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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发现

1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382]

约布赖特太太葬礼后约莫三个礼拜,一天晚上,银色月面的光芒直射到奥尔德华斯克林家的地上,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她靠在庭园的栅栏门上,好像要透一下空气。淡白的月光能让丑妇变美,原本美丽的面孔平添了天仙的神情。

她在那儿没待多久,一个男人从路上走来,有点迟疑地问:“请问太太,他今晚好吗?”

“好点了,汉弗莱,不过还是很严重。”游苔莎答。

“还是神志不清吗,太太?”

“不啦,现在很清醒。”

“还是那样说胡话念叨妈吗,可怜的人?”汉弗莱接着问。

“还是念叨的,不过不那么狂乱了。”她低声说。

“太太,太不幸了,强尼那孩子居然把他妈临死的话告诉他,说她心碎了,给儿子抛弃了。谁听了都得烦心的。”

游苔莎并没回答,只是呼吸微微一顿,好像欲言又止似的。汉弗莱谢绝了进屋邀请,走开了。

游苔莎转身进了屋,上楼来到了前面的卧室,那儿点着一盏带罩的油灯。躺在床上的是克林,脸色灰白、面目憔悴、毫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眼里发着一股热光,好像瞳孔里有一团火,要把眼球的物质烧光似的。

“是你吗,游苔莎?”游苔莎坐下时他问。

“是我,克林,我刚才下去了,在栅栏门那儿。月亮很漂亮,连一片树叶都不动。”

“月亮吗?月亮对于我这种人算得了什么呢?亮就让它亮吧——一切都随意吧,只要我别活到明天就得!……游苔莎呀,我都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心里的想法像宝剑穿身一样。哎呀,要是有人想画受苦图而名垂千古,就叫他来找我!”

“怎么说这种话呀?”

“我不得不感到,是我千方百计把她害死了。”

“不是那样的,克林。”

“是的,是那样的。替我开脱没有用处!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太狠毒了——我没采取主动,所以她没法饶恕我。现在她已经死了!要是我早一点表示愿意跟她讲和,重归于好,她再去世,就不至于这样难以忍受了。但我再没靠近过她家,她也就没靠近我家,不知道她多么受欢迎了——这就是烦恼的地方。她并不知道我当晚要到她那儿去,她太麻木了,不能理解我。要是她来看我一趟就好了!我渴望她来的。但始终没来啊。”

游苔莎不由发出了颤声的叹息,这种叹息一直在令她心惊肉跳,就像瘟疫的发作。她还没把实情说出来呢。

约布赖特深深地痛悔自责,只顾胡言乱语,却并没有留意她的情况。在病中,他不断地说着这种话。他本来就很悲痛,那小孩不幸又泄露了约布赖特太太最后的话——那些误会时说得过于激愤的话,悲痛之中又掺杂了绝望。他急火攻心,只盼望着死,就像庄稼汉在田头盼望阴凉一样。一个人处于悲痛的聚焦点上,就是这种可怜相。他不断地哀叹自己拖拉,没及早去母亲家,铸成了永远也无法纠正的大错;他坚持说,他一定是受了恶魔的严重蛊惑,才没能早早想到,她既然不上他这儿来,他就有责任去找她。他老要游苔莎对他的自我谴责表示同意。游苔莎心中有鬼,火烧火燎,宣称她无可奉告。这时候,他就说:“那是因为你不懂我母亲的脾气呀。她那个人,只要求她,总是乐意宽恕的;但是我对她来说像是倔孩子,所以她才不依不饶。也不是不依不饶;她自尊心强,比较含蓄,就这些。……是的,我明白她为什么跟我闹别扭那么久了。她那是在等我去哪。我敢说,她曾经一百遍悲痛地说过:‘我为他牺牲了一切,他就是这么报答的!’我从来没去看她啊!等到我去看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想到这儿,简直忍无可忍!”

有时候,他处于悔恨交加的状态而难以自拔,一滴纯属悲伤的眼泪都不肯掉。那时他就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心火的折磨远胜于身体的疾病。“要是我能得到些许确信,她临死时并不认为我怀恨在心,”有一天,他陷入这种心情时说,“那就比想起上天堂还好过。但这是办不到的了。”

“你这样没完没了地绝望消耗,实在过分了,”游苔莎说,“别人也有死母亲的吧?”

“那并不减少我的损失呀。不过损失本身还不如损失的原委那样严重。我对她犯下大罪了,所以才见不到光了。”

“我想是她对你犯了罪吧?”

“不对。她没有,罪是我犯的,让整个罪责压在我的头上好啦!”

“我想不妨三思以后再说这种话,”游苔莎回答说,“单身汉无疑有权随便咒骂自己;但有太太的人,祈求天降厄运的时候,可关系到两个人啊。”

“我心里太难过了,不懂你咬文嚼字的东西,”那位受苦人说,“白天黑夜有人对我喊:‘是你整死她的。’不过我承认,这样刻薄自己,也许对你不公正,可怜的太太。请你原谅我这一点吧,游苔莎,我不知所措啊。”

游苔莎总是竭力躲开丈夫陷于这种状态的情景,在她看来,那就和加略人犹大看见审判耶稣的场景[381]一样可怕。她眼前会出现一个疲乏女人的鬼魂,在门上敲,而她却不肯开门;她不忍卒睹啊。但是对于约布赖特自己,把深深的悔恨公开说出来反倒好一些;沉默中要忍受的痛苦无以复加,并且有时长久维持紧张、沉思的情绪,胡思乱想煎熬折腾;因此让他大声谈话,绝对必要,以便他的悲伤会就此多少消耗一些。

游苔莎看月色回屋不多久,就听见轻柔的脚步声到了房前,楼下女仆通报托马辛来了。

“托马辛哪!谢谢你今晚来,”托马辛进了屋,克林说,“你瞧,我躺着呢。这种狼狈相,弄得一个朋友都不敢见,连你也差不多不敢见了。”

“千万别躲着我呀,亲爱的克林,”托马辛诚恳地说,甜美的声音,在受苦人听来,不啻一阵清风吹进了‘黑牢’[380]里,“你身上没有什么能叫我震惊,把我赶走的。我来过,你不记得罢了。”

“哦,记得的;我并没精神错乱,托马辛;从来没有过。要是他们说,你也不要信。我只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痛心疾首罢了;加上身体虚弱,看上去疯癫癫的。其实我神志并不乱。要是我真的疯了,那你想,我还能记得母亲去世的所有情况吗?没那么好的运气呀。两个半月的工夫哪,托马辛,可怜的母亲最后那些日子,都是孤苦伶仃啊,为了我而心神恍惚,悲伤欲绝;而我一直没去看她,虽然只住在六英里外。两个半月——七十五天的工夫,日出日落,照着她那孤苦伶仃的状况,连狗都不该有的遭遇呀。从不来往的穷人,要知道她病了,知道她孤单,都会照顾她,都会去看她的;而我呢,本该是她唯一的依靠,却像狗杂种躲得远远的。要是上帝真公道,就让他现在就处死我。他差一点就把我给弄瞎了,不过还不够。要是他能给我更厉害的痛苦,我就永远相信他!”

“嘘,嘘!求求你,克林,别,别,快别说这种话啦!”托马辛吓得痛哭流涕地央求他。而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游苔莎,虽然惨白的脸上还算镇静,身体却在椅子上扭动起来。克林没理表妹的话,接着说。

“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连接受永世天谴的新证据都不配。你说,托马辛,她知道我的真心吗——她死的时候,是不是最后不再误会我还没有原谅她?至于她怎么会有那种可怕的误会,我说不出来。你要是能让我确信那一点就好了!你说呢,游苔莎?你倒是告诉我呀。”

“我想我能让你确信,她最后明白了。”托马辛说。游苔莎脸色苍白,一声不响。

“她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呢?否则一定请她进来,对她表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爱她的。但她就是不来,我也没到她那儿去。于是,她就像丧家犬一样死在荒原上了,没有人救她,直到回天无力。托马辛哪,要是你像我那样,看见了她当时那种情况——一个可怜的女人,奄奄一息,黑夜里躺在野地上呻吟,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认为自己被全世界的人抛弃了,你一定会痛苦之极,连野人也会为之动容的。而那个可怜的女人,正是母亲!难怪她对那小孩说:‘你看见了一个心碎的女人。’说出那样的话来,她落入了什么样的心境,可想而知啊!这样做除了我,还能有谁?太可怕了,不堪设想啊;但愿我受到比现在更重的惩罚。他们说我精神错乱,时间有多久呢?”

“我想有一个礼拜吧。”

“以后我就安静下来了。”

“不错,安静了四天。”

“现在我又不安静了。”

“还是平静一点的好。求你了,身体很快就强壮起来的。要是能把心头那种印象去掉——”

“好的,好的,”他不耐烦地说,“但是我不想强壮起来。身体好又有什么好处?我死了才对我更好些,对游苔莎当然也更好。游苔莎在这儿吗?”

“在这儿。”

“游苔莎呀,如果我死了,对你更好,是不是?”

“别逼问啦,亲爱的克林。”

“呃,其实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很不幸,我还死不了。我自己觉得好起来了。托马辛,丈夫得了这么多钱,你们还要在店里住多久?”

“也许再住一两个月吧,住到我病好了。总得等到那时候才能搬家。我想还得一个月出零吧。”

“是的,是的。当然。托马辛妹妹呀,你的磨难都要完了——再过短短的一个月就熬过去了,而且会有什么东西来安慰你;我的磨难可没完没了,也不会有安慰我的什么东西出现!”

“克林,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了。放心吧,阿姨对你感情不错的。我知道的,她要是活过来,你早就跟她和好了。”

“结婚前问过她来不来,她没来看我。要是她来过,或是我到她那儿去过,临死她就决不会说:‘我是一个心碎的女人,儿子弃母。’我总是对她敞开大门的——这儿总是等着欢迎她。但她始终没来看一看。”

“最好现在不要再谈了吧,克林。”游苔莎从房间那一头有气无力地说,那情景越来越叫她受不了了。

“我在这儿待不长,还是我来跟你说说吧,”托马辛安慰他说,“克林,想一想,你看问题有多片面啊。她对小孩说那些话时,你还没看见她,还没把她抱起来呢;再说,那也许是气话呀。阿姨说话是喜欢急躁的。她对我说话,有时就急躁嘛。她虽然没来看你,但我坚信她想来看你的。你想,一个当妈的,能过了两三个月,还一点宽恕的思想都没有吗?她早已原谅我了,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你呢?”

“你努力使她回心转意,我可没做什么呀。我这个人,还想把幸福的奥秘教给人家呢,连文盲都懂得躲避的大惨剧,都不知道避开。”

“你今晚怎么来的,托马辛?”游苔莎问。

“戴蒙把我送到路口的。他又赶着车到东埃格敦办事去了,一会儿回来接我。”

果然,不久就听见车轱辘的声音了。怀尔狄夫来了,驾着双轮小马车在外面等候。

“派人出去说一声,再过两分钟就下楼。”托马辛说。

“我自己下去说吧。”游苔莎说。

她下了楼。怀尔狄夫已经下了车,游苔莎开门时,他正站在马头前面。起先他没转过脸,以为是托马辛出来了。后来他抬头一看,才稍微一惊,说了声:“噢?”

“我还没对他说哪。”游苔莎低声回答。

“那就先别说,等他好了再说吧——说出来可要命。你自己也病着啊。”

“我苦恼极了。……戴蒙啊,”说着,她一下哭了出来,“我——说不出有多难过!简直受不了啦。我的烦恼,对任何人都不能说——除了你,谁也不知道。”

“可怜的姑娘!”怀尔狄夫说,显然被她的痛苦打动了,最后竟拉住了她的手,“难哪,你根本就没怎么样,却卷在这样的一团乱麻里头,太冤枉了。这种伤心场面,不是你所能受得了的。就怨我。要是当初把你从这一切里救出来就好了!”

“不过,戴蒙,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坐在他身边,听他责骂自己把她害死了,心里却知道,若有罪人,非我莫属,这真把我逼入了绝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应该告诉他呢,还是不应该告诉他?我老在扪心自问。唉,又想告诉他,又怕告诉他。他要是发现了真相,非把我杀了不可,因为没有其他行为,能抵得上他现在的情绪。‘谨防老实人大发雷霆’,看着他,这句话天天在我耳边回响。”

“唉,等他好一点,再看机会吧。要是你告诉他,不可和盘托出——这是为他着想。”

“哪部分要瞒着呢?”

怀尔狄夫沉吟了一下。“当时我在屋里那部分。”他低声说。

“好吧。人家都暗地里说闲话了,那应该保密。仓促行事容易,再辩解可就难!”

“只要他死了——”怀尔狄夫嘟囔着。

“想都不要那么想!哪怕我恨死了他,也不愿用那样卑怯的企图换取免罪。我要回楼上陪他了。托马辛让我告诉你,过几分钟就下来。再见吧。”

她回去,托马辛很快出现了。她同丈夫坐到马车上,马转头前行时,怀尔狄夫抬头望着卧室窗户。他能分辨出一张惨白悲戚的面孔,从窗户里目送他驱车离开。那正是游苔莎的脸。

2 恍然大悟

克林的悲痛自生自灭了,体力恢复,托马辛探望后一个月,就能看见他在庭园里散步了。他脸上离奇地调和着坚忍和绝望、沉着和忧郁、健康气色和濒死惨白。他现在一反常态,对亡母有关的往事一概沉默;游苔莎虽然知道他仍然耿耿于怀,却乐得躲开这个题目,绝不肯把它重新提起。当初他神志恍惚,情不自禁,口无遮拦;可现在他逐步恢复了理智,就陷入了缄默。

一天晚上,他正站在庭园里,心不在焉地用手杖锄一棵荒草时,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转过屋角来到他跟前。

“是克里斯琴吧?”克林问,“很高兴,你找到我了。过几天要你去布露斯头跑一趟,帮我把房子收拾收拾。我想房子照样锁着的吧?”

“是,克林先生。”

“你把土豆和别的根菜都刨起来了吗?”

“刨了,感谢上帝,一滴雨都没下。特地来告诉你一件别的事情,跟新近咱们家出的事大不一样。静女酒店从前都叫他店主的那位有钱绅士,派我来告诉你,怀尔狄夫太太平安生了一个女孩,刚好是午时一点钟生的,也许前后差几分钟;据说,就是等着添这一口人,他们得了钱以后才没有搬走。”

“你说大人很平安,是不是?”

“是,先生。只是怀尔狄夫先生因为不是个小子而发脾气。这是他们在厨房里说的,不让我听见的。”

“克里斯琴,有话跟你说。”

“是,可以,约布赖特先生。”

“我妈死的前一天,你见她来着?”

