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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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父女缘

1

1958年8月23日,星期6,下午5时30分,海峡沸腾。部署在大陆沿海的解放军炮兵集群从厦门、莲河和围头三个方向,即金门岛的西、北和东北三个方向同时隔海攻击,向金门国民党守军发动猛烈炮轰。数十分钟里,数万门炮弹越海登岛,重创金门国民党军阵地。时视察金门防务的台湾当局“国防部长”于岛上举行“同心聚餐会”毕,由金门卫戍司令部诸将官陪同来到金门太武山下。解放军炮轰突然开始,炮弹如暴雨倾泄,金门卫戍司令部三名副司令官在第一轮炮轰中当场毙命。

海峡战史中著名的“8·23”炮战拉开序幕。

在万炮齐轰金门之际,杜荣林在他的营部接到一个告急电话。

“老杜,老杜,老杜!”

声音惊慌失措。来电话的是秦秀珍,杜荣林的妻子。她通过分区总机接转,把电话挂到军营,找到了杜荣林。

“杜山不见了。杜山!”

“放下电话,别说。”杜荣林说,“不要再挂。”

此时部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不容其他事务干扰。沿海炮兵正在猛轰金门,杜荣林及其部队没有直接参战,却同前线其他部队一样奉命全面警戒,随时准备战斗。秦秀珍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不是不知轻重凑热闹,她不明究竟,她不是军人。

秦秀珍很少往部队挂电话。杜荣林曾经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动。今天情况特别,与炮轰金门无关。杜山是他们的女儿,时为小学生,她失踪了。

杜荣林赶往本部前沿防区,回到营部已近午夜。他在营区大门边下了吉普车,让司机把车开回车库,自己走路,从大门走向营部平房。营区四处绿树成荫,中央便道两旁两排小叶桉树树挺拔,夏日晚间,营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略带辛辣有点柠檬味的气息。杜荣林表情凝重。

通讯员站在路口一株小叶桉下边,直挺挺跟一支树桩一样。

杜荣林问:“干什么?”

通讯员敬礼:“报告营长,杜山来了。”

杜荣林不觉精神一松:“在哪?”

“睡着了。”通讯员说,“她不进屋。”

台阶上有个小黑影,黑糊糊蜷成一团小刺猬一般,这就是杜山,她没失踪,跑这里来了。通讯员报告说,今天上午司务长到城里拉给养,杜山守在后勤部大门口,车一停就爬上车斗,非要跟到营里来不可。听说杜荣林下连队去,她一屁股坐在门口,就呆在那里等爸爸。她看起来挺累,坐下来就打瞌睡。

杜荣林摆摆手制止通讯员,不让多说吵了孩子。他弯下身子把孩子抱起来,走进屋子。杜山在杜荣林的手弯上醒了,她啧啧嘴巴,含糊道:“爸爸。”杜荣林拍拍她的小脸:“睡。”孩子眼睛又闭了起来。杜荣林脱掉孩子的衣服和鞋子,为她放下蚊帐。孩子果然困得相当可以,脑袋一挨到枕头,立刻睡了过去。

杜荣林在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灯光下熟睡的女孩。要没碰上什么事,这孩子不会不告而别从家里出走,秦秀珍也不会那般慌乱。杜荣林却不急着了解,孩子在这里,这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夏夜天热,杜荣林只给女儿盖一条小被单。女儿穿件小背心,右侧身睡,额上渗着细细的小汗珠。她的左肩胛骨附近,有一个随园型伤疤半掩在背心带下。明亮的电灯光里,伤疤呈暗红色,疤痕明显,铜钱般突出周围肌肉,格外醒目。

杜荣林伸出手,摸了摸女儿肩上的疤痕,摇头,情不自禁,心里不住发颤。

已经好几年了,这块伤疤总是消不了。医生说过,有一种人属“疤痕素质”,他们的再生机能旺盛,皮肉受伤后修复快,但是疤痕特别突出,难以消除。杜山看来是这种情况。还好伤在肩胛下,衣服一穿就盖住了,不至总那般刺眼。这块伤疤真是触目惊心,不在其大,不在其红肿和疤痕,在其位置:稍往下一点就是心脏,当时要是再偏一点,伤及心脏,那就完了。

