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恩 咪咪
唐纳德 乔 吉姆 马克 约翰 马特 布莱恩 彼得 迈克尔 玛格丽特 理查德 玛丽
第6章
1963年秋天,加尔文一家从空军学院的宿舍搬到樵夫谷一座新建的房子里,房子室内的地面处在不同的水平高度,周围是乳牛场,环绕着浓密的松树。这里离科罗拉多泉市市中心只有几英里远。多恩花几千美元买下了隐谷路西头的3英亩地。隐谷路是一段4英里长的土路,最后那部分是一条碎石铺的死路。他们家的房子是第一批提供给空军学院家属改善居住条件的郊区住房。施工前,咪咪在他们家旁边围了绳子,不让承包商把周围的树和灌木丛砍掉。
对于很多他们学院的朋友来说,樵夫谷是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但自从12年前第一次来到科罗拉多,咪咪对旷野的看法就变了,她喜欢乡村的那种未经雕琢的自然之美。科罗拉多泉市很多地方都在为军方造房铺路,不仅是空军学院,还有彼得森空军基地、卡森堡,以及最近才建起来的北美防空司令部,这是负责协调核防御的指挥部,隐藏在位于科罗拉多泉市和普韦布洛之间的夏延山防御堡垒里。从樵夫谷开车去科罗拉多泉市仅需15分钟,对于咪咪来说,住在这里却好像远离了核时代——这儿的时间仿佛停止了,一切都那么天然,那么本真。
从他们的新家走上短短一程,就能看到一座女修道院,过去这里是家结核病院,以周边的地方命名,叫美国樵夫谷现代疗养院。相比科罗拉多泉市其他地方,山谷的地质没有那么红,更偏白,这是因为这里的山经过数百万年的侵蚀,留下了大量长石和石英碎块。松树林那头有巨大的岩层,一度被作为旅游景点,叫丰碑公园,男孩们可以整天探嬉于这些山石间。这里的每座山石都有响亮的名字,狗岩、格伦迪奶奶岩、铁砧岩、荷兰婚礼岩。隐谷路的神奇之处在于,茂密的树木和起伏的山头形成的森林宛如藏身于滚滚岩阵之中。早餐时会看到小鹿徘徊在露台的门外,也能听到头顶上松树枝间传来蓝松鸦的叫声。
房子建于20世纪60年代早期,是一栋低矮的箱式建筑,外面是常见的墙板和石头的混合装饰。在屋内,起居室铺了地毯,与兼作厨房和餐厅的区域相连。就餐空间非常大,一位世交给他们做了张巨大的餐桌,桌子的两端都可以并排坐下两个人,如果需要,每个长边可以坐下六个人。前厅里有半段楼梯通往楼上的卧室,另有半段楼梯通向地下室,那里在需要的时候也常被用作睡觉的空间。玛格丽特-多恩和咪咪的第11个孩子——已经18个月大了,她和彼得住一个房间。房间在楼上父母的卧室旁边,地上铺了淡绿色的地毯,能看到窗外高大的松树。马克和乔合住同一层的另一间屋子。彼得和马特在一楼共用一个房间,一人一张小床。尚未离开家的大孩子们睡在地下室,晚上把角落里的沙发展开当床用。
咪咪(怀中抱着玛丽)和加尔文一家的其他11个孩子在隐谷路家前的台阶上
对咪咪来说,隐谷路这个家的一切都称心如意:起居室大到可以举办摔跤比赛;厨房设施完备,她可以整天待在里面为全家做吃的;需要的时候可以出去呼吸呼吸旷野的气息,也可以出去踢橄榄球、骑自行车或者放鹰。咪咪和几个大孩子在每面墙上都刷了三层漆。她自己还着手布置起了后院的石头花园,芙蕾德莉卡则在一旁守护观看。多恩在后院的小山顶上做了一个巨大的A形鹰舍,养了更多鹰,其中包括韩塞尔和格蕾特。多恩他们常带鸟去卡尔森家附近的乳牛场,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放鹰。他们最宝贝的鹰——芙蕾德莉卡,还有后来的阿瑟尔——被准许在起居室的咖啡桌上停歇。或许在这段时期,加尔文一家第一次有了安顿下来的感觉。
搬到隐谷路的那年,正好是唐纳德上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第一年。他没有流露内心的恐惧,至少没让家人知道。他告诉家里人自己想当医生,他们听到这个想法时脸上显出了骄傲的神情。离开家后,唐纳德仍想维持表面的光鲜,不显露出真实的自己。在家里,兄弟间的权力分级依旧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
