤着脚,身上好像带着伤,走路挺不方便。

隔老远工人便叫着问道:“老王,你打哪来的?”

王世武眯缝着细眼,笑着点头,又伸出大拇指头朝肩后轻轻一指说:“沙子地。”

他一上了坡,工人们便围上去,闹嚷嚷地发出问话,闹得王世武紧摆着手笑道:“慢一点,慢一点,大家都问,叫我答应谁是。你们先别嚷,鸦静一点,听我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工人们静下来,王世武扩着嗓子说道:“你们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经无条件投降啦!从今往后,再也不必受日本鬼子的气了!这个日子,是八路军给咱老百姓打出来的,咱们的队伍就在四围,一会就上山啦。”

工人们一听说日本已经投降了,吼了一声,发了疯似的乱蹦乱跳,乱嚷嚷地噪成一片。气粗的见了东西便砸,发泄肚子里多年的怨气。一转眼,这个工人区,那个工人区,都听到信,满山嗡嗡的,净是胜利的欢笑。

原来日本在八月十四号那天便正式投降了。一得到消息,罗区长立时把先前派进矿山的人叫出去,知道山上还有六七十日本兵,再就是一百四五十名自卫队。王世武被派出给自卫队送信,叫他们投降,不想伪军早吓胆寒了,有的先自奔了八路军,有的撂下枪,换上便衣,先一步溜走了。日本小队长广岛慌了手脚,把各炮楼的人都撤回去,死守着大疙瘩不敢动。地牢里的犯人急得乱摇门,王世武赶来,砸开锁,领着大伙收拾了伪军的枪。

庆儿娘坐在地上,王世武刚才的话听倒是听见了,心里可木辣辣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乐么?自然乐。可又乐不起来。活到四十多岁,吃不饱,穿不暖,受苦受气,到头死了男人,丢了儿子,剩下她一个孤寡老婆,将来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如两腿一伸,咽下这口气去倒干净。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哗哗地直流,这时却有人来搀她的胳膊说:“娘啊,你坐在这哭什么?”

她抬起头一看,竟是庆儿。还怕是自己眼错,赶忙擦干净眼泪再看,不是他是谁?庆儿瘦得嘴巴都尖了,脸上一缕一缕的尽是伤,两只眼忽闪忽闪的,却像灯笼。庆儿娘这一阵伤心,忍不住哭出声道:“我只当你抛下苦命的娘,到阴世找你爹去啦!没曾想你还能活着回到娘跟前,娘死也甘心了!”

庆儿的眼睫毛也湿了,忍着泪笑道:“娘,你该笑啊,怎么倒哭起来!”

庆儿娘的嘴角一牵一牵的,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更哗哗地流泪。这个泪又酸又甜,叫人心痛,也叫人欢喜。从她懂事那一天起,她的脸就像变成石头,永远愁眉苦脸的,没点好颜色。今天却第一回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又伤心地哭道:“咱们总算熬到头啦!只是你爹死得太惨,要是他能知道今天的事,死在地下也会笑的!”

游击队上山了。红石山尽顶上首先飞出一面红色的战旗,只听山后雷似的这个叫啊,大队便从后坡翻上来,占领了各山头的炮楼。一时从东到西,山脊梁上绺绺的,尽是人,数不清有多少。

王世武直着嗓子叫道:“伙计们,这里有的是枪,有胆子的跟我走,咱们迎上大队,到大疙瘩上去弄广岛他们的枪!”

许多人应声叫道:“我去!”“我去!”大家抢着去拿枪。有些是原来的地下军,一大半是临时起来的工人。没抓到枪的也不甘心落后,拿起镐把子铁锨追上去。庆儿丢了娘,不顾创痛,也跟上去。

各山头的炮楼点起了火,冒着大烟。烟一落,火苗蹿出多高,烘烘的,烧红了半边天。山顶的人喊,半山坡的人叫,全山都震动了。一股人走下山头,两个人走在最前面:一个大约三十左右岁,面貌长的朴实厚道,只是含着笑点头;另一个却是长眉大眼,又洒脱、又英俊。

这自然是罗区长和胡金海。

罗区长要赶到工人区,召集全山的工人开会。胡金海扬起蝴蝶须似的长眼眉,招呼一声,带着游击队跟王世武他们汇合一起,赶去包围了大疙瘩,写信进去,叫广岛投降。

广岛早抓瞎了,但是接到他长官的命令,只许把枪缴给国民党,不许缴给共产党。广岛明白重庆国民党政府一贯和日本眉来眼去,有些意思,串通一起反共的事也干了不止一次,便打定主意不降,乐得在中国烧上把火,挑起反共的内战。这天黑夜,他不顾死活,领着人攀登一座没有路的大山,撞出包围圈,连夜窜到龙关去。

胡金海把手一挥道:“撵这个狗×的!不投降就揍他个稀里哗啦!”