第二天早晨,军营号响。杜荣林离开宿舍时,杜山还在熟睡。杜荣林没叫醒她,只吩咐通讯员孩子醒后给她个馒头吃,叫她在房间自己玩,等爸爸回来。那天上午杜荣林召集本营各连主官紧急会议,研究强化战备相关事项。前线炮战正炽,我军可能有下一步行动,敌军也可能有反扑动作,部队箭在弦上。会后杜荣林再赴前沿连队,行前回宿舍一趟,安排营里一辆进城卡车把杜山捎回家去。

他知道了杜山出走的缘由:发生了一场内战,不是国共战争那样的事件,是家庭内战。杜山跟弟弟杜海吵驾,外婆说她。她不服顶嘴受了外婆处罚。她向外婆吐口水,被外婆收了碗筷。外婆让她认错才允许吃饭,她不认错,还骂外婆。妈妈下班后让她吃饭,却还要她向外婆认错。因此她离家出走,找爸爸,让爸爸评理。

杜荣林对杜山说:“想一想,你都对了吗?”

她承认自己也有错,不该向外婆吐口水,也不该骂人。

“你骂外婆什么了?”杜荣林问。

杜山说,她骂外婆是“野孩子”。因为外婆先这么骂她。

“野孩子是啥呢?爸爸?”她问杜荣林。

杜荣林摸摸孩子的小脸,说这是外婆气糊涂了,乱骂,没什么意思。小孩子不能骂大人,不能讲粗话,特别是女孩子。杜山一直是爸爸的好孩子,今年九岁了,要懂事才对。杜荣林说,等一会部队有一辆车回城去,他让他们把杜山带回家。妈妈和外婆已经买了杜山最爱吃的鱼,今晚家里饭桌上会有一锅鱼汤,大块的鲢鱼头,燉豆腐,加大块酸菜帮子,热腾腾香喷喷等着杜山吃。杜山离家出走,妈妈和外婆找不到她,都快急死了。

杜山立刻抢白:“才不呢。”

杜荣林拍拍她的头:“但是杜山听爸爸的话,对不?”

他告诉女儿,他要下连队去,部队在准备打仗,军营不是孩子可以随便呆的地方。

“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飞机在打仗。”杜山说,“有十多架呢。”

杜荣林说:“那是一场空战。”

几天前,接连数日都有大规模空战爆发于这一片地面的上空,双方空军出动数十架战机于大陆沿海上空猛烈格斗。早几年,国民党飞机飞临大陆,侦察、轰炸或者投掷传单,如入无人之地,穿过自家天井那么便当。8·23炮战前夕,解放军空军进驻福建前线,双方开始了海峡上空的格斗,十数天时间几番血战,双方均付出沉重代价,最终国民党空军无可奈何地退出大陆空域,丧失了这一带的制空权。

杜山说:“我也要跟爸爸去打战。”

杜荣林说好啊,杜山要赶紧长大。

女儿上车时把头一扭,掉了眼泪。杜荣林不动声色,却觉心里怦地一跳。

他知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杜荣林有三个孩子,依次为大女儿杜山、大儿子杜海和小儿子杜路。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杜荣林取的,山海路,简单直白。三孩子中,后边的两个男孩为杜荣林和妻子秦秀珍亲生,大女儿杜山不是,她是杜家夫妇从医院抱养的,当时她已经四岁。