吉姆早已不再和哥哥在他擅长的领域争斗了,但却开始在唐纳德最薄弱的领域占上风。如果说唐纳德打赢了第一轮——童年阶段的话,那么吉姆就打赢了第二轮——现实生活。吉姆试图在弟弟们面前树立自己威风大哥的形象,身穿机车夹克,开着57年款的黑色雪佛兰,还会往弟弟们的可乐里倒百加得酒。弟弟们有时会买账,但大多数时候会很警惕,尤其是在吉姆开始勾搭起弟弟们带回家的女朋友之后。吉姆喜欢给人一种爱找人麻烦的印象,最好时不时能吓吓人。他觉得自己有一种其他兄弟欠缺的自信,或者说气概。“16岁时,我们就知道他有点问题了,”比吉姆小7岁的理查德说,“那时候我们觉得没关系,出去喝酒、作乐、犯点事、逃学,这些都是男孩子会干的事。”
不再受到家里事事完美的要求的束缚后,吉姆喝酒比唐纳德喝得更多了,也更常出去玩,更常陷入麻烦。高中最后一年,也是他们搬到隐谷路那年,吉姆被空军学院附属高中开除了。他和一个朋友跑到空军学院的喷气机中心胡闹。他爬进一架喷气机的驾驶舱,朋友则站在外面。吉姆按下按钮,飞机缓缓动了起来。那个男孩被吸了过去,撞到了机尾,要是偏一两英寸可能就没命了。吉姆被强制转学到了当地的天主教学校——圣玛丽高中。如果这事发生在唐纳德身上,绝对会是个打击,但对吉姆却不是。一错再错会降低人的期待,吉姆已经不可能更糟了。
这次勒令退学没有让加尔文家像一个骄傲上进的家庭理应表现出的那样觉得受到了羞辱。咪咪懂得如何消化最坏的消息,那就是不予理会,好像不值得为之纠结一样。她父亲让全家背上丑闻那会儿,她看到母亲就是这么做的。多恩也知道怎么回避生活中的不愉快,那就是根本不去讨论那些话题,比如他从来不会谈起自己在战争中亲眼见到的恐怖场面,也不会谈起他在海军的晋升失败,以及派驻加拿大时烦心的住院经历。他们在科罗拉多的生活正有起色,可不能让这个倔强小子的荒唐错误影响全家。多恩和咪咪轻松地觉得,正如他们看到的那样,吉姆的问题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他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很快就能自食其力了。或许他可以去上一年社区大学,不用去真正读四年大学。不管怎样,就像多恩常跟咪咪说的,吉姆迟早会长大,就像所有其他孩子一样。
对于咪咪来说,搬到隐谷路意味着一家人期待已久的冯特拉普(von Trapp)式的田园生活开始了。唐纳德不在家住,吉姆也快搬出去了,她感到那种理想生活已经近在咫尺。大家——唐纳德、吉姆,以及其他所有孩子——会不会还需要更多的发展空间?她希望家中流淌着音乐,因此让儿子们来帮助她实现这个梦想。咪咪和多恩在购物中心花850美元买来一架廉价儿童三角钢琴,让男孩们学习弹奏。约翰、布莱恩、马特,连小彼得都学会了吹奏长笛。周末,咪咪会用唱机播放交响乐,给孩子们解释音乐背后的故事,细节详尽得如同百科全书。后来男孩们有了台录音机,他们会为她录制周六早晨大都会歌剧院的广播节目,咪咪则会一整周都放这些曲子,也会换着听伯尔·艾夫斯和约翰·雅各布·尼尔斯的民谣,还会跟着一起哼唱。加尔文家的孩子和邻居家的孩子们——斯卡克家的、霍利斯特家的、特里家的、沃灵顿家的、伍兹家的和奥尔森家的——会在附近玩游戏,踢罐子、抢旗子、踢球戏、“西蒙说”(Simon Says)。在樵夫谷的田野和森林里,咪咪会教孩子们如何辨别野生动物,比如生活在路尽头白色悬崖的小黑洞里的一种短尾猫。
随着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文化变迁,年轻一代的习惯和想法让加尔文夫妇那一辈的父母们觉得难以理解。但多恩和咪咪不在其列。加尔文夫妇是新边疆时代虔诚纯良的开明天主教徒,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思想开放,但言行保守。搬到隐谷路几周后,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他们为他祷告也为新总统祈福。越南的冲突日渐加剧,作为空军上校的多恩对自己的感想只字不提。很久以后他才对儿子说,那些不幸被派去东南亚打仗的人不过是“身穿制服的杀手”。大多数加尔文家的男孩会去参加聚会,玩摇滚乐,很晚才回家。只要他们周日能回来,做弥撒时衣着得体,多恩和咪咪会放任他们平时想怎样就怎样。