“没有,没见。”

约布赖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可是她死的那天上午,我见她来着。”

克林眼睛一亮。“这比我要问的更近。”他说。

“不错,我知道那是同一天。她说:‘我要看他去了,克里斯琴,正餐不用你给我送菜了。’”

“看谁?”

“看你呀。你不知道吗?她是往你家来的呀。”

约布赖特十分惊异地盯着克里斯琴。“你以前怎么没提起过这话呀?”他问,“你肯定她来的是我家吗?”

“是啊。我没提那话,因为最近没看见你呀。再说,她没走到你这儿,还不是白搭,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老纳闷,那样的大热天,她跑到荒原上去干什么!好啦,她说过要来做什么吗?克里斯琴,这一件事,是我很想知道的。”

“是,克林先生。她没对我说,不过我想她到处对别人说的。”“你知道都对谁说过?”

“有一个男人,求你了先生,希望你别在他面前提我的名字,因为我老在怪地方看见他,尤其是在梦里。今年夏天,一个晚上,他像凶神恶煞‘饥荒’、‘干戈’[379]一样瞪着我,把我闹得垂头丧气,有两天连头上那几根头发都梳不通。他好像,约布赖特先生,正在通往迷雾岗的小路中间站着的,你妈走到那儿,脸上煞白煞白的——”

“啊,那是什么时候?”

“今年夏天,我的梦里。”

“呸!这个人是谁?”

“迪格利,就是那个卖红土的。你妈来看你的前一天晚上,他去看你妈了,陪她坐了一会儿。他走到门前的时候,我还没收工回家呢。”

“一定得见见维恩——早知道这件事就好了,”克林焦急地说,“不知道他怎么没来告诉我?”

“他第二天就离开埃格敦了,不大可能知道你要见他吧。”

“克里斯琴,”克林说,“你得找找维恩去。我还有别的事,不然就自己去了。马上就去把他找着了,告诉他我有话跟他说。”

“白天找人我倒是好手,”克里斯琴说,一边迟疑地东张西望,发现天色渐渐昏暗了,“不过晚上嘛,约布赖特先生,可就没有比我再差的了。”

“随便什么时候去荒原上找,尽快把他带来。可能的话,明天就把他找来。”

接着克里斯琴就走了。第二天来临,但维恩没来。晚上,克里斯琴来了,样子很疲乏。原来他找了一整天,也没打听到红土贩的消息。

“明天不要误工,尽量问问吧,”约布赖特说,“找不着就不用再来啦。”

第二天,约布赖特出发去布露斯头老屋了;那所房子,连带庭园,现在都归他了。他大病一场,无法准备搬家;但是作为母亲那点遗产的管理人,必须去照看内部的东西;为此,他决定晚上在那里过夜。

他往前走去,既不快也不果断,而是像刚从沉睡中唤醒的人那样,慢吞吞走着。他走到山谷时,刚到下午时分。只见那地方的表情,那时光的情调,都和过去日子里的类似场合一模一样;这种似曾相识的情景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已故的老母会出来欢迎他。庭园的栅栏门锁着,百叶窗关着,都和出殡那天晚上他离开时一样。他把栅栏门打开,只见蜘蛛已经结了一张大网,把门和门楣封了起来,它大概以为这门是永远不会再开的了。他进了屋子,把百叶窗拉开,就动手清理碗橱和壁橱,把废纸烧掉,同时琢磨着怎么布置才妥当,以便把游苔莎接过来住。他打算住到能实行那耽搁已久的教育计划的时候,如果那一天还会来到。

他巡视着各个房间,强烈感情油然而生,很不愿意把父母和祖父母的传统家具陈设加以变动,去适合游苔莎的现代观念。那光秃秃橡木壳的座钟,钟门上画着耶稣升天图,钟座上画着捕鱼奇迹[378];祖母留下来的玻璃门角柜,隔着玻璃就能看见柜里的玲珑瓷器;上菜架,几个木茶盘,挂在墙上带铜龙头的茶桶——所有这些古老的器具都该往哪儿丢才好呢?

他发现窗台上的花儿都已经枯死了,便拿到外面的窗台上便于搬走。正忙碌着,他听见外面石子路上有脚步声,有人敲门。

约布赖特打开门,维恩站在他面前。

“早上好,”红土贩说,“约布赖特太太在家吗?”

约布赖特低头往地上瞧。“那你没看见过克里斯琴或者别的埃格敦人了?”他问。

“没有。我在别处待了很长时间,才回来。我离开的前一天到这儿来过。”

“你还没听说什么吧?”

“没有。”

“我母亲——去世了。”

“去世了!”维恩机械地说。

“她现在的家,我也不反对搬去住的。”

维恩看看他说:“要是不看你的脸色,我永远也不会信你的话。你病了吧?”

“病了一场。”

“唉,人生无常啊!一个月前跟她分手,一切还都好像表明,她要开始新生活了。”

“好像的事成真了。”

“你说得不错,毫无疑问。磨难教育了你,你现在说话比我意味深长。我只是指她在现世的生活。死得太早了。”

“或许是我活得太长了吧。迪格利,这个月为了母亲的死,我真是痛苦不堪。请进来吧,我正要找你呢。”

他把红土贩领到了圣诞节开舞会那个大房间,两人一块在长椅子上坐下。“你瞧,”克林说,“壁炉冷冰冰的了。当初那块烧了一半的木头和余烬还熊熊发光的时候,她活得好好的!这儿的一切还没动过。我是无能为力了,生活像蜗牛爬。”

“怎么会死了呢?”维恩问。

约布赖特把她生病去世的详情说了一下,接着说:“从今往后,任何痛苦,对我来说都算小毛病了。——我刚才说要问你话来着,却像醉汉一样跑题了。我很想知道,我母亲跟你最后见面,都跟你说了什么话。我想你跟她谈了很久吧?”

“谈了半个多钟头。”

“谈到我了吧?”

“对。一定是因为我们的谈话,她才到荒原上去的。毫无疑问她正要来看你。”

“她那样讨厌我,为什么还来看我?这是个谜团啊。”

“不过我知道,她差不多饶恕你了。”

“但是,迪格利——女人已经饶恕了儿子,那在去儿子家的路上病倒了,还会说因为儿子虐待而心碎了吗?不可能的!”

“我只知道,她一点都没责备你。她为发生别扭而埋怨自己,一味自责。我是听她亲口说的。”

“你听她亲口说,我并没有虐待她;同时又有人听她亲口说,我虐待她?我母亲并不是冲动的女人,无缘无故就时不时改变观点的啊。维恩,你说,她怎么这样出尔反尔呢?”

“说不上来。的确很怪,她宽恕了你,宽恕了你太太,正要去你家里跟你和好呢。”

“如果需要有一件事来困惑我,那就是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了!……迪格利,要是我们活着的人允许跟死去的人谈话——只谈一次,只谈一分钟的工夫,哪怕隔着铁栅栏,像跟囚犯谈话那样——那能了解多少事情哪!有多少春风得意的人会缩头缩脑啊!而这个谜团——立刻就水落石出了。可是坟墓把她永远关在里面了,还怎么找谜底呢?”

同伴并不回答,答不出什么嘛。几分钟后维恩走了,克林的心情从悲伤麻木,变为烦恼而犹豫不定了。

他整个下午都是那样的心情。邻居在那所房子里替他铺了床,省得明天还得往回跑。他在空荡荡的地方安歇下,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却毫无睡意,老在琢磨那件事。如何解这个死人的谜底,似乎比解决活人的最高问题还重要。他脑海里藏着一张孩儿脸走进克林妈躺着的草棚子的生动画面。圆圆的眼睛、急切的注视和尖厉的说话声,都像刀子一般在他的脑子里乱戳。

去找找这小孩,可能会一无所获,却也不失为得到新的一鳞半爪细节的手段。事情已经过去六个礼拜了,再去挖掘小孩的脑袋,不是获取小孩看见和理解的事实,而是发掘本质上他根本不能领会的事情,本来希望就不大;既然每一条明渠都堵住了,只好探赜索隐了。现在别无他法嘛;这番探查之后,他只好让这个哑谜沉到不可知事物的深渊里去了。

他是在破晓时分才作出决定的,立刻就起床了。他把门锁好,进了一片绿草地,再往前去,就和石南混合成一片了。白色的花园栅栏前,一条小路分为三股,好像镞形标记[377]一样。右边一股通到静女酒店周边;中间一股通到迷雾岗;左边一股越过山丘通到迷雾岗的另一部分,那就是小孩的住处了。他一折向最后那股路,就觉得一股寒气阴森森袭来,令人毛骨悚然。寒气大家熟悉,大概是早晨的空气还没有晒热吧,但日后他却体会到它的奇特意味。

约布赖特走到所找小孩的母亲苏珊·农色奇住的农舍,发现屋里的人还都没起床。不过,荒山小村,从起床到出门,可谓易如反掌,快得出奇。那儿并没有呵欠和梳妆,把夜间和白昼生活关山重重地隔断。约布赖特手杖够上去,敲敲楼上的窗台,三四分钟后,那女人就下楼了。

直到此刻,约布赖特才想起来,这就是对游苔莎撒过野的女人。怪不得她迎接约布赖特时凶巴巴的。而且,小孩又害起病来了;自从那晚孩子被游苔莎逼着照看篝火以后,苏珊就把他的病痛归咎于女巫游苔莎的感应。这种看法好像鼹鼠一样潜伏在地下,外表举止上是看不出来的;而她在教堂扎伤了游苔莎,老舰长打算告她,游苔莎请求他息事宁人,他也就依了,这可能起到了姑息养奸的作用。

约布赖特强压下反感心理,苏珊毕竟对他母亲并没有恶意。他和蔼地打听她儿子,但她的态度一仍旧贯。

“我要见见孩子,”约布赖特迟疑地说,“他跟我妈同路,除了已经说过的,问问他还记得些什么。”

女人用一种奇异的责难态度看着他。除了半瞎子,明眼人会一目了然,她是在说:“已经把你打趴下了,这是再来讨打了。”

她把小孩叫下楼,请约布赖特在凳子上坐下,接着说:“好了,强尼,把你还记得的事,都告诉先生吧。”

“那一天很热,跟可怜的老太太同路,你还没忘吧?”克林问。

“没忘。”小孩说。

“她都跟你说什么话来着?”

小孩把走进草棚时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约布赖特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捂着脸;孩子妈的样子好像在纳闷,一个人遭到这么深的刺痛,怎么还要?

“你遇见她时,她正要往奥尔德华斯去吗?”

“不是,正在离开。”

“不可能的。”

“是那样,她跟我同路。我也是往回走。”

“那最早在哪儿看见她的?”

“在你家。”

“注意啦,要说实话!”克林严厉地说。

“好的,先生,就是在你家第一次看见她的。”

克林大惊失色,苏珊有所期盼地笑了,可微笑并没使她的脸增色;她好像是说:“可怕的事就要来了!”

“她在我家做什么来着?”

“她走到‘魔鬼的风箱’,坐在树下歇息。”

“天哪!我是刚知道啊!”

“你以前可没告诉我这个呀?”苏珊说。

“没告诉你,妈,不想让你知道我出去那么远。在那儿采黑樱桃,走过头了。”

“后来她干什么来着?”约布赖特问。

“看着一个人走到你家,进去了。”

“那是我自己——一个砍柴的,手里拿着荆条。”

“不是,不是你。那是个绅士。你早就进去了。”

“是谁?”

“不认得。”

“快告诉我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可怜的老太太走到你家敲门,黑头发太太在旁边的窗户里看她。”

孩子的妈转身问克林:“这是没想到的吧?”

克林像石头人一样没理会她。“讲下去,讲下去。”他沙哑着嗓子对小孩说。

“老太太看见小太太从窗户里往外看,就又去敲门,见没有人出来,她就拿起镰刀来看了一看,放下后,又把荆条看了一看;以后她就走了,走到我这边了,使劲地喘气,就像这样。我们两人就一块往前走,我跟她说话,她也跟我说几句,话不多,气都喘不上来了。”

“啊!”克林低声嘟囔着,头搭拉下去了。“再讲啊,”他说。

“她话也说不多了,路也走不了啦。她的脸,哎呀真怪!”

“她的脸怎么啦?”

“跟你的脸现在一样。”

女人朝约布赖特看去,只见他面无血色,满头冷汗。“这里面不是有意思吗?”她窃窃私语,“你现在对她怎么看呀?”

“住嘴!”克林恶狠狠地说,又转过去对小孩说,“那么你就把她扔下在那儿自生自灭了?”

“没有,”女人很快愤怒地说,“他并没把她扔在那儿!是她把孩子打发走的。谁说把她扔下,谁就是说假话。”

“别为这个费心了,”克林嘴唇颤抖着说,“他所做的,比起他所看见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说,门一直关着?一直关着,她在窗户里看?慈悲的上帝啊!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孩在问话人的逼视下退缩起来。

“他以前就这么说的,”孩子妈说,“强尼是个敬畏上帝的孩子,从来不撒谎。”

“‘儿子弃母!’不对,亲妈呀,拿生命担保,不是弃母!而是儿媳,儿媳呀——但愿所有的女凶手都受到应有的刑罚!”

说着,约布赖特冲出了那所小房子。只见他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一片空白,隐约闪着寒光;他的嘴型进入的那个阶段,俄狄浦斯[371]画像草图上已经有所构思。看他那精神状态,再奇怪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但看他那处境,却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做。赫然在目的,并不是游苔莎的苍白面孔和不知名的男人身影,而仅仅是荒原那副坦然自若的面目。千百年来,它扛住了无数灾变的袭击,那饱经风霜的古老面庞,足以把一个人单枪匹马的狂乱喧嚷化解于无形。

3 黑色早晨游苔莎梳妆

约布赖特心烦意乱,往奥尔德华斯狂赶,但周围景物的一派冷漠却摄住了他的意识。以前也有一次,他曾经亲身感到无生命的东西压倒了内心的热情,但当时冷漠所要削弱的,却比现在弥漫全身的感情要甜蜜得多。那一次,他站着跟游苔莎分手,告别走在山后潮湿宁静的平地上的恋人。

不过,他排除了杂念往家里赶,一直来到了屋前。游苔莎卧室里的百叶窗仍严严地遮着,她可不是早起的人。看得见的生命活动,表现为一只孤零零的鸫,在门口石台阶上啄小蜗牛当早饭,周围一片寂静,啄虫声听起来很响亮;不过克林走到门前,发现前门没闩。伺候游苔莎的小女仆已经起来了,人在屋后呢。约布赖特进了门,直奔太太的卧室。

他进来的响动想必吵醒了游苔莎,推开门时,她正穿着睡衣站在镜前,一只手还挽着发梢,把头发往头上盘,准备开始梳洗。她这个人见面不爱先开口,连头都没回,让克林默默地走了进来。他走到她身后,她镜子里看见了他的脸,脸色灰白、憔悴、狰狞、可怕。游苔莎虽然是不喜欢外露的太太,往日心里没鬼胎时,见了这脸色未免也要悲伤惊起,迎上前去,但现在却动也不动,只在镜子里看着他。看着看着,因温暖和酣睡而布满脸颊和脖子的红晕消退了,克林脸上那死神般的灰白飞渡到了她的脸上。他靠得近,见状,舌头就搅动起来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沙哑着嗓子说,“脸上就看出来了。”

她挽着的发辫撒开了,手垂到腰部;那一盘头发没有了支撑,便从头顶披散到肩膀和白睡衣上。她没有答话。

“倒是跟我说话呀。”约布赖特不容分说。

她脸上由红变白的过程仍没停,嘴唇也跟脸一样白了。她转身朝着克林说:“好的,克林,我是要跟你说话。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有,听我说话。夫人好像不大舒服吧?”