回想起来,这些年杜荣林家不时生事,其中许多跟杜山有关。当年杜山重伤初愈,进家门时头发蓬乱,满身虱子,小叫化子般肮脏拉塌,性格还特别犟。她讨厌洗头洗脸,不愿剪指甲,不喜欢小姑娘的衣服,一不如意又哭又闹,动不动满地乱滚,吐唾沫,是个小野丫头。时杜荣林的妻子秦秀珍怀着杜海,自己要工作,还在进修医专课程,精力顾不过来,只能把母亲王碧丽接来帮忙。秦秀珍的母亲是浙江人,年轻时在杭州读书时与秦秀珍的父亲相识,婚后随夫来到闽南,当过小学老师。王碧丽出自大户人家,重视孩子教养,主张严加管束,住到女儿家后,她花了大量时间帮女儿收伏杜山。她会跟小野丫头讲故事,说道理,教她背唐诗,也会用一支竹篾条打小姑娘的手心和屁股,小姑娘不听话时会用各种小刑法惩罚她,必让其就范。秦秀珍是新一代知识妇女,她不打孩子,也不乱骂,但是出自母亲家传,她也要求她的孩子有教养,懂礼貌,像模像样,管束甚严。外婆和妈妈恩威并举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让杜山不再蓬头垢脸,不再乱吐口水,也不再大哭大闹,一天天长大,渐渐变成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学生,一个军营里的女孩。但是小姑娘跟外婆和妈妈也积累了很深的成见,总是格格不入。对把她从医院抱回家的杜荣林,这孩子却有一种奇妙的心灵相通。小时候杜山的闹腾有一多半是为了找爸爸,杜荣林在家的时候她特别乖,一睁眼看不到爸爸就满地乱滚,又哭又闹。长大后她还是特别缠父亲。有时整整一周时间里,除了跟弟弟吵架,跟妈妈和婆婆讲不上几句话。星期天杜荣林一回来,她立刻扑上去揪着他,叽叽喳喳有数不清的话说。秦秀珍不免心里发酸,不止一次跟杜荣林抱怨:“杜山只认爸爸一个,心里哪有外婆和妈妈?”

杜荣林说:“孩子就是孩子,别压制她,委屈她。随她点,长大就懂事了。”

他让妻子给孩子多弄点好吃的。他说你看她吃起来总那么香,嘴上不说,心里能没你这妈妈?

秦秀珍笑,说你当爸爸的怎么只看这个。

秦秀珍会做菜,这也出自家传,是母亲从小教出来的。但是她们母女手艺特色不同,王碧丽擅长老家的浙菜,烧菜喜欢加糖加醋,秦秀珍却喜欢清淡,特别会煲汤。闽南地气热,饮食重汤水,秦秀珍在这方面颇有悟性,能博采众长,还能无师自通,如杜荣林所言,她能把任何东西都做成汤,无一例外均十分可口。当年杜荣林养伤,秦秀珍一片痴情,不声不响为他煲汤调理,如陈石港所笑“灌迷魂汤”,杜荣林得以康复,也成就了两人的姻缘。杜山进家门也一样,迷魂倒不见得,特别爱吃妈妈做的菜和汤却是无疑。因此杜荣林老是拿这个为秦秀珍鼓劲,让她有当妈妈的成就感。

杜荣林对妻子很好,对岳母也很宽容,但是总要她们别对杜山另眼相看。他说:“都是我们家的孩子。”秦秀珍深知丈夫的脾气,在家里的三个孩子中,她本能地偏爱自己生的两个男孩,却也不是不愿接纳杜山这个女儿,通常情况下她还特别注意关照杜山,绝不让外人觉得这家人有什么不睦或者她对孩子有偏心眼,无奈和杜山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天生不对路,感情上始终无法相融。女孩对自己的身世相当敏感,抱养时她已经四岁多,可能隐隐约约记得一些什么。她曾问杜荣林自己是妈妈生的吗?说:“外婆说我是捡来的。”杜荣林知道她感觉在外婆和妈妈那里自己跟两个弟弟不太一样。杜荣林从来都说杜山就是自己和秦秀珍的女儿,绝对不给她另一种说法,让孩子感觉失落。这是杜家的一大禁忌。杜山出走,秦秀珍为什么特别慌乱?除了担心孩子,也因为王碧丽的失言。什么叫“野孩子”?怎么能这样骂杜山?杜荣林哪能允许?所以她急急忙忙要把电话打到军营,赶上一个万炮轰击金门的特别时候。

这时杜荣林管不了太多。送走杜山,他就驱车赶赴前沿连队,直到海边。他在海边朝东北方向倾听,远远的,似乎能听到一个沉闷的声响。

那是金门方向。此刻正有无数炮弹落在该岛。接下来会是一场渡海作战,杜荣林部会奉命突击,攻入那座他已经错过一次的岛屿,然后兵锋越海,解放台湾吗?