***
加尔文家的人从来都规规矩矩的,如今,如同多恩坚信的那样,好运似乎正在向他们走来。
搬家前,服役近20年的多恩被调到了北美防空司令部担任信息参谋。这也是份向军官传达情报的工作,跟他多年前干过的差不多,只是现在这个工作还有公关的职能:他需要前往全国各地,给那里的俱乐部和机构做报告,向他们介绍北美防空司令部的职责。这个国际防御控制中心负责协调北美第一个弹道导弹早期预警系统,并在需要的时候向美国和加拿大的800个军事设施下达核武器使用指令。加尔文家的男孩和他们的同学是在核毁灭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人,他们会在晚饭后偷偷听父亲用厨房里的电话给将军们做末日简报,并因此兴奋不已。在总部,多恩负责带领记者和行政官员参观巡视,常会提起自己那一大群孩子和深爱的鹰隼。加尔文上校“显然对鸟类很有研究”,路易斯安那州哈蒙德《每日星报》的专栏作家写道,“他不断告诉寻访小组他的驯鹰之道,此外,他在空军学院的运动队得名‘老鹰队’的过程中也功不可没”。
最好的一件事发生在1966年,多恩从空军退役,拿到政府拨款,为各个州监管联邦政府资助的项目——先是作为科罗拉多州艺术与人文委员会的副主席,后来又担任落基山脉诸州联合会的第一位全职执行理事。这个新机构包括从蒙大拿州到新墨西哥州的美国西部7个州。不久,亚利桑那州也加入其中。落基山脉诸州联合会是一个准政府组织,目的是帮助地方招揽工业、银行业、艺术业和大型交通工程。联合会主席由各成员州州长轮流担任,但负责日常事务的还是多恩·加尔文。他将自己的政治学知识和军事经验运用到实践中,成了处理政府、私营企业和非营利组织之间事务的协调人。年纪已经较大但仍住在家中的儿子们对父亲无比敬畏。“他在教州长做事”,多恩接受这个工作时,老六理查德只有12岁,“你知道他本来就气质不凡,他的声音,噢,更是铿锵迷人”。
随着新事业的崛起,多恩——包括咪咪——的眼界也在不断拓宽。过去在科罗拉多鹰隼国度里的平静生活,如今像是一脚迈上了世界舞台。多恩在华盛顿四处游说,打算筹建一条从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到怀俄明州的夏延山的新铁路,搭建一条将加拿大或阿拉斯加的水引到南方的管道,还要修建美国西部第一座公共电视台。联合会为实验性的工业项目筹集风险资金,寻找新的矿物和水资源,为科技发展成立科学顾问委员会,为推广旅游业进行艺术巡展,支持丹佛、菲尼克斯、犹他交响乐团和犹他城市芭蕾舞团——后来被多恩重新命名为“西部芭蕾舞团”。这个新名字实际上是咪咪想出来的。“‘犹他城市’这几个字听起来有点摩门教的味道。”她翻了个白眼说。霍华德·休斯当时刚把自己的新航空公司取名为“西部航空”,因此咪咪建议说,要是跟着休斯改名为“西部芭蕾舞团”,说不定他将来会捐点钱。
在获得美国艺术基金会的资助拨款后,多恩开始向东海岸最有成就和影响力的舞者、编舞和指挥家提供驻留机会。直到20世纪60年代末,多恩和咪咪还常常带着年龄尚小因而无法单独留在家的孩子去阿斯彭和圣塔菲参加音乐会、募捐会、研讨会和各种庆典。在多恩主导联合会工作的过程中,咪咪过去憧憬的拥有文化艺术生活并且事事如意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先是住进梦想的房子,然后又过上了理想的生活。
在圣塔菲,加尔文一家经常参加聚会,嘉宾有画家乔治亚·欧姬芙——穿戴着她标志性的黑帽子和黑色长裙,头发挽成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还有艺术家安德鲁·怀斯的姐姐亨利特·怀斯,她提出给多恩和咪咪的两个小女儿玛格丽特和玛丽画油画,她们要穿薄纱,因为这样看上去就像是从庚斯博罗的双人肖像画中走出来似的。在咪咪心里,最欣喜的体验是去亨利特·怀斯在新墨西哥州罗斯威尔市的农场的那一次。亨利特和她的画家丈夫彼得·贺尔德站在谷仓里画画,贺尔德还带咪咪的两个小女儿远足去看橘子树和三齿蒿,玛格丽特被三齿蒿呛得直打喷嚏。还有跟传奇指挥家莫里斯·阿布拉万内尔和编舞家阿格尼斯·德·米尔一起吃早餐那次,后者跟乔治亚·欧姬芙一样,对小玛格丽特和玛丽完全不感兴趣。还有一次,多恩对大卫·洛克菲勒大拍马屁,成功地让他为联合会的新公共电视项目投了钱。