“怎么?”

“瞧你的脸,亲爱的,瞧你的脸。也许是惨淡的晨光夺去了脸上的血色?有个秘密要透露给你。哈哈!”

“哎呀,真吓人。”

“什么吓人?”

“你的笑法。”

“自有吓人的理由。游苔莎,你把我的幸福攥在手心里,又像魔鬼一样把它给摔了!”

她惊得从梳妆台那儿闪开,从他身边退了几步,正色面对他。“啊!你吓唬我呀,”她微微地笑了一笑说,“这值得吗?我可没有护卫,孤身一人呀。”

“真是咄咄怪事!”

“什么意思?”

“既然有的是时间,那就告诉你吧,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我的意思是,我不在家,你会孤身一人才怪呢。告诉我吧,八月三十一号下午跟你在一块的男人现在哪里?在床底下吗?还是爬在烟囱里?”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连整件轻纱睡衣都哆嗦起来。“我记日子没有那么准,”她说,“除了你自己,我不记得别人陪过我。”

“我说的是那天,”他嗓门提高放粗了说,“就是你把婆婆关在门外害死的那天。唉,真太过分了——太糟糕了!”他背朝着她,在床架的下首靠了一会儿,接着站起来吼道,“你说,你说!你说呀——听见了没有?”同时冲到她跟前,抓住了她衣袖松弛的折缝。

心里勇敢倔强的人,往往外表显得怯懦,外层捅破了,便触及她那大无畏的实质。她先前白森森的脸上,顿时充满了血红色。

“你要干什么?”她低声说,高傲地微微含笑看着他,“这样抓住我,并不能吓住我,袖子撕破就可惜了。”

他不但没撒手,反而把她拉得更近了些。“你说一说细节——把婆婆害死的情节,”他气喘吁吁、费劲地耳语道,“否则——我就——我就——”

“克林,”她慢吞吞地答道,“真以为你敢做的,我就不敢承受吗?不过,动手前先听好了。打是打不出名堂来的,打死了也没用,看架势要打死人似的。不过,也许根本就不想叫我讲话——也许你只想叫我死吧?”

“叫你死!你希望这样吗?”

“是的。”

“为什么?”

“凭以前对她那付悲痛欲绝的德性,不死不足以平息你对我的愤怒。”

“呸——才不叫你死呢,”他鄙夷地说,好像忽然改了主意似的,“我倒是想到过的,但是——才不呢。那样就把你变成了殉道者,送你去她所在的地方了;要是办得到,我要让你永远远离她,直到海枯石烂。”

“我简直希望你叫我死呢,”她阴郁而愤激地说,“老实跟你说吧,我对于自己近来在世上扮演的这个角色,并没有强烈的愿望。你呀,我的先生,并不是福星。”

“你关了门——在窗户里看着她——家里有男人陪着你——你把她赶走了叫她死。丧心病狂——背信弃义!我不要碰你——站得离我远点——一字一字都坦白出来!”

“不干!我要学我不介意遭遇的死神,死不开口;虽然说出来可以把你栽的赃洗脱一半。是的,决不开口!凡是有点尊严的人,听了这种恶语,谁还费神去清理狂人脑子里的蜘蛛网?没有人。让他闹下去吧,让他钻牛角尖吧,掉到泥坑不能自拔吧。我还有别的事要操心呢。”

“太过分了——不过我一定要放过你。”

“可怜巴巴的慈悲。”

“游苔莎,以我受苦受难的灵魂作证,你刺痛了我啊。我能挺住,而且还很棒!好了,夫人,说说那个人的名字吧!”

“不干,我抱定宗旨。”

“他写情书有多勤?都把信投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跟你见面?啊,他的情书!告诉不告诉他的姓名?”

“不告诉。”

“那我自己来找,”他的目光已经落到附近的小书桌上了,她通常伏在那上面写信。他走过去。桌子锁着。

“打开锁!”

“你又无权命令。那是我的。”

克林二话不说,把桌子抓起来往地上一摔。铰链脱开了,好些信漏了出来。

“住手!”游苔莎说,显得比以前兴奋些了,走到他前面挡着。

“嗨,嗨!让开!我一定要看的。”

游苔莎看那些信撒在地上,克制住感情,淡漠地让开了;克林把信拾起来,仔细检查。

就是牵强附会,也没有一封可以罗织任何有害的勾当。唯一的例外是一个空信封,写给她的,笔迹是怀尔狄夫的。约布赖特把信封举起来。游苔莎就是死不开口。

“你识字吗,夫人?看看这个信封。待会儿无疑还能找出更多,还有信纸。能及时了解夫人是某行当的行家里手,炉火纯青,全面发展,我无疑该心满意足了。”

“你是说我吗——说我吗?”她瞠目结舌。

克林又搜查起来,却一无所获。“这封情书说的是什么?”他问。

“问写信的人去好啦。我是你的狗吗,对我这样说话?”

“这是激我吗,和我较劲吗,夫人?回答呀。不要用那双眼睛看着我,好像要再来迷惑我似的!宁死不受迷惑。你拒绝回答吗?”

“事到如今,哪怕我和天堂最可爱的婴孩一样清白,也不会告诉你的。”

“可是你并不清白呀。”

“当然并非绝对清白,”她回答说,“但我并没做你猜的那种事;不过,倘若丝毫不做有害的事才算清白,那我是罪无可恕的了。但我并不求助于你的良心。”

“你可以顽抗到底嘛!要是幡然悔悟,彻底坦白,那我想不但可以不恨你,还可以为你痛心,怜悯你哪。要饶恕你可永远办不到。并不是说你养情人——关于那个问题,我宁肯信其无,只涉及我个人嘛。我是说另一方面:要是你差一点害死的是我,要是你存心把我这半瞎的眼睛完全给弄瞎了,我都可以饶恕你。但是那件事太过分了,天理难容!”

“不要再说啦。我不要你怜悯。不过,我本来倒可以避免你说错话悔之不及。”

“我现在要出走,要离开你啦。”

“你不必走,因为我自己要走。你就在这儿待着,也一样能离我远远的。”

“你回忆她看看——想想她看——她有多么好,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表现出善良来!大多数女人,即使稍有心事,总要撇撇嘴,皱皱眉,露出一丝恶意来;而她呢,哪怕火冒三丈,都慈眉善目的。她是容易生气,但饶恕也快呀;她外表虽然高傲,内心却跟孩子一样柔驯。下场怎么样?——你在乎什么了?她正设法跟你亲近,你却恨她。唉!难道说,你除了非得做那件残酷的事,好诅咒我,好摧残她害死她之外,就不识好歹吗?那个陪伴你的家伙姓甚名谁?叫你对不起我还不够,非得残酷对付她。是不是怀尔狄夫?是不是可怜的托马辛她丈夫?天哪,多么恶毒!你哑巴了是不是?堂而皇之的把戏露馅以后,这是自然的呀。……游苔莎,难道你对母亲的温情,就没能让你想到,在那样疲乏的时候,应该善待婆婆吗?她悻悻而去时,你心里就没觉得一丁点儿的恻隐之心吗?想一想,刚要踏上宽容、以诚相待的道路,多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为什么你不把他踢出去,把她请进来,并且说,从此以后,我要做忠实的妻子、高尚的女人呢?就是我命令你把咱们在这儿星星之火般的那点幸福机会去永远熄灭了,也不过如此呀。好啦,她已经长眠了;你就是情人成百,你和他们也没法再侮辱她了。”

“这话实在太夸张了,”她微弱、疲惫地说,“不过我不能替自己辩护——不值得辩护嘛。你对我的未来无足轻重了,那已往的事不妨就不提了。由于你,我失去了一切,但我没抱怨过。你自己铸成大错,家门不幸,对你是个悲哀,对我却是不公了。自从我陷落到结婚的泥坑里以后,所有的文雅人士都吓跑了。把我安置在这样的破房子里,当作庄稼汉的老婆养着,难道这就是你的心愿?你欺骗了我——不是用言语骗的,而是用外貌骗的,其实外貌比言语更难看透。不过,这地方倒是跟别的地方一样顶用——能充当把我送进坟墓的跳板。”她的话在嗓子里哽咽了,头也垂下去了。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你犯罪的起因吗?”(只见游苔莎哆嗦着朝他伸手示意。)“怎么,你还会落泪,还会伸手给我,上帝呀!你还能这样啊?不,我可不能。我不能犯跟你握手的罪。”(游苔莎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了,但泪流不止。)“好吧,我来握你的手吧,哪怕是看在我那些傻乎乎的吻分上吧,当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愿,白白浪费了那些吻哟。我被迷惑成什么样子了啊!一个人人都说坏的女人,能有什么好处?”

“哦,哦,哦!”游苔莎终于垮了,哭喊道,她泣不成声,颤抖着跪倒了,“你有完没完啊!太残酷无情了——就是野蛮人,残酷也有度哇!我挺了半天——到底把我压垮了。我请求开恩——再也受不了了——再这样说就不人道了!就算我亲手——害死——婆婆——也不该遭受这样伤筋动骨的鞭挞呀。哦,哦!上帝怜悯弱女子吧!……你这场游戏把我打败了——请你可怜可怜,高抬贵手吧!……我承认,她第一次敲门,我是——故意不开门——但是——第二次要是没有认为你自己已经去开——我——就去开了。发现你没去,我马上就去开了,可她已经走了。这就是我犯罪的全部——对她犯的罪。顶顶好心的人,有时也会犯大错的,是不是?——我想是的。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永远永远!”

“全都说出来吧,我一定可怜你的。跟你在屋里鬼混的男人是怀尔狄夫吧?”

“我不能说,”她边抽泣,边狠命地说,“不要再逼问了——我不能说的。我要离开这房子了。不能两个人都待在这儿。”

“你不必走,我走好啦。你可以在这儿待着。”

“我不,我要换衣服,换好就走。”

“去哪儿?”

“哪里来哪里去,或者另找地方。”

游苔莎匆忙穿衣,约布赖特心事重重,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终于,她穿戴完毕。两只小手伸到下巴系帽带时,颤抖得非常厉害,好久都系不上,最终放弃了。克林见了,走向前去说:“我给你系上吧。”

她默默答应了,抬起下巴。她有生以来,至少这一次把自己姿态的魅力忘得一干二净。克林却没忘,他眼睛侧过一旁,免得受了引诱而软下来。

帽带系好了,她扭过身去。“你还是要自己走开,不要我离开你吗?”他又问了一遍。

“是的。”

“很好——就这样。你坦白那人是谁,就可以可怜你了。”

她披上了披肩,下楼去了,把克林扔在房间里站着。

游苔莎刚走不久,卧室外面有人敲门,约布赖特问:“谁?”

原来是女仆,她回答说:“刚才怀尔狄夫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你,说母子都平安,小孩的名字要叫游苔莎·克莱门坦。”说完就退下了。

“真是笑话!”克林说,“我这桩不幸的婚姻,竟要在孩子的名字上永存了!”

4 冷落汉殷勤照料

游苔莎上路了,起初就跟风中茸毛一样漫无方向。她不知所措啊。她希望那时候是晚上而不是早晨,至少可以在不可能被人看见的情况下独自忍受痛苦了。她在残败的蕨草和带露水的白蜘蛛网中间,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最后把脚步转向了外公家。只见前门紧锁,她就机械地绕到马棚那一头,从马棚的门口往里一看,看见查利站在里面。

“维尔舰长不在家吗?”她问。

“对,小姐,”小伙子心里一阵激动说,“他去韦瑟伯里了,晚上才回来。女仆放假回家了,所以门锁起来了。”

游苔莎是背着天光站在门口的,马棚里光线又不足,查利看不见表情;但她那沉不住气的举止却惹起了他的注意。她转身穿过围栏所圈的地,来到栅栏门那儿,让土堤遮住了。

她消失以后,查利目露疑虑,慢慢地出了马棚门,走到土堤的另一处朝外看。只见游苔莎靠在土堤外面,手捂着脸,头靠在堤外坡上沾满露水的石南上面。这冰冷、粗糙的枕头上湿漉漉的,把帽子、头发、衣服都给浸湿弄乱了,但她看上去若无其事。显然是出了事了。

查利心目中的游苔莎,始终是游苔莎初见克林时心目中的克林一样——是浪漫甜蜜的仙童,简直是超凡入圣。她顾盼间目空一切,言语间充满傲气,除了那次让他握手的幸福瞬间以外,他被拒于千里之外,简直没把她看作过普通的女人,看作过没长天使翅膀、食人间烟火、陷于夫妻争吵的凡人。至于她生活的内情,他只能凭猜度。她是可爱的珍奇人物,注定要环绕周天运行,而他的整个轨道只是其一个小点。因此,看见她这样像一个孤苦伶仃、绝望无援的人一样,靠在潮湿的野土堤上,他无比惊诧,恐慌得很。他再也闲不住了。他跳过了土堤,走到面前,手指头碰碰她,温柔地说:“你不舒服啊,太太。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游苔莎一惊,说:“噢,是查利啊——你跟在我后面呀。我今年夏天离开的时候,你没想到我会这样回家吧!”

“没想到,亲爱的太太。现在能帮你忙吗?”

“恐怕不能吧。我希望能进屋就好。就是头晕——没有别的。”

“靠在我胳膊上好了,太太;等把你搀到门廊,再想法把门打开。”

他把她扶到门廊,安置好坐位,就匆匆跑到屋后,爬梯子翻窗进了屋里,把门打开了。接着他把她扶到房间里,里面有一把旧式的马鬃长靠椅,像驴车一样大。游苔莎就在上面躺下,查利在门厅找了件斗篷替她盖上。

“要给你拿什么吃的喝的不?”他问。

“麻烦你,查利。这里恐怕没有火吧?”

“我会生火的,太太。”

查利消失,她听见了劈木柴和拉风箱的声音。很快他回来了,说:“厨房里生起火来了,现在这儿也生吧。”

他在生火,游苔莎迷迷怔怔地在躺椅上看着他。火苗蹿起来,查利说:“早上凉飕飕的,要把你推到炉火旁边吗,太太?”