杜荣林觉得心头发紧。

他期待的这场渡海大战没有进行。后来他才知道,两岸对峙中最猛烈的这场“8·23”炮战发起前,美国当局出于其全球战略考虑,诱迫盟友台湾当政者放弃金门等大陆沿岸岛屿,专门经营台湾。解放军重炮在打击对手的同时,也有意给对手一个理由,不按美国人的指挥棒行事,继续呆在大陆近海,维系他们与大陆的紧密关联。海峡两岸双方尽管刀枪相向,毕竟有根本不同于外人的,源于血缘和文化的共通。

未如所期,杜荣林的心在隐隐作痛。

2

几年前,1953年夏天,东山战役之后不久,地方公安部门来了一个李股长,找杜荣林核对收容所里一敌军被俘人员来历。这个敌军人员叫王锁柱。敌军被俘人员来历怎么会问到我军营长杜荣林的头上?杜荣林不禁纳闷。想了片刻他忽然一拍巴掌叫道:“小王?河南人?”

正是小王。当年杜荣林连里的通讯员,1949年10月随连队参加解放金门之役,失败后再无音信,如该战登岛的9千解放军官兵。这人却没有阵亡,也没有被押送台湾的战俘营。他进了金门的国民党部队。这年夏天敌军窜犯东山岛,王锁柱所部参战,驻于东山城关。敌军败退时他藏在一破房里,逃出敌营留在东山。战斗结束后,王锁柱被做为敌军被俘人员收容,他在收容所报告了自己的情况,谈到了自己原部队的番号,在金门作战的情况以及连长杜荣林。

杜荣林看了李股长带来的照片和几份笔录,确认无误,果然是王锁柱。来人说,根据王锁柱自己的交代,他在金门战役中因作战受伤被俘,敌人挑出被俘人员中年轻力壮的一般战士当苦役犯,押在金门修工事。王锁柱当了两年多苦力,最后被编入敌工兵连。考虑到未发现他有叛变情节,属被迫进入国民党部队,在东山战斗中主动脱离敌军归返,如能确认身份,准备将他遣返原籍。

“他提出要重新入伍,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李股长说。

杜荣林默不做声。许久,他提了个要求:“让我见他一面。”

李股长说:“没必要吧?”

杜荣林坚持。说如果需要,他可以直接请求上级批准。小王原是他的兵,他的连队毁于金门之役,他希望了解他们的情况。

两天后,杜荣林驱车百里前往收容所,获准去看他的那个兵。小王见到他,只喊一声:“连长”,即号啕大哭。

当年,杜荣林奉命离开连队参加地方工作队时,指导员于立春曾经要杜荣林把小王带在身边。杜荣林一心要回连队打仗,根本没想在工作队多呆,因此让小王留在连队里,等他归来。谁想只一句话,小王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王锁柱告诉杜荣林,连队在金门岛登陆之初打得相当顺手,指导员于立春指挥全连从滩头迂回,占领古宁头海滩附近一座小山,据以狙击敌人,掩护部队登陆,时为凌晨时分,敌军被四处枪声打得懵头转向。部队全部登岛后向纵深猛插狠打,突破了敌第一道防线,于拂晓向敌第二道防线发动猛攻。天亮之后,敌军投入重炮、艇炮、飞机和坦克进攻登陆部队,本连奉命坚守阵地,打到中午,连队伤亡惨重,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人员,由指导员率领突出敌军重围,退到古宁头海滩附近,与其他登陆部队会合。这时大家才知道由于潮水不利,部队借以登岛的渔船大多在金门海滩搁浅并被敌军摧毁。根据作战计划,这些渔船必须返回大陆,运送第二梯队增援,渔船毁灭,增援无望,以登岛的三个团对敌三个军,兵力悬殊,战局已无可挽回。部队依然顽强战斗,一直打到第二天深夜,连队基本打光。那时差不多弹尽粮绝,大家两天两夜粒米未进。部队领导无可奈何,决定剩余战士突围,分散打游击。于立春带小王及另两位战士于深夜突出重围,至海边寻船未获,转移到山区准备与敌长期周旋,不料于隔日下午被敌发现、包围,激战中于立春等三人阵亡,小王受伤被俘。

“指导员牺牲前,已经断了左胳膊。”王锁柱神情惨然,“快不行了。”

他说,在敌人围上来时,面临最后关头,于立春还笑。

“还好连长没有上来。”于立春说,“留下他个好汉,咱们就放心了。”

