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雪码头
过了铁桥子墨就往皇忠堂去,副官张志华先回营房,经过白马亭看见有几个市民在亭子里乘凉聊天,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往皇忠堂走。在这样平静的空气里他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各地革命的烽火在燃烧,就象今晚教堂的那把火,已渐渐成燎原之势,未来的路很艰难,他要怎样决择?要把他的弟兄们领往哪一条路?必须由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知道观望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决定走哪一条路也会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他必须非常谨慎慎重,走一条让人生和生命有价值并能看到光明的道路,那样牺牲才不会白付,才会对得起他们。
他知道依依的横冲直撞很危险,他很想找她聊一聊,但对于时势的话题他不能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说,他感觉空气的沉闷和压抑,作为一个军人他不能选择中庸之道更不能独善其身,在这样的大浪淘沙下,他选择的是保家卫国。现在情况复杂,他要准确地掌握信息才能做出正确判断。他决定去一趟凭祥,或者到香梓楠联防办事处警察队的张明哲队长喝杯茶。从北方到这里的客商在这里停留一两天后就坐车到凭祥,再从凭祥到越南,或者直接走水路经这里到越南,再从越南到香港、东南亚等地,他们多是做生意或逃难,这些人或多或少地带来北方的消息,时局的不安稳让这里的很多市民庆幸自己生在边地,却不居安思危。
烟已经燃到烟蒂,他扔在地上踩灭,进皇忠堂给英烈们上了柱香。忠爷坐在廊檐下摇着蒲扇,待他出来轻咳了一声,他到他身边坐下,忠爷递过一杯茶,他确实也渴了喝了两口。
忠爷左一下右一下地摇着蒲扇,说:“怎么,那几个小崽子又惹事了?”
子墨用仅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学生们烧了教堂。”
“哧”地的一声,忠爷禁不住笑出声来,但他很快就把笑声压了下去,“彤州有关帝庙,有伏坡庙,有华莲寺,有斑夫人庙,还有这供奉忠烈的皇忠堂,一个洋教进来让我们去他们堂里作什么祷告、礼拜,就象在我们心上扎了一根针,孩子烧得好哇!”
“我头疼,忠爷。”子墨揉着太阳穴。
忠爷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头:“记着,不要带你的弟兄们过河去,彤州乃大西南交通要道,往西南方向走,但不要出国,你是军人,你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土里。”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袁子墨看着夜色中的河面,琴声从河下叮咚传来,他走出皇忠堂,抓了一把夜色中的风,对着北岸深情自语,“往西南走不出国是死局,还有一个生局是我们将转战在大青山,我要这个生局,依依,你生在富贵家,乱世中你母亲也会为你谋得安稳的生活,你不要出城,在彤州城里过安稳的一生吧。”
北岸灯火阑珊,韩宅里依依夹起一个虹妈做的艾草糍粑,蘸着蜂蜜吃,秦伯和虹妈在院子里说着教堂起火的事情,虹妈说明早赶早起来到关帝庙中上柱香,最近彤州出的事情太多,向关帝求个平安符。
依依漱了口就上床躺着,心里却想着明天去找刘树立,商量要发什么内容的传单,又想起已约了何玉亭要去白雪码头的事,便无奈地叹气,怎么两件事撞到一起了,算了,还是和玉亭去白雪码头吧,稻子正金黄收割正当时,这个时候水丰树茂,白雪岗是别一翻景象啊。顺便她可以替晓月进些纸笔来,有好的豆子也可以给纪常兴带几袋来,总之她是顺带捎货了,想着想着她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林婉仪想到自己的女儿就头疼,但头疼归头疼,她还是忍不住地宠她,这就导致依依一边嗯嗯地答应她不这样不那样却一边我行我素。可是现在她发现她就算拼了命也保护不了依依了,因为她的女儿长大了,却走上了一条艰难又充满光明的道路,她又开心又紧张又担心,依依被她宠坏的性格在这条道路上时刻都充满危险。
依依的房间静悄悄的,难得她这么安静,她估计她是睡着了,她想明天呆在家里不让依依出去,可是她没有时间,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了,她推开她的房门,发现依依只放了半边蚊帐。她在她床边坐下,替她盖上毛毡,帮她扇了蚊子,将蚊帐放好,出来把门关上,一切妥了才放心回自己房中睡下。
早上八点,太阳已经老高了,依依拿着装了小吃的袋子站在家门口,上早班赶早市的人们来来往往。关帝庙旁的蒸糕摊顾客盈门,配料和汤是免费的,所以人们吃完了糕就盛一碗汤站在街边慢慢喝,喝完放下碗就匆匆赶路。依依看着街口,何玉亭走进南街,远远地向依依招手,依依连忙向她跑去。
玉亭等她跑近,问她:“你可吃过早饭了?”