“好吧,又麻烦你了。”

“下面去把吃的拿上来,好不好?”

“好吧,去拿吧。”她懒洋洋地嘟囔说。

查利去了,他在厨房里活动,发出沉闷的声音,有时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一度得用力琢磨,才弄明白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她心不在焉,仿佛须臾间查利就又进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盛着热气腾腾的茶和吐司,而实际上已近午饭时分了。

“放桌上吧,”她说,“一会儿就吃。”

他照办了,退到门口,但看她仍躺着不动,就又往前走了几步。

“要是不想爬起来,我来端给你吧。”查利说。他把盘子拿到躺椅前面,跪下来说:“我给你端着吧。”

游苔莎坐起身来,倒出一杯茶来。“你待我真好,查利。”她边呷茶,边嘟囔道。

“啊,应该的。”他羞怯地说,目光尽量躲着她,虽然游苔莎近在眼前,这是他们唯一自然的位置。“你从前也待我好呀。”

“怎么会呢?”游苔莎问。

“你还是姑娘没出嫁的时候,让我握你的手来着。”

“啊,是的,握过。我为什么让你握手呢?脑子不灵了——是不是和演假面剧有关?”

“是,你要替我去。”

“想起来啦。真的想起来啦——太清楚了!”

她不觉又大为沮丧起来。查利看她不想再吃再喝,就把盘子拿开了。

以后,他还不时进来一下,照看炉火,问寒问暖,告诉她南风转了西风,问她要不要让他采些黑莓来吃。对于这些问题,她要么反对,要么无所谓。

游苔莎在躺椅上又靠了些时候,就起身上了楼。她以前的卧房还是老样子,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昨是今非,一塌糊涂的处境,脸上顿时又出现了刚到这儿时那种不知所措、一片狼藉的苦恼表情。她往外公的房间窥视了一下,清新的秋风正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一件东西吸引了她的眼睛,其实是熟悉的,但现在撞在她眼里,却产生了新的意义。

那是一对手枪,靠近外公的床头挂着。房子地段偏僻,手枪总是上了膛预防盗贼闯入。游苔莎盯着手枪看了老半天,好像它们是一页书,她在那儿读到了新奇的东西似的。她很快像自怕似的回到了楼下,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要是我能那样办就好了!”她说,“对我自己,对所有的亲戚,都大有好处,对一个人都没有害处。”

这种念头在她心里似乎越来越强烈,近十分钟的工夫,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随后她露出一种痛下决心的眼神来,不再茫然、犹豫了。

她转身又上了楼——这次是轻轻地、偷偷地——进了外公的房间,眼睛马上就往床头上看去。手枪已经不见了。

手枪不见了,她的意图瞬间受挫,这对她脑子的影响,无异于突然的真空作用于身体,她几乎晕过去了。这是谁干的?这地方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个人。游苔莎不觉转到开着的窗户跟前,这儿可俯视庭园的全部,包括外围的土堤。只见土堤顶站着查利,土堤很高,足以看到房间里面。他的目光热切而关心,盯着游苔莎。

游苔莎下了楼,走到门口向他招手。

“是你把东西拿走了?”

“是,太太。”

“为什么拿走?”

“看你瞧的工夫太长了。”

“那有什么关系?”

“你一上午都在伤心,好像不想活的样子。”

“啊?”

“我不忍心手枪落到你手里。你瞧那东西的神气有意思的呢。”

“东西现在哪儿?”

“锁起来啦。”

“哪儿?”

“马棚里。”

“把东西给我。”

“不行,太太。”

“你不给吗?”

“不给。我太关心你了,不能交出来。”

她转过身去,板了一上午的冷酷表情,总算温和起来,嘴角上稍微恢复了一点绝望时消失殆尽的细腻曲线。最后,她又直面查利了。

“我自己想死,为什么不可以?”她颤抖着说,“我与人生打交道吃了亏,活腻了——腻了。你这是阻碍我去解脱呀。何必呢,查利!除了想到别人会伤心,死还有什么痛苦的呢?——而我连那种情况都没有,因为我死后,连一声的叹息都不会有!”

“啊,这都是有了烦恼事,才闹成这样的!我衷心希望,那个造成烦恼的人死了烂掉,哪怕说这种话要流放!”

“查利,不要多说啦。你打算拿刚才看见的这件事怎么办?”

“像黑夜一样保守秘密,只要你答应不会考虑那样了。”

“用不着担心。那时刻已经过了。我答应你。”于是她就走开,进屋里躺下了。

傍晚时,外公回家了。他本来要问她个明白,但一看到她,就闭嘴了。

“是的,太糟糕了,不值一提,”游苔莎看出他的眼神,慢慢地说,“外公,今晚上我住的老房间可以收拾出来吗?我又要在那儿住了。”

他并没问这都是怎么回事,也没问她为什么离开丈夫,只吩咐人把房间收拾好了。

5 故伎重演无意间

查利对旧主人的体贴真是无微不至。替她排忧解难,成了他自己的烦恼中唯一的安慰。他一时一刻都在留神她的需要,以某种感激之情看待她在那里的现身,所以就一面咒骂她不幸的因,一面还有点庆幸其不幸的果。他心里想,她也许要永久滞留了。果真那样,他就又能跟从前一样幸福了。他所惧怕的是,她会觉得回奥尔德华斯更妥当,于是他时常乘她不注意,带着关爱的好奇心去察颜观色,就跟观察野鸽子的头,看它是否打算飞一样。他既然真的搭救了她一次,也许把她的性命从极端鲁莽的行为中保全了,也就在心理上又承担起了监护其福祉的责任。

为此,他忙不及履地给她找种种娱乐消遣,还从荒原上找来珍奇物件,像喇叭形的白色藓苔啦,红头的地衣啦,荒原古部落用过的石镞啦,燧石洞里的多面水晶啦。他把这些东西点缀在宅地各处,让她偶然撞见。

一个礼拜过去了,游苔莎大门不迈。此后,她才去土堤圈起来的地上,拿着外公的望远镜观望,就像婚前常做的那样。有一天,她看见大道横穿远处山谷的地方,有一辆满载家具的大车过去。她看了又看,认出那就是自己家的东西。晚上,外公回家带来传闻,约布赖特当天已经从奥尔德华斯搬到布露斯头老屋去住了。

又有一次,她这样侦察时,看见两个女子的身影在山谷里走。那天晴空万里,两人离她又不过半英里,望远镜里细节毕露。前面走的人怀抱白包袱,一头还拖出一匹很长的布。等到两人转弯,阳光直射身上时,游苔莎发现那东西是个婴孩。她叫来查利,问他可知道她们是谁,其实自己早就猜出来了。

“怀尔狄夫太太和保姆,”查利说。

“保姆抱着小孩吗?”游苔莎问。

“不,太太抱着呢,”查利答,“保姆跟在后面,空着手。”

小伙子那天情绪好,因为十一月五日又快来了,他又在想什么计划,要把她从冥思苦想中引出来。一连两年,他家小姐好像都喜欢在俯视山谷的土堤上点篝火;但今年,她显然把这个节日和老规矩忘了。他小心不去提醒她,自己悄悄准备着,好给她来一个惊喜。去年过节他没在,没帮上忙,所以这次格外尽心。他一有片刻的空闲,就急忙跑到附近的山坡上,捡拾棘树桩、山楂树根等结实耐烧的柴火,并藏到不易瞥见的地方。

那个晚上来到了,游苔莎显然仍没意识到这个纪念日。她举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就进了门,没再露面。天一黑,查利就动手堆篝火,选择的地点跟游苔莎以前在土堤上的地方一点不差。

周围所有篝火都冒火了,查利也点燃了自己的那堆柴,他堆得可以烧一会儿不用管。随后,他回到住宅里,在门外、窗下徘徊了一下,反正她总会知道他的成就的,会出来见证的。但百叶窗拉着,门也关着,好像根本不理会他的举动似的。他不想去叫她,就回身往火里添柴,一直坚持了半个多钟头。眼看积攒的柴火烧得差不多了,他才走到后门传进话去,请约布赖特太太打开百叶窗,看看外面的景色。

游苔莎当时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听见消息一惊,忙把百叶窗拉开,只见土堤上篝火耀眼,正对着她,一下就把她的房间照得通红,烛光压下去了。

“做得好,查利!”维尔舰长在壁炉角落里说,“不过,希望烧的不是我的劈柴才好。……啊,去年也就是这时节,我碰到了那个红土贩维恩,赶着车送托马辛·约布赖特回来——不错,就是今天!唉,谁想得到,那姑娘的麻烦就这么顺利解决了!你在那件事上做得多莽撞呀,游苔莎!丈夫来信了吗?”

“没有。”游苔莎茫然地从窗口看着篝火说,当时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篝火上,对外公的直言,也顾不得生气了。目睹查利的身影在堤上铲拨那火堆,她心头则闪过另一人的身影,那是篝火可以招引来的。

她出了房间,戴上园艺帽,披上斗篷,来到外面。她走到了土堤上,带着疯狂的好奇和疑虑,往堤外看去,这时查利洋洋得意地对她说:“这是特意为你点的,太太。”

“谢谢你,”她急忙说,“不过我现在希望你把它扑灭了。”

“很快就烧完的,”查利未免有些失望,“把它搞灭,不是可惜了吗?”

“我不知道。”游苔莎沉思地回答。

他们默默站在那儿,只有篝火的毕剥声打破沉寂。后来,查利发现她不想说话,就慢腾腾地走开了。

游苔莎还留在堤里看篝火,心里打算回屋里,脚底下却不肯动。要不是她现在的处境,使她对天上人间一切光彩荣耀全都持玩世不恭的意向,也许就走开了。但她身陷绝境,都到了不玩白不玩的程度。干脆输了,就不会像心里纳闷会不会赢那样使人心烦意乱;所以现在的游苔莎不能免俗,就像身同此境的人一样,能够做到跳出身外,以无关痛痒的旁观者的身份观察自己,琢磨游苔莎这个女人是天公何等的开心果。

她站在那儿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池塘里投进一块石头的溅落声。

哪怕那块石头整个击中了游苔莎的胸口,她的心也不会跳得更坚决。她虽然想到过查利无意中发信号,有引出这种答复的可能,但她还没期待它会出现。怀尔狄夫动作有多快呀!但他怎么能认为她现在会存心希望重叙旧盟呢?离开那地点的冲动,留在那儿的愿望,在她心里斗争起来,那愿望坚守住了阵地。但没有更进一步,连上土堤往外看,她都没做。她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的肌肉不抽动,眼睛也不抬。她要是仰起脸来,堤上的火光就要射到脸上,而怀尔狄夫也许正低头看着她呢。

池塘里又扑通一响。

他为什么在那儿待这么久,却不靠前往堤里看?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在土台阶上爬了一两级,往堤外看去。

怀尔狄夫就在她面前。原来,扔完了后面的石头,他就靠前来了,现在齐胸高的土堤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火光从土堤上射到各自的脸上。

“篝火并不是我点的!”游苔莎急忙喊着说,“是瞒着我点的。不要,不要到这边来!”

“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天,怎么还不通知我?你离家出走了。恐怕里面有我的干系吧?”

“我没放他母亲进门。就是这么一回事!”

“游苔莎,得到这样待遇,太不应该了。你遭了大罪了;看你的眼、你的嘴和你的全身,都可以看出来的!可怜,可怜的姑娘!”他迈过了土堤,“你的不幸无与伦比啊。”

“不不,并非如此——”

“做得太过火了——简直是要你的命:我真是这样觉得的!”

游苔莎听了,通常平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我——”她开口后就一阵抽泣,出乎意料的怜惜声,令她内心震撼了。她差不多忘记了怜香惜玉这种情感对于她还存在着。

这样失声痛哭,完全出乎游苔莎的意料,实在是难以自制啊;她面带羞愧地转过身去,其实这对怀尔狄夫遮掩不了什么。她拼命地啜泣了一阵,然后,宣泄减轻了,她安静了下来。怀尔狄夫努力克制住了要拥抱她的冲动,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

“我向来不爱哭,你不觉得我不害臊吗?”她擦着眼泪,无力地悄声说,“你为什么不走开呢?但愿你没有看见这一切,实在太出丑了。”

“你但愿得有理由,因为这样我也跟着伤心啊,”他动情而恭敬地说,“至于出丑——咱俩之间,没那可能。”

“我并没有请你来——不要忘了这一点,戴蒙;我是很痛苦,但我并没有请你来!作为人妻,至少我作风正派。”

“不要管它——反正我来了。游苔莎呀,这两年来,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害你,请你原谅了!我越来越觉得是我把你毁了。”

“不是你。是我住的这地方。”

“啊,你肚量大,自然会这样说的。但我是罪人。我应该一不做,二不休的。”

“怎么讲?”

“我本来不该把你发掘出来的,而已经发掘了,就该抓住不放的。当然,事到如今我无权再说这种话了。我只想问一声:我能为你做什么?地球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事情,人能够办得到,好让你即刻幸福起来呢?要是有,我就做。游苔莎,尽管吩咐我好了,我全力以赴;不要忘了,我现在有钱了。肯定有办法帮你摆脱这种处境的!这样的珍稀植物,长在这样的荒村野地上,我看着就难受哇!要替你买什么东西吗?要上什么地方去吗?要彻底逃离这个地方吗?尽管说出来,我要千方百计止住你的眼泪;那眼泪要不是因为我,根本不会流的。”

“咱们都各自成家了,”她含糊地说,“要你来帮忙,传出去难听——因为——因为——”

“哎,什么时候总有人造谣发泄的,堵也堵不住,你用不着害怕。我以人格对你担保,不管我心里怎么感受,除非你发话,我决不跟你提起,也决不行动。我固然知道对你这样遇人不淑的女人该尽什么责任,可是我也懂得对托马辛该尽什么责。我到底要帮你什么忙呢?”

“离开这里。”

“要去什么地方?”

“我心目中有个地方。要是你能帮我去到蓓蕾嘴,下面的事我就可以自己办。那儿有海峡轮船,就能到巴黎,巴黎就是我想去的地方。对,”她恳切地请求说,“瞒着我外公和我丈夫,帮我去到蓓蕾嘴港口,剩下的我自己都可以办。”

“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安全吗?”

“是的,是的。蓓蕾嘴我很熟。”

“要送你去吗?我现在有钱了。”

她不答话。

“你说要吧,宝贝!”