他说连长一定会打上岛来,给大家报这一仗之仇,把大家的骨头拾回老家。

王锁柱在被俘人员里没有见到本连战士。估计是尽数阵亡。金门敌军挖了几个大坑,我军阵亡人员被就地掩埋,衣衫褴褛,横七竖八,成堆入土。

杜荣林牙关紧咬,痛心之至。

他给了王锁柱一套没有领章的新军装,让他带回家乡。王锁柱回河南老家后来了信,说了自己返乡劳动的情况。杜荣林给他回了信,要他安心在家生产劳动,成家立业,有困难就告诉他。

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杜荣林的结婚申请获得批准。这份申请他已经交出了两年多。为了这件事,杜荣林屡遭部队副司令员孙保田斥责。孙副司令员是山东蓬莱人,杜荣林的一位老上司,老上司以往大有偏心,总把最硬最难下嘴的骨头留给杜荣林去啃,说:“这种仗就让小杜打。”杜荣林提出跟秦秀珍结婚之初,他大发雷霆,宣称准备命令警卫把这个不听话的小连长拉出去一枪毙掉,这当然只是气话。他没有枪毙杜荣林,只把刚从医院出来的杜荣林派到一个部队休养所,让他边休养边读书学文化,说是养伤,实也是看管起来,把他和那个挺麻烦乌鸦一般的女护士远远隔开。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尽管杜荣林在秦秀珍问题上并没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孙保田还是把他重新启用,派到独立营当副营长。恰好东山战役爆发,杜荣林受命率部登岛作战,战攻卓著,没有辜负孙保田的期待。战后孙保田问杜荣林到底打定主意没有,杜荣林表态说,他不会对人失信,有恩得报,有诺要守,这方面他很认真。如果部队同意,他就娶秦秀珍当老婆,不同意就等,不会改变主意。

“是不是为这个女人军装都不想穿了?”孙保田问。

杜荣林说他决不离开部队。仗还没打完,他不会走。他早先的那个连队在金门打光了,只有他还活着,在部队里。不把这一仗打胜愧对战友。如果跟秦秀珍结婚就得转业,他宁愿不结,打一辈子光棍。

孙保田恨不得立刻走上去狠踢杜荣林一脚。

杜荣林就这毛病。战场上生活上这人都敢想敢为,不太计较后果和得失。孙保田最终没再阻拦,指示部队有关部门与地方联系,对秦秀珍做进一步审查,最终认为秦秀珍个人政治表现和工作表现均好,其父抛妻弃女逃台,此后未发现双方有任何联系。杜荣林的结婚申请几经周折,终于勉强获准。这时孙保田还想动员杜荣林放弃,说:“你的麻烦不在娶那漂亮护士之前,是在那之后。”

杜荣林说他承受得了。感谢部队,感谢副司令员。

他结了婚。不到一年就因此遭遇一大灾难:金门敌军隔海袭击,把一枚重磅炸弹直接扔到他的头上。这枚炸弹没有炸药,没有弹片,只有声波,非常柔软,却让杜荣林领教了比任何炸弹,包括九弯战斗中土匪的手榴弹群还要强烈的杀伤力。

这是一封所谓“公开信”,在海那边敌军大喇叭播出,题为《致杜营长的信》,致信者秦之川,秦秀珍的父亲,杜荣林从未谋面的岳父。秦之川1949年逃台,数年销声匿迹,忽然从敌军广播声中冒了出来,隔海呼叫解放军营长杜荣林。他说,他听到了杜荣林与秦秀珍结婚的消息。他是秦秀珍的父亲,一直非常疼爱自己的小女,养育她,送她上学,直至护士学校毕业。因战争天各一方,音讯不通,未能及时得知佳讯,更无法出席爱女和女婿的婚礼,心中极为感伤。没有其他途径表达心境,只能借军前广播一呼,祝愿女儿女婿婚姻幸福,早生贵子。祈盼一家人能够早日团聚,得享天伦。

杜荣林没有听到秦之川的这一广播。杜荣林所部防区附近外海岛屿都在解放军手中,没有敌占岛。敌人的大喇叭声传不到他耳中,他也不会去听敌人的无线电台广播。事实上对方也不在乎杜荣林是否听到致他的信件,他们搞的是所谓“心战”,该“公开信”之意只在宣传和离间。

杜荣林受到一次突然审查,要求他说明自己与秦之川的关系。杜及家人与秦是否存在联系?直接还是间接?杜荣林的任职情况和结婚情况是怎么为秦之川所知?杜荣林如何解释?杜荣林这才知道有那样一枚炸弹在自己头上爆炸。

两位上级政治保卫部门的干部问了杜荣林一些奇怪的问题,云遮雾罩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问杜荣林是否认识一个叫王汉夫的人。杜荣林想了半天,没想起这个人。

“还有一个知道不?罗进?代号021?”