依依说:“吃过了,我还带了糍粑和糯米团子。”
玉亭拍拍她的袋子说:“我这儿有糕敦和芋头糕,够我们吃中饭的了,我们慢慢划去慢慢回。”
依依以为她的船放在北帝码头,玉亭说昨晚上划到青龙桥码头泊着了,便带着她往青龙桥码头走去。青龙桥码头上的斑夫人庙,很多人在上香,船上人家出河打鱼前都在庙里上柱香再开船,坐船或坐游轮去凭祥、越南、下冻、水口等地的人们,也都来上一柱香后再上船。玉亭和依依排在人们后面上了柱香,便到岸边上船。
船一划出码头眼前就开阔了,在经过一条船时,陆兆林从船里伸出头来,看见是她们,便问:“你们去哪儿?”
依依说:“去白雪码头,你要给我姐买什么东西吗?我替你买。”
陆兆林从船蓬里出来站在船舷上,对她们说:“人家进货是天没亮就去,赶早船易货物,你们这时候才去船贸早散了,还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们买呀,你们不过是去看风景罢了。”
谢爷从船舱里拿着一个碟子出来,对她们说:“这是我昨天网到的蓝刀鱼,已经煎干了,又香又脆,给你们带在船上吃吧。”
玉亭把船靠近了,依依从船舱里拿一个干净的碟子伸过去,谢爷把他碟子里的蓝刀鱼都倒给了她,依依拿起一条就往嘴里送,又拿一条送到玉亭嘴里。玉亭吃着鱼把船撑开,她撑船头依依撑船尾,往白雪岗方向划去。
一路山光水色,两岸送来醉人的稻香,此时正双抢时节,人们一边收稻一边插秧,有些稻田收割了;有些还没收割;有些已经插上秧苗了,所以成片的稻田里一块绿一块白一块黄。依依和玉亭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白雪码头,码头上还拴着两三条船,她们把船泊岸将船绳在木桩上拴牢,就上了码头。
白雪码头面对着高大的山壁,壁上画着古老的赭红壁画,听老人们说这些崖画在丽江和左右江、黑水河都有,其中明江近宁明县城的一处崖壁最多最集中,都有上千年的历史,这是我们壮民族的瑰宝。没有谁能正确解读出崖画的意思,老一辈的长者与小辈们讲故事,都说江岸上壁画记述的是骆越先民的渔猎、战争、祭祀场景,也有的说画里有骆越的图腾,近凭祥的板阿屯还保留着火葬的习俗,那是先民们崇火留传下来的象征。总之这些壁画就象白雪码头对岸陡峭崖壁上的神仙板那样神秘,谁也不知道那些画是怎么画上去的,也不知道那块板是怎么放上去的,它们是讲不完道不尽的故事和神秘。
白雪候船厅的右边是一大片的稻田,丽江在这里绕了一个弯再向左江缓缓流去,留下广阔的滩涂供候鸟栖息,这里江水环绕绿树成荫稻禾飘香,陡峭的崖壁上赭色的壁画,嵌着神仙板,倒影在碧绿的江水,两岸的木棉花在二三月份相映红,有如人间仙境。使文人墨客和过往商贾在这里流连忘返,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诗文。
白雪候船厅的右边是大片的稻田,此时人们正在田里忙着收割稻谷和插秧,候船厅前有几个妇女在摆卖糍粑、刚摘来的新鲜糯玉米、竹筒饭、鸭蛋等,就是没有大豆,早上的船贸已经结束,要进大宗货和纸笔得在上午九点之前来。依依最喜欢吃带苞的鲜糯玉米,当下就买了十个,见卖竹筒饭还有十个就全部买下了,也不要她找零了,妇人便把装竹筒饭的篮子也给了她,让她把糯玉米也放进里面。
一阵糯米香飘来吸引了依依的目光,原来有一块田里种糯米,饱满圆润的穗子把稻杆都压弯了。依依提着篮子走过去,就想多闻闻还在田里的糯米的香,那香带着泥土的气息,闻着特别舒服。
何玉亭轻轻摘了一颗稻粒带壳放进嘴里嚼,两手扳着依依的肩膀,盯着她的脸说:“我看看我们的大小姐是像男人多一点还是像女人多一点。”
依依咧嘴笑:“嘿,又有话编派我,直说好了,不许绕弯子。”
玉亭放低了声音,眼里满是温柔和钦佩:“女扮男装赎水香,依依好英雄气。”
依依一愣,挣脱她双手后退一步:“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水月楼的老鸨不知道吗?可她惹不起你,她就小小做了些难能多捞些油水就多捞些,小丫头,你以为还能瞒天过海呢。”
依依拍了下自己的头:“我,我做的是掩耳盗铃的蠢事。”
玉亭捏了一下她的脸,笑说:“这张脸能进水月楼,也让水月楼放光十天半月,你赎水香的事现在被老鸨用作蓝本编台本子让云香演呢,当然各大戏院也没错过,这是多好的剧情啊,不抓住编排出来不可惜了?”