她仍不答话。

“好啦,什么时候想走,告诉我一声。我们还要在现在的家住到十二月,然后要搬到卡斯特桥去了。在此以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这我得想一想,”她急忙说,“能规规矩矩地请你这个朋友帮忙呢,还是非得做你的情人——这我得问问自己。我要是想走,决定接受你做伴,我会在哪个晚上准八点给你信号。这意味着你务必当晚十二点钟准备好小马车,把我送到蓓蕾嘴港,去赶早班轮船。”

“那我每天晚上八点钟都会留意的。任何信号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现在请走开吧。要是我决定逃走,那我跟你只能再见一次面,除非——没有你就走不成。走吧——我受不了啦。走吧——走吧!”

怀尔狄夫慢慢上了土台阶,下到对面的黑暗中去了;他几步一回头,直到土堤把她的身影挡出了视线。

6 托马辛力劝表兄修书

约布赖特此刻已搬到了布露斯头,希望游苔莎会回到身边。家具刚刚在那天才搬完,人却已经在老屋里住了一个多礼拜。在此期间,他在宅子周围忙活着,扫庭园路径上的落叶,剪花坛里的枯枝,钉牢秋风刮下来的爬藤。他做这些事情毫无乐趣可言,但忙于事务,成了他自己和绝望之间的隔离屏。另外,把母亲手中传给他的一切好好保存,变成了他的一种宗教。

勤劳苦干的同时,他时刻在恭候游苔莎回家。为了让她不搞错他的下落,他叫人做了一个告示牌,钉在奥尔德华斯的栅栏门上,牌上用白字写着他搬家的去向。一片树叶飘落到地上,他就回头看,以为那是她的脚步声。一只小鸟在花坛腐殖土里寻找虫子,就像她的手在拉门闩;黄昏中,轻微奇异的口技声从地洞、空秸秆、卷枯叶等微风、爬虫和昆虫能够肆意活动的缝穴里发出,他就以为那都是游苔莎站在门外吐露和好的愿望。

直到此刻,他一直抱定宗旨,不去请她回来。同时,他严词斥责她了之后,对母亲的内疚缓解了,而对取代母亲的人的旧情也就稍许复苏了。恶感生虐待,而虐待的反作用,又把滋生它的情绪给平息了。他痛定思痛,心肠越来越软了。不过,要把夫人看作受苦受难的无辜者尚不可能,但他扪心自问,有没有给了她充足的时间作反应——在那阴沉沉的早晨兴师问罪,他难道不是有点突然袭击,给了她一个冷不防吗?

既然第一波气头已过去,他就不愿意断言游苔莎和怀尔狄夫的关系超过了交往不检点的界限,因为游苔莎举止上看不出有不贞节的形迹来。他一旦承认了这一点,把她对婆婆的所作所为解释得一团漆黑,就不再势在必行了。

十一月五日晚上,他对游苔莎思念得厉害。想当初他们整天价卿卿我我,那些甜言蜜语如今仍在耳边回响,犹如数英里开外的海滩上传来的弥漫性浪涛声。“其实,”他说,“她早就可以拿出决心来跟我联络的,老老实实地坦白怀尔狄夫是她的什么人。”

那天晚上,他没有待在家里,下决心去拜访托马辛和妹夫一趟。要是有机会,他就把他和游苔莎分居的原因提一提,但闭口不谈他母亲被拒门外时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的事情。要是证明怀尔狄夫到那儿去是光明正大的,他无疑会公开说出来的。要是他到那儿去偷香窃玉,那么,像怀尔狄夫那样敏感的人,也许会说漏嘴,吐露游苔莎失贞的程度。

但到了表妹家,他发现只有托马辛在家,怀尔狄夫那时正直奔迷雾岗的篝火,是查利头脑简单点起来。托马辛跟平时一样,见了表兄很高兴,带他进去看了熟睡的婴儿,手还小心地遮着蜡烛,不让照到小眼睛上。

“托马辛,游苔莎现在不和我住在一起了,听说了吗?”他们再次坐下了以后,克林说。

“没有。”托马辛吓了一跳,说道。

“也没听说我搬出奥尔德华斯了?”

“对。除非你来告诉,我从来听不见那边的消息。出什么事啦?”

克林用心烦意乱的声音,跟她讲述了他去见苏珊·农色奇儿子的情形,发现真相,他指责妻子惨无人道,故意做出那种事来,结果怎么样。至于怀尔狄夫和她在一起,他绝不提起。

“有这些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托马辛大惊失色,嘟囔着说,“可怕!是什么东西让她——游苔莎呀!你知道真相以后,立刻就风风火火跑回去找她?你是不是太狠心了?——她真的像她看上去那样坏吗?”

“对待杀母仇人,还会太狠心了吗?”

“我想会的。”

“很好,那——我就承认会那样好啦。不过,现在怎么办好呢?”

“言归于好呀——要是争吵得这么凶还能言归于好的话。我倒希望你没告诉我呢。不过你一定要想法子和好。要是你们俩都有意,总有办法的。”

“不知道我们两个是否都愿意和好,”克林说,“如果她愿意和好,那到现在还不给我捎信吗?”

“你好像愿意,可也没给她捎信哪。”

“倒也是。不过我老是犹豫不决应不应该捎,惹了那么大的气啊。看我现在的样子,托马辛哪,是看不出我先前的情况来的;这么几天的工夫,我跌到什么样的深渊里了啊。哦,让婆婆吃那样的闭门羹,是令人痛心的耻辱!我还能忘记吗?我还能同意再见她的面吗?”

“她可能没料到后果严重吧,也许她不想把阿姨关在外面的呀。”

“她自己是说不想的,但事实是她把婆婆关在外面呀。”

“你就相信她后悔了,把她请回来吧。”

“要是她不回来怎么办?”

“那样就表现出她惯于记仇树敌,证明她有鬼了。不过我暂时不那样想。”

“我就这么办吧。我想再等一两天——肯定不超过两天;要是那时候她还不捎信给我,我就真的捎信给她。我本来想今天晚上见见怀尔狄夫的,他不在家吗?”

托马辛脸上一红。“没有,”她说,“他只是出去散步了。”

“怎么不带着你去?晚上天气很好,你跟他一样需要新鲜空气呀。”

“哦,我不想去哪儿,再说家里有孩子。”

“对,对。呃,我在考虑,要不要问了你,也问问你丈夫对这事的看法。”克林不紧不慢地说。

“我想我自己是不会问他的,”她急忙答道,“问他没什么好处。”

表兄琢磨着她的脸。毫无疑问,托马辛不知情,那天下午发生的悲惨事件里,也有她丈夫的份;但是她的脸色仿佛露出心里有隐情,她怀疑或者考虑到了怀尔狄夫和游苔莎之间以往有亲密关系的传说。

不过,克林一无所获,他起身要走,比来的时候更狐疑了。

“你一两天后真就捎信给她吗?”少妇热切地问,“我真心希望这不幸的分居快快结束。”

“真的,”克林说,“我对现状根本不感到快活。”

他离开了,翻过山丘往布露斯头去了。上床以前,他坐下写了下面这封信:

爱妻游苔莎,我得服从我的感情,不要过分听从我的理智了。你能回到我身边来吗?回来吧,过去的事永远不提了。我待你太苛刻了;不过,游苔莎呀,当时实在气人啊!你现在不知道,将来也永远不会知道,你惹我说了那些气话,我都付出了什么代价。凡是诚实男人所能答应你的,我现在全答应,那就是,你再也不会为那件事受我的苦了。游苔莎呀,毕竟咱们曾经海誓山盟,我想最好在下半辈子里尽可能始终不渝。那就请你回家吧,即便还在责备我。我体会到分离的那天早晨你的痛苦了;我知道那痛苦是真切的,并且对你也真够受的了。咱们的爱必须绵绵不绝。我们两颗心若不是为了心心相印,就不会生在我们身上。游苔莎,起初没能请你回家,是因为无法使自己相信,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并不是情人。不过,如果你回家,把令人心慌意乱的迹象解释清楚,我毫不怀疑,你是能够对我开诚相见的。你为什么不早回家呢?你以为我不会听你的了吗?没有的事情,只要想一想咱俩在夏夜月下接的那些吻,发的那些誓吧。回家吧,这儿热烈欢迎你。我再不能对你抱成见了——我一心为你正名还怕来不及呢。

你永远的丈夫,克林

“唉,”他把信放到书桌里说,“总算办完了一件好事。要是到明晚她还不回家,我就把信捎给她。”

与此同时,他走后的那个家里,托马辛正坐在那儿不安地唉声叹气。她虽然怀疑怀尔狄夫对游苔莎的兴趣并没有因结婚而终止,那天晚上出于对丈夫的忠心,却把疑心都掩盖了。她并不知道什么确凿的事实;虽然克林是敬爱的表兄,但她还有更亲近的人。

过了一会儿,怀尔狄夫从迷雾岗回来了,托马辛说:“戴蒙,上哪儿去了?我开始害怕了,以为你失脚掉进了河里。我不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待着。”

“害怕?”他说,手像摸家养动物一样摸着她的脸颊,“呃,我想没什么可以叫你害怕的。看样子你是因为咱们发了财,娇贵起来,不愿意再住在这儿开店了吧。嘿,找新居还真麻烦,无聊啊,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抓紧,除非咱们这一万英镑尾巴上能加个零,花钱就能大模大样的了。”

“不是的——我不介意等的——我宁可再在这儿住上一年,也不要拿孩子冒风险。但我可不喜欢你这样一到晚上就失踪了。你有心事啊——我知道你有的,戴蒙。你老是抑郁地走来走去,把荒原看成什么人的牢狱似的,而不是可以供人散步的宽敞山野。”

他看着她,既惊讶,又可怜她。“怎么,你喜欢埃格敦荒原吗?”他问。

“凡是生下来就跟我亲近的东西我就喜欢。我爱慕它那严峻古老的模样。”

“呸,亲爱的。你这是不识好歹。”

“我管保知道好歹的。埃格敦荒原只有一样东西叫人不快。”

“是什么?”

“就是你在荒原散步从不带上我。既然那么讨厌荒原,为什么一个人老在那儿逛?”

这句问话虽然很简单,却简直令人难堪,他坐下后才回答:“你不见得常看见我在那儿逛吧。举个例子看看。”

“好的,”她得意地答道,“今晚你出去,我心想,孩子睡了,我就去看看你到底要上哪儿去,那样神秘,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就跑出去跟在你后头。你走到大路分岔处站住了,把四周的篝火看了看,然后说:‘见鬼,我要去的!’就急忙往左面那条路去了。我就站住了,看着你。”

怀尔狄夫皱起了眉头,过后才苦笑着说:“嗬,你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了吗?”

“你看——生气了不是,那就不谈这个了。”她走到他那儿,在脚凳上坐下,仰头看他的脸。

“胡说!”怀尔狄夫说,“你老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既然开了头,咱们就接着说。你以后又看见什么来着?我特别想知道的。”

“不要这样嘛,戴蒙!”她嘟囔着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你走着就不见了,我看了一阵子篝火,就回家了。”

“也许这不是你第一次跟着我吧。你这是想发现我有什么丑事吧?”

“没的事!我以前一次也没跟过你,现在要不是时常有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我也不会跟着你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说。

“听说——人家都说,你一到晚上就去奥尔德华斯,这让我想起听别人说过的——”

怀尔狄夫愤怒地转身,对着托马辛站了起来,手在空中挥动,说:“好吧,就说出来嘛,太太!我非要知道,你都听见什么话了。”

“呃,听说你以前非常爱游苔莎——就这些,也是零零星星听见的。你又何必动气!”

他看见她热泪盈眶,就说:“得了,这里面并没有新东西的呀,再说我也不是存心对你粗鲁,所以你也不必苦嘛。好了,咱们不要再提这个话题啦。”

接下去再没说什么。托马辛心里还挺高兴,因为她有理由不把克林那晚的拜访和说的话告诉丈夫了。

7 十一月六日晚

游苔莎打定主意要出走,有时却又好像巴不得出什么周折,让她的意图落空。现在唯一能够真正改变她立场的事情,只有克林现身。他做情人时的光轮已经荡然无存,但他的某种善良质朴的品质,有时却会回到她的记忆之中,一时激起希望的悸动,他可能会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过平心静气而论,现在这种裂痕是不大可能弥合起来的;她得作为一个痛苦的可怜虫活下去,孤苦伶仃,人生地不熟。她曾经只把荒原看作是不适宜居住的地方,而现在觉得整个世界都那样了。

六日快傍晚时,她要出走的决心又复活了。四点钟左右,她重新收拾起逃离新家时带回来的几件小东西,还有以前留在这里的属于她的东西,捆成一个不大的包袱,能够提着走一两英里的距离。屋外的景物更黑了;泥浆色的乌云从天空鼓下来,就像硕大无朋的吊床撑在空中一样。夜色越来越暗,起了一阵狂风,不过此刻雨还没下来。

游苔莎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家里待不住,就在即将告别的家门不远处的小山上徘徊。在这漫无目的的游荡中,她从苏珊·农色奇家经过,那所小屋比外公家地势略低。门半掩着,一道明亮的火光射到门外的地上。游苔莎从火光里经过的时候,一下子清清楚楚显了出来,跟魔术幻灯里的人形一样——一片黑暗包围着一个发亮的人形,瞬间,她又融入夜色里了。

屋里坐着的一个女人看到了那一瞬的光照,而且认出她来了。那女人正是苏珊,正忙着给小儿子调制牛奶甜酒治病,那孩子体弱,现在又病重了。苏珊把匙子放下,拳头冲着消失的人影挥舞一下,接着又若有所思,出神地干起活来。

八点钟,游苔莎答应必要时在此刻给怀尔狄夫发信号,她把家里四下看了一遍,见没有人,就走到柴垛,抽了一根长枝出来。她把枝干扛到土堤的转角上,回头看了看百叶窗有没有关好,就划了根火柴,把荆棘点着了。完全烧起来以后,她就举起枝干,在头顶上挥动,直到烧完。

一两分钟以后,她看见怀尔狄夫家附近出现了同样的火光,心里就满意了,如果在那种情绪里还有可能满意的话。怀尔狄夫先前答应了每晚这个时候守候着,以备她一旦求助,反应这样迅速,说明他是多么守约。从此刻起再过四个钟头,就是说半夜的时候,他得按预先约定,备车马送她到蓓蕾嘴。

游苔莎回到屋里。吃过晚饭,她早早回卧室了,坐着等时间。夜非常黑,山雨欲来,维尔舰长没去别家闲谈,没去酒店消闲,现在秋凉夜长,他有时养成了这个习惯。他在楼下坐着,独自呷着搀水烈酒。十点钟左右,外面有人敲门。女仆打开门,烛光落到费尔韦身上。

“我今晚有事去了一趟迷雾岗,”他说,“约布赖特先生叫我顺路把这个捎到这儿,可是说真的,把东西放在帽衬里就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回了家要闩栅栏门去睡觉时才想起来。所以马上拿着东西跑回来了。”

他递上一封信就走了。女仆把信交给老舰长,他一看,是写给游苔莎的。他翻来覆去看了一会,猜出笔迹是她丈夫的,就是没把握。但他决定,如果可能,立刻把信交给她。于是,他拿着信上了楼,但走到房门口,从钥匙孔一看,发现里面没有亮光。原来,游苔莎正和衣躺在床上休息,为未来的旅行养精蓄锐。外公一看这情形,觉得不该打搅她,所以就又下了楼,把信放在客厅壁炉架上,打算早上交给她。

十一点钟,他自己也上了床。他在卧室里吸了一会儿烟,十一点半熄了灯,并按照他一成不变的老规矩,上床前把百叶窗拉上去,这样早上睁开眼,就能知道是什么风向;他卧室的窗户可看到旗杆和风向标。他刚躺下,就吃惊地发现,那个白旗杆忽地闪亮,好像一道磷火划过外面那夜幕从天上落下来。只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房子这边忽然发亮射到了柱子上面。那时大家都睡下了,老头觉得有必要下床,轻轻开窗左右张望。只见游苔莎的卧室亮着,是那窗户的亮光把旗杆照亮的。老头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爬起来了,就犹豫不定地站在窗边,打算把那封信取来,从她的房门底下塞进去,此刻,他听见有衣服的轻微摩擦声,划过把过道和他的房间分开的隔板。

老舰长断定,这是游苔莎睡不着觉,起来找书看。要不是听见她分明是边走边哭泣,他会认为这只是小事一桩,不必在意。

“她又在想她那个丈夫了,”他自言自语说,“唉,这傻孩子!不可以嫁他的哟。不知道信是不是真是他写的呢?”