杜荣林摇摇头:“没听说过。”

两位干部要杜荣林认真回想一下,说:“这件事很重要。”

杜荣林肯定道:“不用想了,这两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还问起杜荣林的大女儿杜山。杜荣林结婚才多少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孩?杜荣林说,杜山是婚后不久他从医院抱养的,因为一些特殊缘故。两位干部问杜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杜荣林说他不能确定。

两位干部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说了半句话。

“看你这一窝子。”他说。

杜荣林笑笑道:“我这一窝子怎么啦?除了女人就是孩子,她们不是敌人,我对敌人从不手软。”

他们不再询问。

经审查,没有发现杜荣林及其家人跟逃台人员秦之川有任何联系。但是以其家庭复杂情况,杜荣林继续留在部队担任基层指挥员是否合适?此前,沿海守备部队调整防区,相应人事变动,杜荣林因表现出色,拟提调军区任职。秦之川的信在敌军广播喇叭里一播,一审查,杜荣林面对的就不是能否提拔,而是能不能留队的问题。杜荣林态度坚决,他说,如果不能指挥一个营,他愿意下连队当连长,直到解放台湾,打完他该打的仗。

经上级反复研究,杜荣林留在部队原任上。

那时候,杜荣林才向孙保田副司令员打听释疑。谁叫王汉夫?谁叫罗进?021怎么回事?孙保田告诉杜荣林,王汉夫是个油漆铺的老板,真实身份是特务,头衔为敌闽南情报站站长。代号021的罗进也是特务,金门的一个敌特组长,王汉夫的直接联系人。王汉夫在罗进安排下从事间谍活动,被我方发现,敌特迅速接应王汉夫逃离大陆。杜荣林大惊,脱口道:“这他妈怎么把特务的事拿来问我了?”

“不问你还问谁?”孙保田不动声色,“谁有你那么清爽?”

杜荣林挺生气,却一声不响。他知道孙保田指的什么,杜荣林不听他的劝告,非娶秦秀珍不可,今天的诸多问题都与此有关,老领导因此耿耿于怀。

孙保田告诉杜荣林,根据被捕的特务供诉,王汉夫逃跑前,曾奉罗进之命秘密搜集杜荣林的各种情报。从掌握的情况分析,秦之川《致杜营长的信》跟这俩特务有关,幕后策划可能就那个金门特务组长。敌人用心狠毒,但是阴谋不会得逞。

杜荣林骂道:“叫什么?罗进?这混蛋!”

3

杜荣林非常认真地搜寻过刘四斤,数年没有结果。他渐渐觉得可能真如人们所言,这个有些奇怪的土匪小头目已经死了,只是脸面毁坏,让人无法辨认。六十年代初,卢大目部一残匪因村民举报落网,该匪供称自己于九弯受伤,装死,于当晚潜逃。后流落深山,到一农户家倒插门,潜藏近十年。陈石港亲自提审这人,询问刘四斤下落。残匪称九弯战斗最激烈时,曾看到刘四斤突然一摔,从溪岸往下滚,可能是中了枪。陈石港把情况告诉杜荣林,让他别再指望被千刀万剐:“不要想念他,老杜啦。”

杜荣林直摇头:“这便宜我了,还是便宜他了?”