依依拍了一掌自己的脸:“我这是救人做好事啊,却被他们当做故事情节去编台本子,最是凉薄世人心,真是可恶。”
玉亭说:“你做的事在本城可有过先例,你想想。”
依依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玉亭问:“你和水香很熟?”
玉亭坦诚地说:“我不瞒你依依,对,我和水香聊得来,她在帮敏屯的房子是我帮她买的。”依依吃惊地看着她,她继续说,“我们水上人家水里来浪去很辛苦,但有一样便利,那就是可以免费听各水排里头牌们唱曲,因为只要把船划过去,泊在旁边就可以听,因为都是水上营生,水排的老鸨们不会叫人来赶,水月楼是彤州最出名的水排,里面的头牌无论是相貌、唱腔、才艺都是拨尖的,水香上水月楼的时候我的船就泊近旁,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觉得面善,她常常从船尾伸出头来,看见我就招手叫我,我便放下小艇划过去与她聊天,一来二去我们熟了,象亲姐妹一样,有一天晚上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扔过我船里来一个包裹,我在船舱里打开,有两匹布一封信和一旮银票,信里说两匹布是给我的,银票是托我帮她在陆上买房买地,房子最好在乡下,因为在城里的话她还是害怕水月楼的打手的,她背着老鸨攒私钱偷偷买房买地,他们肯定不会让她好过,我没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每天中午放学就在利民街附近的村屯找房,我还是想在城区附近替买房和地,这样她生活也方便,我找了两个月总算买到了,悄悄告诉她她高兴得象过节一样,她让我帮她收着房契和地契,我问她怎么出得水月楼呢?她说她会想办法,我没想到她会找你,你上水月楼第一晚我觉得脸熟,第二晚我就知道是你了,水香真是找了个万全的法子,托对了人,你是个惹不起的主,你要赎人老鸨不会拦只要钱够就可以。”
依依不服气地说:“你替她在陆上买房买地才最精彩,应该让他们拿去当蓝本写台本子才对,怎么却是写我这一段?不公平。”
玉亭说:“我一个渔家女,无钱无势无依无靠,我帮水香的事宣扬出去,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行吧,不说这些,我今天终于看清了,佩服!”依依向她拱手,“咱们彼此彼此,英雄惜英雄。”
玉亭拉起她:“咱们到那边木棉树阴下坐坐,把这些竹筒饭报销了,你想看哪些风景咱们就去走走。”
木棉树下有两个插完秧的五十多岁妇人坐着歇脚,她们过去在一截木头上坐下,将竹筒饭分给她们吃,她们愉快地接受了。她们一人拿了一根掰开来吃,依依看着河对面岸壁上的仙人板,很是好奇,那块板是什么板?临水面的崖壁陡峭如斧削,无处攀爬,古人是怎么放上去的?