他起身把那件海员斗篷披在身上,打开门喊道:“游苔莎!”没有回答。“游苔莎!”他又大声叫了一声,“壁炉架上有你一封信。”

但是这句话除了风声雨声中想象的回答以外,没有回音;狂风好像在咬啮房子的四角,几滴雨点也正往窗上打。

他走到楼梯口,站着等了近五分钟。游苔莎仍没有回来。他回去取了蜡烛,打算跟着她,不过他先朝她的卧室看了看。只见被子上面印着她的形体,表明被毯并未打开过。更有甚者,她下楼并没拿烛台。老头这下大惊失色,他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来到前门。前门是他亲自上闩锁起的,现在却拉开了门闩。毫无疑问,游苔莎是在半夜里离家出走的。她到底能跑哪儿去呢?追踪她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是住宅坐落在普通的大道边,那么去两个人,各走一个方向,也许有把握追上她。但是在荒原上漏夜找人简直是没有希望的,从任何一个点上跨荒原逃走的可行方向,与从北极点出来的子午线一样多。他不知所措,看了一眼客厅,只见那封信原封不动放在那儿,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

十一点半钟,游苔莎发现家里静下来,就点起蜡烛,穿上暖和的外衣,披上围巾,提起包裹,把蜡烛熄灭后下了楼。她来到露天,才发现已经下雨了。她在门口停了一下,雨势加大,眼看要豪雨倾盆了。但她决心已下,只好风雨无阻。现在哪怕收到克林的来信也不可能挽留她了。夜色阴沉沉的,哭丧着脸,大自然似乎披着黑纱。屋后那些杉树的尖桩式树梢耸入夜空,活像教堂的塔楼尖顶。地平线下方伸手不见五指,却有苏珊·农色奇家亮着烛光。

游苔莎撑开雨伞,通过土堤台阶,走到堤围外面,此后,她就没有让人看见的危险了。她顺着水塘边朝雨冢走去,会不时地绊一跤,到处是盘根错节的荆棘,丛生的灯心草,一团团的肥蘑菇冒出来;到了这个季节,荒原上就撒满了真菌,活像硕大无朋的野兽腐烂了的肝肺。星星月亮都被乌云和雨雾遮得无影无踪。这样的黑夜令行路人本能地想到世界编年史上记载的灾变夜景,想到历史上、传说里所有那些可怕、黑暗的事迹——埃及最后的天谴[370]啦,西拿基立军队的毁灭[369]啦,客西马尼的痛苦[368]啦。

游苔莎终于走到了雨冢,在那儿站住思考起来。内心的混乱和外界的混乱之间所达到的完美和谐是无与伦比的。此刻,她忽然一闪念:出远门没有足够的钱。白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情绪波动大,不切实际的头脑并未考虑到行囊充实的必要性。她彻底意识到了实际形势,也就悲叹起来,身子站不直,慢慢在伞下蹲了下去,好像地下伸出一只手,要把她拖到古冢里去。她是不是仍得做俘虏?金钱,她可从来也没感受到过它的价值。即便要使自己在本国蒸发,也需要财力的呀。女人只要多少还有一点自尊心,只让怀尔狄夫给资助而不允许他陪伴,那是不可能的,而做他的情妇一块逃——她知道他爱她——那又属蒙羞性质了。

任何人,现在站在她身旁,都会可怜她的,倒不是因为风雨的摧残,除了冢里的枯骨完全与世人隔绝,而是因为另一种受苦形式,表现为她的身体受感情所累而轻微摇撼的动作。极端不幸的命运显而易见地压在她身上。淅淅沥沥的雨点从雨伞滴到斗篷上,从斗篷滴到石南灌木上,从石南又滴到地面上,其中能听见非常类似的声音,发自她的嘴唇;外界泪淋淋的景象,在她的脸上重复着。她灵魂的翅膀,让周围一切的残酷障碍给撞折;哪怕她憧憬到,自己很有希望到达蓓蕾嘴,登上轮船,坐到对岸的海港,她也轻松不了多少,因为其他的事情太恶毒,令人害怕。她高声说起话来。一个女人,不老不聋,不痴不癫,竟会抽泣着大声自言自语起来,那问题一定是悲哀的了。

“走得了吗?走得了吗?”她呻吟道,“要委身于他,他不够伟大啊——满足我的愿望,他够不上啊!……倘若他是扫罗[367]、拿破仑什么的嘛——啊!为了他而破坏我的婚誓——这种奢侈可就太可怜了!……而我又没钱自己走!就是走得了,我又有什么宽慰呢?明年还得挨下去,和今年一样勉强,后年又照旧。我多想多想成为出色的女子啊,可命运老是跟我作对啊!……我不应该这样苦命的!”她在一阵悲愤的反抗中,癫狂地喊道。“把我弄到这样一个构思恶劣的世界上来,有多残酷哇!我能干很多事情,就是一些我控制不了的事情把我损害了,摧残了,压垮了!哎呀,老天哪,我对你一点坏事都没做,却想出这么些刑罚来折磨我,你有多冷酷啊!”

游苔莎离家时瞥见的遥远亮光,不出她所料,是从苏珊·农色奇家的窗口发出的。但她恰恰没想到,屋里那女人当时正在干什么。原来苏珊那晚早些时候看见游苔莎走过去,离那病孩喊出“妈呀,太难受了”之后还不到五分钟,因此那位当妈的就相信,肯定是游苔莎趋近时放出了邪气。

为此,苏珊收夜工后,并没按平时的习惯就上床。孩子的母亲为了反击她想象中可怜的游苔莎正在施行的邪恶魔咒,就忙着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信法术,法术无论针对谁,都要把人整得浑身无力,形销骨碎,毁尸灭迹。那种习俗埃格敦荒原当时人所共知,至今尚未绝迹。

她举着蜡烛走进里屋,那儿有各种坛坛罐罐,还有两口棕色的大平底锅,一共盛着一百来磅的稀蜂蜜,是夏天里蜜蜂产的。锅上方架子上有一坨光滑结实的半球形黄色蜂蜡,同批出产。苏珊把这块东西拿下来,从上面切下薄薄的几片,堆在铁勺子里,拿着回到了起坐间,把容器搁到壁炉里热炉灰上。等到蜂蜡软化到湿面团那样柔顺,她就把薄片捏成一团。此刻她的脸上更专注了。她开始捏弄蜂蜡;从操作的手势看,显然想要捏成某种预先构想的样子,是人形模样。

她把那个雏形融化捏弄,切削捻掐,扒掉一块,加上一块,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就做出一个约六英寸高,颇像女人的蜡人来。她把它放在桌上变冷硬结,同时拿着蜡烛到楼上孩子躺着的地方。

“乖乖,今天下午,你看见游苔莎太太身上穿的,除了那件黑裙还有别的东西没有?”

“脖子上围着红飘带。”

“还有吗?”

“没有了——还穿着凉鞋。”

“红飘带和凉鞋。”她自言自语。

农色奇太太就过去翻找了,终于找出一段极细的红飘带来;她把它拿到楼下,系在蜡人的脖子上。她又从窗边那张东倒西歪的写字台里,找出墨水和鹅毛笔,把蜡人的脚涂黑了,涂到她认为是穿鞋的部分,又按当时凉鞋上的鞋带形状,在每个脚背上画上十字。最后她在蜡人脑袋上部绑了一段黑线,有点像拢头发的束发带。

苏珊把蜡人远远擎着,仔细端详,脸上露出不带笑容的满意神色。对于熟悉埃格敦荒原上居民的人,那个蜡人像游苔莎·约布赖特。

她从窗边座位上的针线篮里取出一纸板针来,都是又长又黄的老式针,针头用一次就容易掉下来的。她把这些针从四面八方往蜡人身上插,显然是全力以赴的样子。大概插上去了五十根针,有的插到蜡人的脑袋里,有的插到肩膀里,有的插到躯体里,有的从脚底板往上插,直到蜡人全身都插满了针。

她又转向壁炉那儿。壁炉里烧的是泥炭,那高高的一大堆灰烬,虽然外表看好像发暗、要熄灭的样子,用铲子往四外拨开,里面却露出通红的热火来。她又从壁炉角拿过几块新鲜泥炭,一起垒在红火上,那火就亮到了上面。她用火钳夹着给游苔莎塑的蜡人,烤在火上,看着它慢慢开始化掉。她这样站着烧烤的时候,嘴里还嘟嘟囔囔,念念有词。

念的是一种奇怪的土语,是倒着念的《主祷文》[366],那是祈求邪魔襄助来对付敌人的仪式上常用的咒语。苏珊把这套阴森森的咒语慢慢念了三遍,念完时蜡人也化了大半。蜂蜡落到火里,伸出长长的火苗,火舌翻卷,围着蜡人,进一步吞蚀着蜡质。有时钢针会和蜂蜡一起落下,让余烬烧得通红,蜡油平淌。

8 夜黑雨骤,焦急的流浪者

游苔莎的模拟像正在融化为乌有,那美女自己也正站在雨冢上,灵魂陷进了那样年轻的人很少光顾的一种孤独悲凉的深渊里,而此刻,约布赖特正独自坐在布露斯头家里。他已经兑现了对托马辛说过的话,打发费尔韦把信送给太太了,现在正越来越不耐烦地等她回来的声音或信号。要是游苔莎还在迷雾岗的话,他起码指望她会当夜叫来人捎一封回信来;不过,他关照过费尔韦,不要讨回信,一切都由着她的意向。如有复信,要马上就送来;要是没有,他可以直接回家,那天晚上就不必再麻烦回布露斯头一趟了。

但是,克林暗中寄托着更好的希望。游苔莎也许不愿意动笔——她一贯喜欢不声不响地行动——并可能在门前出现,对他突然袭击呢。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拒而不来,他可就不知道了。

让克林感到遗憾的是:夜色渐深时,天下起了大雨,狂风大作。狂风撕锉着房子的四角,把屋檐滴水吹得像豆粒一般往窗上打。他忐忑不安地在那些空房里到处走,把小木片塞到窗缝门缝里,把窗玻璃上脱开的铅框摁到一起,止住门窗发出的奇怪声音。在这样的夜晚,老教堂墙上的裂缝会扩大,败落的宅第里天花板上的旧污渍会刷新,从巴掌大小扩展到数英尺面积。屋子前面篱栅上的小栅栏门,不停地开开关上,但他热切地往外张望时,那儿却没有人;仿佛是死人隐形经过大门,来拜访他似的。

到十点多钟,见费尔韦没来,别人也没来,他就躺下休息了,虽然心里焦急,却很快睡着了。不过,他心里充满了期待,并没睡稳,约莫一个钟头后,他让敲门声轻易吵醒了。克林起身从窗户往外看。暴雨仍在下,眼前那广漠的荒原在雨中发出一片低沉的嘶嘶声。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谁呀?”他大声问。

只听轻健的脚步声在门廊下移动,他刚刚能分辨出一个哀婉的女声在说话:“克林哪,下来放我进去!”

克林激动得脸上发烧。“一定是游苔莎!”他嘟囔着说。如果是她,那真是出其不意回到他身边来了。

他急忙点起蜡烛来,穿上衣服下了楼。他把门拉开,烛光照着的,是一个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她立刻往前靠。

“托马辛!”克林以难以名状的失望口气喊,“原来是托马辛,赶在这样的黑夜里!游苔莎在哪儿呀?”

正是托马辛,身上湿漉漉的,面带惊慌,气喘吁吁。

“游苔莎?我不知道,克林,可我能猜,”她心慌意乱地说,“先让我进去歇歇——就给你解释。有大乱子在酝酿呢——我丈夫和游苔莎!”

“什么,什么?”

“我看我丈夫要离开我,或者做可怕的事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克林,你去看看吗?除了你,没有人会帮助我!游苔莎还没回家吗?”

“对。”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下去:“那么他们要一起逃走了!今晚八点钟左右,他进屋脱口就说:‘托马辛,我刚发现,得出一趟门啊。’‘什么时候?’我问。‘今晚。’他说。‘哪儿?’我问他。‘现在不能告诉你,明天就回来。’他说完就忙着去理他的东西了,根本不理我。我希望送他出发,但他不动身,接着到了十点钟,他说:‘你还是睡觉去吧。’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所以就躺下了。我相信他以为我睡着了,因为半个钟头以后,他就上了楼,打开了橡木箱;我们家里钱多时都放在那箱子里的。他从里面拿出一卷东西来,我看像是钞票,但我倒是不知道他把钞票放在那儿的。那一定是前几天他去银行时提出来的。如果他就出去一天,要钞票干吗?他下了楼,我就想起了游苔莎,他昨晚跟她见面来着——我知道真的跟她见面了,克林,因为我跟了他半路;不过,你来我家时,我不肯告诉你,让你看不惯他,当时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嘛。我当时就躺不住了,就起来把衣服穿好了。我听见他去马棚,就想到要来告诉你一下。我就悄悄下了楼,溜出来了。”

“那你离开时他还没真走吧?”

“对。亲爱的克林哥,你能过去劝他不走吗?我的话他根本不听,老拿出门一趟、明天就回家那一套话来搪塞,我才不信呢。我想你能说动他的。”

“我就去,”克林说,“游苔莎呀!”