他领着游击队和浑身是红的工人武装,带上新缴的枪,连夜撵下山去。全山的炮楼还在烧着,黑夜里,只见一个一个山头冒着红光,恍惚是火山喷出火来。夜静当中,隐隐约约地听见西北上正响着炮,隆隆的,仿佛是雷——八路军的大队已经逼近张家口了。

就这样,大块大块叫敌人蹂躏了八年的土地到底解放出来,百姓也抬起头,重新见到天日。这个胜利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经过八年抗战的结果,是全国人民拿着血肉生命换来的果实,更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胜利。说什么青山不改,绿水常流,人民就有移山倒海的大力量。红石山看起来还是原来的红石山,但已不是原来的红石山了。红石山已经彻头彻尾翻了个个儿,变成人民的矿山了。

二十二 胜利的果实

转眼过了一年,又是八月中旬,这天恰有趟火车从宣化开到红石山。火车到站,一个斯斯文文的后生走下车来,戴着顶蓝学生帽,穿着白衬衫和蓝学生装裤子,蓝褂子搭在右胳膊上,站上的工人看见他,赶着招呼道:“胡队长,你这一阵在哪工作,怎么老不见?”

胡金海怪腼腆地笑道:“我现在学习呢。”点点头走上山来。

自从抗日胜利后,他率领的红石山游击队便分散了,各自回到本地去参加生产。胡金海觉得从小受罪,不认识字,很吃亏,便转到宣化一家中学念书,提高自己的文化。离开矿山,将近一年了,乍一回来,看起来事事亲切,可又事事陌生。工人区不似先前那么破烂了,好些家门口种着青菜,养着八月菊、粟鸡花。娘们小孩,从头到脚,都有穿有戴的,气色也好。山坡上放着白羊,一群一群的小鸡刚出窝,跟着老母鸡满地跑。老母鸡找到吃的,拿嘴吀着,咕咕地叫,小鸡便唧唧吱吱地抢着吃。老母猪带着成群大伙的小猪,噘着嘴乱拱,一会又到墙边蹭起痒来。小猪看见生人,直竖竖地望着,忽然把耳朵一摆,摇着小尾巴撒欢跑了。谁家的小毛驴牵出去放青,吃饱了,自个往回走,几条小狗好顽皮,往驴身上一个劲扑,汪汪地乱咬。

胡金海看了笑道:“你们这倒好,比乡村都热闹。”

一个女人坐在门坎上纳鞋底,怀里奶着孩子,回手在头发上磨磨锥子,笑着答道:“可不是,要在早先,你想听个鸡呀狗呀叫的,也听不见。谁敢养只鸡?要叫鬼子汉奸看见,就说犯法,拿去吃了不要紧,还得受罚呢!”

胡金海顺便问道:“董家大婶是不是还住在原先的小土窑里?”

女人道:“你是说庆儿他娘吧?早搬了,谁还住那种坏地方。她就搬到从这数第二栋房子里……”便张着嗓子叫道:“庆儿娘,有人找你呢!”

庆儿娘从门里探出身子,张着两手,满手粘着面,愣了一愣才认出胡金海来,赶忙迎出来笑道:“你这是打哪来呀?快到家里坐吧。差不多有一年不见了,我哪天不跟庆儿重念你。庆儿又听人说你当了什么战斗英雄,嘴坏的就说:‘人家一做官,哪瞧得起旧日这些穷伙计!’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再说八路军也不兴这样。”

胡金海悬着腿坐到炕上,笑着表白几句,一面打量着屋子。屋子不大宽敞,收拾得却干净。炕上铺着席子,靠窗放着几床半新不旧的铺盖,都是解放后开支新置的。炕里头摆着几个洋铁桶,专盛米面。庆儿娘的头上络着块蓝布,穿着一身青细布裤褂。一年光景,她竟变成另外一个人:先前整天皱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说话像哭,在人前也不大敢说话,于今可又说又笑,神气开朗多了。

门口挤着一大堆小孩,有的咂着指头,有的挖着鼻孔眼,直竖竖地瞪着眼瞧。也有几个隔壁邻居的妇道人家在门外探着头望。庆儿娘忙着做水,又道:“你来得正巧,不瞒你说,今天是庆儿的生日,我正赶面条。长到十九岁,从小没好命,饭都吃不饱,哪捞得着过生日?就算他刚下生,今天给他过个周岁吧!”