那两个妇女知道她心中的好奇,其中一个叫阿青的妇女说:“小妹崽,那崖壁上的板可不是一般的板哦,是上等沉香木,价值贵过万金啊,发大水的时候水涨了,划船从下面经过我们还能闻到沉香木的香啊,这可不是夸的,这要说起来还有一个故事。”
依依来了兴致,趋过身去问阿青:“阿婶,是什么样的故事?给我们说说吧。”
阿青把吃了一大半的竹筒饭拿在手里,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布骆陀的仙人义洛和阿伊来到白雪山下,被这里的宜人气候、山清水秀、水草丰美所吸引,便在这里结成夫妻安了家,他们象这里的村民一样打鱼为生,他们发现这里的居民种植的都是旱地作物,明明临水而居很方便取水,却只种植玉米、黄豆、薯类、瓜类等作物,就去问这里的族长,族长说他们世世代代都是种这些作物,吃的都是粗粮糙米,一代代的都是这么生活的。义洛就和阿伊商量到天上去偷稻种来,让这里的人们吃上白米饭白米粥,阿伊很担心,说被发现会受重罚的,可是义洛为了这里的人们顾不上许多了,他选了个吉日沐浴檀香,化作一缕烟飘到天庭的粮仓,将稻种藏在头发中飞出了天庭的粮仓,回到白雪山下。他们种稻育稻种,把稻种发给人们,教这里的人们造水田种水稻,开渠引水灌溉,这白雪山下的平地都被开垦成了稻田,一年两季水稻,稻子成熟的时候稻香把人们的心都醺醉了,有了稻米人们过上了美好的生活,人们把义洛和阿伊奉为神明。可是有一天,米饭的清香被路过这里的天人闻到了,义洛偷稻种到人间的事被天庭发现,天庭夺去了义洛和阿伊的寿纪,让他们变成凡人经历生老病死,义洛在三天之内就经历了凡人的一生,迅速衰老,眼看他就要不行了,深爱他的阿伊很悲痛,就去深山伐了一棵沉香木锯成板。义洛在第四天老死,阿伊用自己仅剩的一点仙力把板嵌在这块崖壁上,把义洛放在上面,让义洛头枕河山眼望苍天,随风雨化为烟尘。老人们说这便是天葬,义洛并没有死,经过很多年后,他的灵魂还会重聚,修练成仙守护这里的人们。而阿伊在葬了义洛后就不见了,有人说她住在崖壁的洞口守护义洛;有人说她化作了木棉树生长在崖壁下,为义洛盛开鲜艳的木棉花;有人说她创造了白雪岗下的人间仙境,累了休息了,等到稻子开花的时候她才来。而葬义洛的沉香板的香气化作艾草,为这些的人们驱逐蚊虫,我们历来都有用艾草制艾香的习惯,从四月中旬到九月,早晚都燃艾香,喏,你们看,对面河滩上的艾草最多,每年上金的人们都来这河滩采艾草,成担成担的挑回去,做艾草糍粑和艾香。六月六是稻子成熟丰收的时节,人们便把这一天定做‘丰收节’,杀鸡宰鹅做糍粑祭祀,就是为了纪念义洛和阿伊。”
依依意犹未尽,说:“就这么完了,没有后续啦?”
阿青笑说:“那些后续啊,你们就自己想去吧,小妹崽。”
玉亭说:“我们船上人家也说到这个故事,老人们说阿伊成了人间仙境的仙女,义洛成了白雪山的山神,他们相依相伴,没有离开。”
“对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好人都有好报都有善终,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天威不可犯。”旁边的妇女说,她站起来,“我们也该回去了,谢谢你们的竹筒饭。”
她们走了,依依伸了个懒腰,将吃完的竹筒饭放在一边。玉亭收拾篮子,拉起依依:“走吧,该回去了。”
日近中午,候船厅的人们渐渐散了,厅前摆摊的人也撤走了。她们走下码头上了自己的船,解开船绳撑船离岸。
依依有一下没一下划桨,玉亭看着她,问:“你是来散心的吧,不过心结没有解开。”
依依长叹了一声,说:“如果一个一直和你针对的人突然说爱你,你怎么办?”
玉亭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
依依拍了一桨的水给她,没好气地说:“我正烦着得呢,你笑我。”
玉亭说:“这是纪大少爷给你的独特的恋爱方式,他以欺负你的方式为由引起你的注意,你在与他针尖对麦芒中长大变强,其实你是应该感谢他的。”
依依在甲板上坐下,似对玉亭又似自语地喃喃说:“何予很爱他,很爱很爱。”
玉亭放下桨,坐到她面前,面对着她严肃地说:“依依,听好了,爱情里没有‘礼让’这两个字,不存在。”
“可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爱他。”依依皱着眉头说。
玉亭眼眸清澈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看穿似的:“如果是袁子墨,你会很明确地说你爱他,对吧。”
依依苦笑:“国破河山碎面前,我们谈不起奢侈的恋爱,我和他没有单独见过面没有约过一次会没有单独聊过天,没有开始。”
玉亭笑着站起来,拿桨划船:“真爱了,这些都不重要,一个眼神就好,一个动作就足够,你和袁子墨很登对。”
依依释然了,拿起桨欢快地划,但她的拒绝不能直接告诉纪常兴,她得找一个事儿缓冲缓冲,让常兴知道她的心思。这样对她对常兴都好,也能成全了何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