托马辛怀抱着大包袱;现在坐定了,就把包袱打开,露出一个婴儿,就像果壳包着果仁,干爽、暖和,全然不知行路的颠簸和风吹雨打。托马辛亲了婴儿一下,才有时间哭了出来,一面说:“我把孩子也带来了,怕她出事啊。我想,抱出来也许要让她丢掉小命,但不能把她留给拉结[365]!”

克林赶紧把炉壁炉床上的木块拨到一起,挑开余烬,火尚未熄灭,风箱一吹冒出火苗来。

“先把自己烤烤干吧,”他说,“我再去拿些木头。”

“不不不——别这样耽搁啦。我自己会添火的。马上就去好吗——请你快去吧!”

约布赖特跑到楼上添衣服。他不在时,外面又有人敲门。这次就不会幻想那是游苔莎了,敲门前的脚步声沉重缓慢。约布赖特心想,可能是费尔韦送回信来了吧,便下楼把门打开。

“维尔舰长啊?”他对一个湿漉漉的人说。

“我外孙女在这儿吗?”舰长问。

“不在。”

“那她哪儿去了?”

“不知道。”

“可你应该知道哇——你是丈夫啊。”

“显然只是名义上罢了,”克林激动起来说,“我看她今晚打算跟怀尔狄夫私奔了。我正要去看一看呀。”

“呃,她已经离开我的家了,大概半个钟头以前走的。那儿坐着的是谁?”

“我表妹托马辛。”

舰长心事重重地对她欠身致意。“我只希望不要比私奔更糟糕哇。”他说。

“更糟糕?做太太的已经坏事做绝,还有什么更糟糕的吗?”

“哼,有人告诉了我一段奇闻。刚才出来找她之前,我把马夫查利叫起来了。我前几天把手枪给丢了。”

“手枪?”

“查利当时说,手枪是他拿去擦了。刚才他已经承认,把手枪拿走,是因为看见游苔莎怪怪地瞅着手枪;她后来对查利承认想自杀,不过要他严守秘密,还答应不再想那种事。我不大相信她有胆量用那家伙,不过这表明了她的心思;凡想到那种事的人,会想第二次的。”

“手枪在哪儿?”

“已经坚壁了。不,她是再不会摸到手枪的了。可是除了枪窟窿,想要送命有的是办法啊。你跟她吵得那么厉害,到底吵什么,把她逼到这步田地呢?你一定待她很坏很坏。哼,我一直反对这头婚事的,我做对了。”

“你跟我一起去吗?”约布赖特只问他道,没理会舰长后面那句话,“要是去,可以边走边告诉你我们吵什么。”

“去哪儿?”

“去怀尔狄夫家呀——那就是她的目的地,信我的话吧。”

这儿,托马辛哭着插嘴说:“他说,他忽然有事,只是跑一趟短途旅行;可是那样,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钱呢?克林哪,你看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我担心你呀,可怜的小宝宝,很快就没爸爸了!”

“我马上走。”约布赖特说,一面迈步走进门廊。

“我倒想跟你去,”老头充满疑惑地说,“不过恐怕两条老腿,这样的黑夜,很难走得到。我已经不年轻了。他们逃跑要是给截住了,她肯定会回到我那儿去的,我应该在家里接着。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走不到静女酒店的,这不完了。我直接回家了。”

“这样也许最好,”克林说,“托马辛,你自己烤火,随便好了。”

说罢,他把门帮她带上,和维尔舰长一起走了;舰长到栅栏门外和克林分了手,往中间那条通向迷雾岗的路走去。克林走右边那条,斜穿去客店。

托马辛独自留着,把几件湿衣服脱了下来,把婴儿抱到楼上克林的床上,又下楼到了起坐间,把炉火添旺,开始烤火。火舌很快就舔到烟囱了,房间产生一股温馨的样子来;在门外风暴雨狂的天气衬托下,显得加倍地舒服。雨点敲打在窗户上,狂风在烟囱里吹出奇怪的低语声,仿佛一出悲剧的序曲。

但托马辛只有极小一部分呆在屋子里,由于对楼上的女儿已经放下心,她的心就跟着克林上路去了。这样神游了颇长一段工夫以后,她深感时光慢得令人不耐烦。不过她还是坐着没动。后来,她简直坐不下去了;其实,想到那时候克林还不可能到达客店,真是对她的耐心好一个讽刺。她最后来到了婴儿的床边。孩子睡得沉沉的,但她想象着自己家里可能发生的灾祸,心里看不见的事比看得见的事突出,搞得她狂躁不安,无法忍受。她忍不住下楼去开了门。雨仍在下着,烛光照到近处的雨点上,在后面密密麻麻的无形雨点阵的衬托下,产生了亮晶晶的飞镖群。冲入这种雨幕,就好比走进稍有空气稀释的水里。但此刻回家越是困难,她就越想回去,随便什么,都比牵挂悬念强。“我能好好地到这儿来,”她说,“为什么就不能再回去呢?我躲开是个错误啊。”

她急忙把小孩抱起来裹好,自己像先前那样披上斗篷,又铲了些灰盖在火上,防止意外,便迈步到了露天。她停了一下,把门钥匙放回百叶窗后原处,然后毅然决然,转身面对篱栅外黑压压一片,并朝漫天的黑暗投身进去。托马辛的想象正忙碌于别的事物上,所以夜黑雨狂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只有行路难和不舒服才是实实在在的恐怖。

她很快就从布露斯头山谷里往上爬,在起伏的山坡上横穿了。荒原的狂风声声尖厉,仿佛为遇到这样相宜的黑夜而快乐得呼啸起来。有时,小路经过洼地,路两边的高大蕨草丛枯死了却没有倒伏,雨水淋漓的,围住了她,像跋涉水塘一般。遇到草丛高得出奇,她就把婴儿举到头顶,免得滴水的叶子碰到她。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风势猛烈持久,雨点都横飞,没有往下落的样子,根本无法测度雨点离开云层怀抱的方位究竟有多远。这里自卫是不可能的,雨点打到她身上,都像射到圣塞巴斯蒂安[364]身上的箭一般。水坑呈现朦胧的灰白色,表示它的存在,她才得以躲开,但要是旁边出现不如荒原黑的东西,水坑本身就成为黑色的了。

尽管如此,托马辛并不后悔出门。她并不像游苔莎那样认为空气里有魔鬼,每一丛灌木、每一根树枝都包藏祸心。打到脸上的雨点子并不是蝎子鞭[363],只是平平常常的雨水;整个荒原也并不是什么大怪物,只是没有人格的空旷大地罢了。她对这地方的恐惧都是理性的,她对它恶劣脾气的嫌恶,也都是情有可原的。此时此刻,荒原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地方,人会感到很不舒服,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也许会伤风感冒。

要是路径很熟,此刻认路不大困难,脚感熟悉嘛;但一旦走偏,可就万难找到它了。由于抱着娃娃妨碍了视线,转移了注意力,托马辛到底迷了路。不幸发生时,回家路已走了一大半,她正从光秃秃的山坡下来。她当时并不东找西寻,找这种羊肠小道谈何容易呀;她只管一直走,靠自己对于地形的总体认识做向导,而她对荒原的熟悉度,不亚于克林和荒原马。

托马辛终于走到了一块洼地,透过雨帘隐约辨出一片模糊的亮光来,很快就现出了长方形,是开着的门。她知道这一带并没有房子,又从那门的地面高度,意识到了其性质。

“嗨,这是迪格利·维恩的篷车,肯定是!”她说。

托马辛知道,雨冢近旁有一僻静的去处,维恩驻扎在这一带时常常选作活动中心;她一下就猜出来,现在闯到了那个神秘的居所了。她心里产生一个问题,要不要请维恩把自己领到正路上去呢?她急于回家,尽管此时此地出现在他面前别提有多怪了,还是决定去求他帮忙。但是,她就此走到车门前,往车里张望时,却发现没有人,而那辆车无疑是红土贩的。只见炉火正旺,钉子上挂着灯笼。车门周围的地板上仅仅撒了少量雨点,没湿透,可见那门打开不久。

托马辛正站在那儿疑惑地朝车里看,身后却听见黑暗中有脚步声走近;转身一看,正是那熟悉的身影,穿着灯芯绒衣服,从头到脚红彤彤的;灯笼隔着薄雾般的雨帘照到他身上。

“我还以为你下坡了呢,”维恩没看到她的脸,嘴里说,“怎么又回到这儿来了?”

“迪格利吗?”托马辛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谁?”维恩问,仍没看见,“刚才你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

“迪格利呀!不认得我了吗?”托马辛问,“现在裹得严严实实,自然认不出来了。你是什么意思?我并没在这儿哭哇,刚才也没到这儿来呀。”

维恩这才靠近了些,看见她照亮了的一面。

“怀尔狄夫太太啊!”他惊叫,“咱们居然在这时候碰面!还有娃娃!这样深更半夜跑出来,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啦?”

她没能马上回答;他没等请求她允许,就先跳到车上,然后抓住胳膊,把她也拖到车上。

“怎么回事啊?”他们站到车里后,他接着问。

“我从布露斯头来,迷了路,急着赶回家。请尽快给我指路吧!我真傻,对埃格敦不够熟,真想不到怎么会迷路的。请快快指路吧,迪格利。”

“好的,没问题。我送你去。可是,怀尔狄夫太太,你刚才来过吗?”

“现在才来的。”

“那就怪了。五分钟前,我关门挡住了风雨,正在睡觉,忽然外面的石南树丛上有女人衣服擦过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睡得不沉的嘛,同时还听见那人又像抽泣又像痛哭。我开门把灯笼举到外面,看见灯笼刚刚照到一个女人:灯笼一照,她曾转过头,接着就急忙赶下山了。我把灯笼挂好,觉得好奇,就把衣服披上,跟了她几步,可就是再也看不见踪影了。你刚才过来,我就在那边;看见了你,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人。”

“也许是荒原上的人回家去吧?”

“不是,不可能。时间太晚了。她的衣服在树丛上擦过发出咻咻声,只有绸子才能那样。”

“那就不是我了。你看,我的衣服不是绸子的。……咱们这里是不是在迷雾岗通到静女酒店的路线上?”

“啊,不错,离那条线不远。”

“啊,我看会不会是她!迪格利,我得马上走!”

她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跳下车去了。维恩摘下灯笼,也跟着跳下去。“我来抱小孩,太太,”他说,“一定重得累坏了。”

托马辛迟疑了一下,就把小孩交到维恩手里。“别抱太紧了,迪格利!”她说,“不要伤到小胳膊,就这样把斗篷套住她,别让雨点打到脸上。”

“遵命,”维恩认真地说,“仿佛我会损伤属于你的东西似的!”

“怕意外罢了。”托马辛说。

“孩子倒是干燥的,可你淋得够湿的了。”红土贩说,他关车门加锁时,发现她站过的地板上,有斗篷上滴下来的一圈水珠。

托马辛跟着他左躲右避地绕开大灌木丛,他有时还停下脚步,把灯笼遮住,回过头把握上面雨冢的方位。必须背着雨冢走,才能保持正确的方向。

“你肯定孩子没淋着吗?”

“肯定。请问他多大了,太太?”

“他!”托马辛责备说,“谁一看就明白的。她差不多两个月大了。现在离客店还有多远?”

“四分之一英里多。”

“可以再快点吗?”

“恐怕你跟不上。”

“我恨不得马上到。啊,窗户里有亮光!”

“那不是窗户。据我所知,那是小马车的车灯。”

“唉,”托马辛绝望地说,“但愿早点到——孩子给我吧,迪格利——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送人要送到家,”维恩说,“那亮光和咱们中间,有一块泥沼,不带你绕过去,你会掉进去陷到脖子那么深的。”

“可是亮光在客店那边呀,客店前面又没有泥沼的。”

“不对,亮光在客店下面二三百码呢。”

“别管它,”托马辛急忙说,“朝着亮光走好啦,不要去客店。”

“好吧。”维恩回答说,顺从地转过身。他过了一会儿又说:“希望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大乱子了。我想你已经证明我这人可靠吧。”

“有些事情不能——不能说给——”说到这儿,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她张口结舌了。

9 声光聚拢漫游者

八点钟,怀尔狄夫看到游苔莎在山上发信号,就马上准备帮她逃走,还满心希望能和她一起走。他有点忐忑不安,告诉托马辛要出一趟门时简直是不打自招,让她心生疑窦。等妻子躺下以后,他把几件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上楼打开了钱箱,拿出一大叠钞票,那是他以将要到手的资产作抵押从银行预支的,备作搬家的费用。

接着,他去马棚和车库,确保车马和马具都适于长途旅行后才放了心。这样差不多折腾了半个多钟头,等到他回到屋里,还以为托马辛已经睡着,根本没想到她会在别处。他吩咐马夫不必等他,所以小鬼以为他要在凌晨三四点钟出发;这个时间虽然出乎寻常,但不如实际商定的午夜怪异,蓓蕾嘴的邮船在一两点钟要开的。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了,他除了等时间无事可做了。自从上次跟游苔莎见了面,他就一直无力摆脱压抑的情绪,但他希望现在的处境里有用金钱能补救的东西。他说服自己,两全其美是可行的,打算把家产的一半赠与托马辛,这样对娇妻就不算不慷慨了,同时跟另一个伟大的女人共命运,献出骑士的侠义心。尽管他打算不折不扣地听游苔莎指挥,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要是她坚持就离开她,可是她对他的魔力越来越强烈,他预见到,面对彼此同甘苦,共患难的愿望,这种命令会失灵,他的心也随之怦怦跳动起来了。

他不允许自己没完没了地琢磨这些猜测、准则和希望,到十一点四十分,他又轻声来到了马棚,套好马笼头,点好马灯;他牵着马头把带篷的车拉出了院子,来到客店下面约四分之一英里的路边。

怀尔狄夫就在那儿等,此处筑有一道高高的土堤,稍稍挡住了急雨。只见灯光照到的路面上,松动了的砂砾和小石粒迎风掠过地面,一拍即合;把石子吹成一堆堆之后,风势就冲进了荒原,呜呜地掠过灌木丛,投入黑暗。只有一种声音压过了这风雨的喧闹,那就是南边那十孔水堰的轰鸣。那条河毗邻草甸子,形成了荒原这一方向的界线。

他一动不动地等了又等,后来,觉得午夜钟声一定敲过了。他心里就产生了强烈的疑问,游苔莎在这种天气里会不会冒险下山;不过他知道她的性格,认为她会下山。“可怜的家伙!她运气总这样坏啊。”他嘟囔着说。

终于,怀尔狄夫转到马灯边看表。他一惊,原来已经十二点过一刻了。他现在真希望一开始就驾车上了盘山路,赶到迷雾岗去;原先没采取那办法,是因为马车路比起光秃秃的山坡上那步道来,实在长得太多了,那样马匹要格外费力。