胡金海问道:“我兄弟还在组里做活么?怎么不见他?”

庆儿娘道:“他一个瞎字不识,不卖苦力做什么?”便对一个小孩说:“你到上边工会看看,就说他金海大哥来了,开完会快下来,别尽着贪玩。”

门口一个女人笑着插嘴道:“像庆儿那孩子,你再嫌不好,你还想要个什么样的孩子?又孝顺,又务正,工会里做着份事,再说不好,可是恨铁不成钢了。”

庆儿娘笑道:“千说万说,不识字,总没出息。我老了,要不老,晚半天定准也到上坎的学校里去念书。说起组里的事,也不大像从前了。组长是大伙举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人,下洞子的时候虽说也弄一身红,回家就有水洗,再换上套干净的衣裳,一年到头没病没灾的,看起来也像个人了。哪像杜老五在的时候,一个个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年不死上千八百个,想起来还叫人掉泪!”说着眼圈红了。

提起杜老五,门外的几个女人都动了气,索性挤进屋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来。这个说:“那个死杂种,怎么也不抓住他,叫他跑了!”第二个便说:“当时乱糟糟的,坏人跑的也不止他一个。听说都跑到天津北京去啦,照样唬人。几时解放军过去,好好地治他们一治。”第三个便道:“像他这种害人精,抓到了一定不会饶他。不过对烂剥皮跟贾二旦,应该再严点。依我说,宰了也不冤!咱们解放区待人真宽,交给区里以后,贾二旦赔出些钱,当众一坦白,就宽大啦。烂剥皮判了个罪,不过也没要他的命。我也明知道不错,只是心里不痛快。”

屋里一时只听见娘们的嗓子噪噪嚷嚷的。胡金海文文静静坐在旁边,像个大姑娘,羞答答地笑着。一个女人忽然转过脸问道:“可是呀,那些日本人跑了后到底怎么的啦?也该给他们点罪受受。”

胡金海低着眼笑道:“一些日本老百姓,也不担多大罪,咱们还打发俘虏回国呢。就是广岛这类家伙坏,一跑到国民党地面去,国民党的反动分子像得了宝贝一样,倒把他们和汉奸队都封了官,又勾结他们来打咱们解放区。”

庆儿娘正在炕上放了张小桌,泡上壶山茶,听了惊道:“怎么,又打仗了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这都是为的什么!”

胡金海道:“就为的是你的日子太好过了,反动分子才来打你。你要翻身,他们偏要骑着你的脖子拉屎!”

正说着,董庆儿喘嘘嘘地跑回来了。他完全长成个筋肉结实的小伙子,推着滚圆的头,脸腮放着红光,帘子似的黑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一进门就拉着金海的手不放,劈头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不是又要上山来组织游击队啦?我第一个先报名。刚才工会开会,告诉说蒋介石仗着美国撑腰,已经动手来打咱解放区了。这种混账东西,有什么理好讲,只有揍他!沙锅子捣蒜,一锤子的买卖,揍烂他算啦!”

庆儿娘生气道:“人家听见打仗,都不高兴,你倒乐得笑。这也不是搭台子唱戏,有什么热闹好赶!”

胡金海道:“大婶,你心里也不用不踏实,咱们的天下算定啦。姓蒋的要能讨到便宜,除非是驴长角!”

庆儿又拉着金海的手笑问道:“王世武他们哪去啦?”

胡金海说:“王世武和吴黑都又出来闹民兵自卫队了。罗区长于今在宣化武装部,倒是叫我就便看看山上的情形。”

庆儿挽起袖子,对他娘道:“娘,我帮你擀面,留金海大哥在这吃饭。”

胡金海摆着手道:“不行,我还得到大坝口去一趟。”

庆儿道:“雨来啦,你走什么?”

胡金海望望天,果然从南面上来一大片黑云,罩住山头,一时阴沉沉的,天地都变了颜色。但是云彩没根,他便放心道:“不碍事,一阵雨就过去了。”

没下雨,先起了风,窗门碰得乱响。一转眼暴雨来了,只听大风呜呜地叫,吹得雨丝横飞,像是股烟,一路飘下山去。可是北方七八月间,注定是熟庄稼的好天气,不管这阵雨多猛,不久终归要晴的。天一晴,太阳露出头来,晒着满山满野的庄稼,农民就该磨快镰刀,动手收割他们亲手播种的好庄稼了。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五号夜写在龙关红石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