他们也结识了新朋友,比如石油投机商塞缪尔·加里。塞缪尔·加里1967年在蒙大拿州贝尔溪油田开采出约2.4亿桶石油,是当时密西西比河以西开采量最大的一次。在联合会的帮助下,贝尔溪被建成了一个能容纳数百名新石油工人的城镇,因此山姆对多恩信赖有加。贝尔溪的大街上如果需要安装新交通灯,打个电话给多恩·加尔文就能搞定。20世纪60年代末,加尔文夫妇带着玛格丽特和玛丽拜访了加里在丹佛樱桃山的高档住宅。山姆和妻子南希有8个孩子,其中几个女儿跟玛格丽特和玛丽年纪相仿。大人们打网球、聊政治,小孩们则在一边玩。加里一家人喜欢看多恩驯鹰,作为空军学院的驯鹰大师,多恩早已声名远播。有次加里一家来加尔文家作客,多恩和咪咪让小唐纳德教山姆、南希和几个孩子从教堂岩上练习索降。还有一次,加里一家驾着他们那架机舱内不恒压的小型私人飞机,带多恩和咪咪去爱达荷州雪松泉市的天鹅湖,咪咪在飞行中感到头昏目眩,晕了过去。
之后,咪咪和多恩常常参加各种晚宴,多恩会用专业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谈论政治、工业和艺术。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咪咪优秀的丈夫身上。每每这样的晚上,咪咪都觉得人生该有的都有了。多恩英俊、聪明,还懂得和她调情。她的朋友们都叫他罗密欧。
可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咪咪很快就体会到这个道理。她发现自己只能眼巴巴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精彩,自己却不是其中的一员。她没有大学学历,她和多恩也没有钱。她的家世,肯尼恩外公和他的防洪堤,在新西部的那些百万富翁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最多只能算是心理安慰。哪怕最和善的山姆和南希夫妇,他们的千万身家也随时在提醒着咪咪和多恩,那个逐渐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世界,那个由联合会、州长、石油投机商、世界一流艺术家、舞者和交响乐团指挥等名流组成的世界,实际上并不属于他们。
当然,加尔文家的世界并不像咪咪渴望的那样完美,她当时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向别人提起。其实她的两个大儿子一回家就能让她意识到这一点。唐纳德和吉姆仍然会打架,也会和其他弟弟打。每次回到隐谷路,比如圣诞节、复活节、感恩节时,家里总有人会落得伤痕累累。理查德记得有一次看见唐纳德一路追赶吉姆,抓到他后,一个上勾拳把他打倒在地。理查德从来没见过有谁挥拳这么重过。
从理论上说,唐纳德和吉姆已经近乎成年,有能力自己做决定。现在他们不在家住,这让咪咪觉得轻松不少,她对自己的释然也有些惊讶。她同样知道,倘若稍微承认自己的家庭并不尽善尽美,就有可能影响到生活的其他方面,无论是多恩新职业的前景,其他孩子的形象,还是家族的名声。
所以在大部分时候,当孩子们出了点岔子时,咪咪往往会同意多恩的话——男孩子不能娇惯,应该离家,自己犯错自己总结教训,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学会成长。
咪咪也会想到他们的生活似乎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中,丈夫的幸福在她看来总是那么脆弱,有时似乎任何地方稍有差池,这一切就会轰然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