正在此刻,有脚步声走近,但马灯是朝着另一方向的,看不见来者是谁。脚步停了一下,接着又来了。

“游苔莎吗?”怀尔狄夫问。

人走上前,灯光照在了克林身上,他淋得亮晶晶的;怀尔狄夫马上就认出来了,但是他站在马灯后面,约布赖特却没有立刻就认出来。

约布赖特止步,好像在怀疑马车等人跟他太太的逃走有没有关系。看见约布赖特,怀尔狄夫的清醒感一下子不翼而飞,他又把他当作情敌死对头了,得冒死把游苔莎跟此人隔开。于是,怀尔狄夫不开口,希望克林不作详细追问就走过去。

他俩正这样犹豫的时候,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盖过了风声雨声。声音的来源明白无误——那是一个人掉到附近草甸的溪流里了,好像靠近水堰那儿。

两人都跳了起来。“天啊!是不是她啊?”克林说。

“怎么会是她?”怀尔狄夫说,他在吃惊之余,忘了刚才是在躲藏了。

“啊!——是你呀,你这个叛徒!”约布赖特喊道,“怎么会是她?因为上个礼拜,她要是能做到,早就自杀了。本该有人看着她的!快拿一盏马灯,跟我来。”

约布赖特抓过身边的马灯,急忙走了。怀尔狄夫等不及解开另外那盏,就立刻顺着草甸的路往水堰赶去,紧跟在克林后面。

沙德洼水堰下面有一个圆形的大潭,直径五十英尺,水从十个大闸流下来,闸门用常见方式起降,由绞盘和齿轮控制。潭壁是石砌的,防止潭水决堤。但是冬季的溪流有时流速很猛,破坏了挡土墙基,冲出裂口来。克林来到闸上,水流湍急,闸门架子已经从根基上摇动起来。下面的水潭里,除了浪头白沫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他上了水渠上面的板桥,手把着桥栏杆不让风刮下去,总算过了河。他靠在挡土墙上,把马灯放下去,却只能看见回浪旋转形成的漩涡。

同时,怀尔狄夫也来到了对岸;克林的灯光射到堰里的水潭上,产生斑驳汹涌的亮光,替前工程师照出急流从上面闸门滚滚落下的水道。就在这样一面屈曲的破镜子上,有一个黑影被一道回流缓缓地托起。

“我的心肝哟!”怀尔狄夫痛苦的声音喊道。他方寸大乱,连大衣也没顾得脱,就跳进翻滚的大锅里去了。

约布赖特现在也能看出那个漂着的人了,尽管隐隐约约的;见怀尔狄夫跳下去,以为还可救命,也想跟着跳。他又想起了更聪明的办法来,便把马灯靠着柱子放直了,自己绕到水潭下方,那边没有挡土墙,就跳了进去,勇敢地逆水跋涉,往深水区进发。到这里他的腿就漂起来了,一面游着水,一面被水冲到水潭的中心了,只见怀尔狄夫正在那儿挣扎。

这边从事这种匆忙动作的时候,维恩和托马辛也正艰苦地穿过荒原的下只角,朝灯光逼近。他们离河远,没听见落水声,却看见了马灯被拿走,并看着灯光挪到草甸子那儿。他们刚走到马车边,维恩就猜到,又出了什么新的岔子了,急忙跟着那挪动的灯光走。维恩走得比托马辛快,一个人来到了堰上。

克林靠在柱子上的马灯依然照着水面,红土贩发现有不会动的东西漂浮着。他有小孩的拖累,就急忙跑回去迎接托马辛。

“请你抱着小孩,怀尔狄夫太太,”他急忙说,“赶快抱着她跑回家去,把马夫叫起来,让他把附近住的男人都找来见我。有人掉进潭子里了。”

托马辛接过小孩就跑。她跑到有篷的马车跟前,见马匹虽然刚出马棚,却站着纹丝不动,好像意识到有不幸。她第一次发现马是谁家的,差一点昏倒,要不是必须保护小孩不受伤害,令她鼓足勇气产生惊人的自制力,就一步也挪不动了。她就在这种痛苦的悬念中进了家门,把小孩放到安全位置,把马夫和女仆叫醒后,又跑到外面最近的农舍去示警。

迪格利回到水潭边,发现那些上闸,叫浮板的,都给拔走了。他在草地上找到一个,就夹在胳膊下,手提马灯,像克林刚才那样,从水潭的滩头处趟进去了。他一到深水区,就趴在那闸门上;有了支撑,就能想浮多久就浮多久了,腾出手把马灯举得高高的。他靠脚的推动,在水潭里转来转去,每次都是随着回流上升,在潮水中下降。

起先他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在闪耀的漩涡和白色水沫团里,看出一顶女帽孤零零地漂动。他那时正在左面的挡土墙下搜索,突然有个东西浮出水面,几乎紧贴他的身旁。但出乎他所料,它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人。红土贩牙齿衔住马灯环,抓住了浮起那人的领子,剩下的胳膊夹住闸门,奋力划入了水势最猛的水渠里,于是,那无知觉的人、水闸和他自己,都被冲到了下游。维恩一觉得脚已经踏到下面浅水里的石子,就马上站起来,往岸边走。走到潭水齐腰深的地方,就把闸门板扔了,拼命拖那个人。拖人很费事,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不幸的陌生人那两条腿,被另一个人的胳臂紧紧抱住了,那人直到此刻都浸没在水下。

这时,他听见脚步声跑过来,心便狂跳起来,托马辛叫起来的两个人,出现在岸上。他们跑到维恩那边,帮着他把那两个显然已经淹死的人拖出水,拆开后平放在草地上。维恩把灯光往他们脸上照。上面的那个是约布赖特,没顶的那个是怀尔狄夫。

“现在必须再搜一搜那个洞,”维恩说,“有个女人在里面什么地方。找一根竿子来。”

一个人到步桥扒下一根桥栏来。红土贩和那两人一起,还是从浅处涉水,合力往前摸索,到了水潭中心深处的倾斜处。维恩的假设没错,沉下起不来的人,会被冲到这个地点的,果然,搜索到中途的时候,什么东西挡住了插下去的竿子。

“往这边拖。”维恩说。他们就用竿子拨那东西,一直拨到脚边。

维恩潜入溪水,上来时怀抱着一团湿衣饰,里面裹着一个女人冰冷的躯体。那就是伤心绝望的游苔莎遗下的全部了。

他们到了岸边,只见托马辛站着,悲痛欲绝地俯身看躺在那儿的两个昏迷者。马车拉到了大道最靠近的地方,短短几分钟,就把三具尸体都抬到了车里。维恩牵马,胳膊上还扶着托马辛,那两人跟在后面,一起到了客店。

托马辛推醒的那个女仆,已经匆匆穿好了衣服,生起了火,另一个仆人则留在后屋安然打鼾。游苔莎、克林和怀尔狄夫三个毫无知觉的身体都抬进屋子,脚冲着炉火摊在地毯上。托马辛立刻想方设法,采取了各种急救办法,同时打发马夫去请医生。但躯体上好像一丝的生气都没了。那时,托马辛把悲痛麻木也暂时抛却了,一阵玩命的动作,先把一瓶鹿角精[362]对着那两人熏,无效后又去熏克林的鼻孔。只听克林叹了一口气。

“克林还活着!”她大声喊。

他很快就有节奏地呼吸了,托马辛又同样在丈夫身上试了又试,但无力回天,怀尔狄夫毫无生命迹象。很有理由认为,他和游苔莎都永远不会接受香气刺激了。但他们毫不松懈地努力着,直到医生来,便把三个没有知觉的人依次抬到楼上,放入暖和的床铺。

维恩很快便觉得用不着他接着伺候了,就走到门口,对他极关心的这一家子里发生的奇怪灾变,心里还无法反应过来。在突如其来、排山倒海的事件冲击下,托马辛一定会垮下的。现在世上已经没有意志坚定、明白事理的约布赖特太太,来扶助这温柔的姑娘挺过磨难了;不管冷眼的旁观者对托马辛失去了怀尔狄夫那样的丈夫会怎么想,她当时无疑被这样的打击弄得晕头转向,惊恐万状了。至于他自己,既然无权上前安慰她,就觉得没理由在屋里等下去了,他仅仅是个外人嘛。

他穿过荒原,回到大车里去了。炉火还没熄灭,一切还都是刚才离开时的样子。维恩这才想起身上的衣服,已经浸得像灌了铅一样重。他把衣服换下,展开烤在火炉旁,就躺下睡觉了。但刚才丢下的那个家庭里的一片混乱历历在目,兴奋得很,没法睡着,他还责备自己不该离开,于是换了一套西服,把门锁上,又匆匆赶到了客店里。他进厨房的时候,大雨仍在下。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两个女人正忙着,有一个是奥利·道登。

“我说,现在情况怎么样啦?”维恩耳语着问。

“约布赖特先生好点了,但约布赖特太太和怀尔狄夫先生尸体都冰凉了。大夫说,他们两个捞出水前就已经不行了。”

“啊!我把他们拖出水来时,也料到这样了。怀尔狄夫太太呢?”

“她算是很不错的了。大夫下令用毯子裹起来了,差不多跟河里捞上来的人一样湿淋淋的,可怜的孩子。你身上好像也不很干呀,红土贩。”

“哦,不太干。我已经换过衣服啦。不过刚才又冒雨过来,淋湿了一点罢了。”

“靠炉火站着吧。太太吩咐过,你请自便好啦,她刚才听到你走了,很难过啊。”

维恩走到壁炉边,出神地看着火焰。热气从裹腿冒出来,随着烟气上升到烟囱里,他心里却在想着楼上的那些人。两个已经成了死尸,另一个差点没从死神的口里逃脱,还有一个是病倒的寡妇。他上一次在那个壁炉旁流连时,大家正在摸彩;那时候,怀尔狄夫活蹦乱跳的;托马辛还在隔壁房间里活跃着,笑嘻嘻的;约布赖特和游苔莎刚刚配了夫妻;约布赖特太太也好好地住在布露斯头。那时看来,当时的事态至少可以维持二十年。然而,这个圈子里,却只有他还依然故我。

他沉思着,一个脚步声下楼来了。是保姆,手里拿着一卷湿了的纸。女人只顾办她的差,几乎没看见维恩。她从碗橱里找出几根麻线,特地把壁炉的薪架拉了出来,把麻线的一头分别系上去,在壁炉两头绷直了,然后把那些湿纸展开,就像在绳子上晒衣服那样,把湿纸一张一张用别针别上去。

“那是什么东西?”维恩问。

“苦命主人的钞票啊,”她回答,“给他脱衣时在口袋里找到的。”

“那他当时打算一时不回来的了?”维恩问道。

“咱们就永远不知道咯。”她说。

维恩不肯走,因为天底下他关心的人都在这屋檐下。既然当晚除了那两个长眠的人,屋里谁都没有再睡,他没有理由不留下。于是,他就躲到往常坐的壁龛那儿,坐看那两排钞票冒着热气,在烟囱的气流里吹得前后摆动,直到它们由湿软变成干而脆。然后,那女人过来把它们都解下来,叠好了捏在手里拿上楼。接着,医生面带无能为力的表情,从楼上下来,戴上手套走了,骑马离去的声音在路上渐渐消失了。

四点钟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那是查利,是维尔舰长派来的,问有没有游苔莎的消息。给他开门的女仆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把他领到了维恩坐的地方,对红土贩说:“请你告诉他好吗?”

维恩就说了一遍。查利只发出了一种微弱含糊的声音来。他静静站着,然后才颤抖着迸出一句:“可以再见她一面吗?”

“大概可以的,”维恩严肃地说,“不过,你是不是最好先跑回去告诉舰长一声呢?”

“是的,是的。不过我非常希望能再见她一次。”

“你去好啦。”身后一个低微的声音说。他们一惊,急忙回头看,只见暗淡的亮光里,有一个瘦削、苍白、差不多像鬼的人,身上裹着毯子,和坟墓里爬出来的拉撒路[351]一样。

那是约布赖特。维恩和查利都没说话,克林接着说:“你去看看她好啦。天亮后,有的是时间去告诉老舰长。你也许也想看看她吧——是不是,迪格利?她现在非常美。”

维恩站了起来,表示赞同,于是他和查利跟着克林走到了楼梯下面,他把靴子脱了下来,查利也脱了。他们跟着约布赖特上楼,楼梯口点着一支蜡烛,约布赖特把它拿在手里,领路到了隔壁房间。他走到床边,把床单卷了起来。

他们默默站着,瞻仰游苔莎的遗容。她死了,静静躺在那儿,却反倒令生前的花容月貌黯然失色。苍白二字不能概括她的脸色,它似乎不仅仅发白,简直在发光。那两片精雕细琢的嘴唇表情是乐融融的,好像是自尊心强迫她闭嘴不语。热血沸腾瞬间转为听天由命,永恒的刚性固定了它们。她的黑头发比他们两个以往见过的更蓬松,好像丛林一般覆盖在额头上。那庄严的仪态,在一个村舍居民的脸上出现未免太过显眼,而如今终于找到了艺术上恰到好处的背景了。

没有人说话,直到克林把她盖上,转过一旁。“现在到这儿来。”他说。

他们转到房间的深处,那儿有一张略小的床,放着另一具尸体——怀尔狄夫。他脸上不及游苔莎安详,但也覆盖着同样的青春容光,哪怕毫不同情的观察家现在看见了他,也会觉得,他来到人世,该有更高尚的归宿。他刚才挣扎求生所留的唯一痕迹出现在指尖上,他临死前狠命抓水堰的挡土墙,把指尖都抓破了。

约布赖特举止十分平静,露面以后沉默寡言,因此维恩以为他是认命的了。等到他们离开房间,走到楼梯口,他的真实心境才表露了出来。他站在那儿,头朝着游苔莎躺的那个房间,怪笑着说:“她是我今年害死的第二个女人。我母亲死,大部分怪我;她死,主要怪我。”

“怎么讲?”维恩问。

“我对她说了狠心的话,她就离家出走了。等我去请她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我自己才该跳潭淹死的。要是河水把我吞没,把她浮了起来,那对活着的人就是善举了。但是我没能死。该活着的都死了,我却还活着!”

“不过,你不能这样给自己妄加罪名的,”维恩说,“你倒不妨说,子女犯了谋杀罪要怪父母,因为没有父母,子女就永远不会生出来的呀。”

“不错,维恩,这话很对;不过你不了解全部情况啊。要是上帝让我死了,那对大家都好。但我对于自己一生的恐怖,越来越习以为常了。有人说,和苦难长期厮守,有朝一日就会嘲笑苦难。我的那日子肯定快来了!”

“你的目标始终是高尚的,”维恩说,“干吗说这种毫无顾忌的话呢?”

“不,这并不是毫无顾忌,仅仅是毫无希望。我的一大憾事是,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人,没有法律能惩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