杜荣林的老友陈石港已经当了副县长,他的县城离杜荣林部队的驻地不远,常跑来兵营探望。那些年地方上比较困难,旱灾连着水灾,物资相当匮乏,老百姓粮食不足,以瓜菜代粮,当干部的也得勒紧腰带。前线部队的供应比较充足,陈石港一来总向杜荣林要红烧肉吃,杜荣林便取笑他是“当个鸟县长,三顿喝稀汤。”陈石港也已娶妻生子,家就安在他工作的县城,妻子是他的同乡,厦门人。他们这对“南蛮”厉害,七年之间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头三个男孩被陈石港分别命名为“陆军、海军、空军”,第四个是女孩,叫“陈世平”,世界和平。杜荣林取笑老友,说你老人家充其量一个“游寄队”员,没当过一天正规军,怎么靠生孩子生成个三军总司令?陈石港说没我们家这三军能解放台湾吗?你还不服!这人“鸟语”依旧,一副热心肠,跟杜荣林什么话都讲,称得上莫逆之交。

1964年夏天,杜荣林之女杜山初中毕业,因升学问题与母亲秦秀珍矛盾尖锐。杜山希望上高中,以后读大学。秦秀珍却主张女儿读市里的卫生学校,跟她一样从医。那些年秦秀珍在医院一边工作一边进修医专课程,此时已经当了儿科医生,她以自己为例劝导杜山,说这些年高中生考上大学的比例不高,考不上大学只能去做工,不如读中专。杜山很犟,固执已见,不听劝告。

杜荣林问女儿:“妈妈说的风险你不担心吗?”

杜山说:“爸爸你说过,打仗有风险,该打还得打,不能怕。”

杜荣林沉吟许久:“杜山,你真要认定了,就决不后悔,做得到吗?”

杜山说她做得到。杜荣林把手一摆,说:“行了,就这样。”

他让女儿自己决定。杜山高兴得掉了眼泪,说她会一辈子感谢爸爸的。

这时她才说,她一心想上高中,为什么?因为想上大学。她要读军事工程专业,制造最先进的,能把U-2飞机从高空中打下来的导弹。爸爸讲过一位于立春叔叔,讲过还要打仗。爸爸去打仗去解放台湾的时候,她要为爸爸发射导弹。

此前不久,这一带人们刚刚领略过一次导弹发射之威。那一天杜山和她的同学在学校上复习课,突然有“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爆起于空中,惊天动地,击碎了闽南一方天空的宁静。巨响传来时教室为之震撼,一时寂静无声,老师同学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杜山在那一刻忽然平静地冒出一句话:“导弹。”

果然是导弹发射和命中的声响。这天,一架美制U-2高空侦察机在福建南部被解放军导弹部队击落,飞机坠毁于附近田野,飞行员死于驾驶仓内。被击落的敌侦察机飞行高度达十万公尺以上,飞得又快又远,为一时王牌间谍机,美军曾用它深深侵入苏联领空,台湾国民党空军也借其潜入大陆侦察,一般防空武器无奈它何,国民党空军曾因此趾高气扬,直至解放军装备了新型导弹。

杜山在军营里长大,耳濡目染,军事知识比其他同学丰富,她猜中那两声爆炸的来历。哪想这女孩竟因此萌发志向,要为父亲和他的军队去制造这类武器。

从心里说,杜荣林更希望自己的女儿去当医生,像她母亲一样。海峡间的这一场战争应当在他这一辈人手中结束,不要留给儿女们去打。但是女儿的选择和志向也让他感到宽慰,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孩子是否果能如愿。

他想,这孩子没有白养。

杜山进入这个家庭,成为他的女儿事出偶然,却也似乎是冥冥有意。

1954年春天,杜荣林率部离开沿海军营,徒步二百余里,深入山区长途拉练,开展军事训练。有一天晚间,部队按计划宿营于一个山区乡镇,本营一连驻于土门村,这个村就是当年杜荣林于龙潭山谷伏击敌车队之后,渡河进入的小村。杜荣林并未故地重访,因为营部驻乡政府,离土门还有二十里地,拉练中军务繁忙,没有空闲四处走动。那些天春雨绵绵,部队连日行军拉练,战士们相当疲倦,个个一身泥水。气象部门报第二天天空放晴,杜荣林决定利用好天气,全营略事休整,让战士们休息一天,洗澡洗衣。同时要求各连发扬爱民传统,为所驻村庄群众做好事。却不料祸事忽至。

那时候正是闽南乡间麦收季节,当地收麦习俗是把麦子带梗割下,在田间捆好,运回村中打谷场,用打谷机脱粒。由于连连阴雨不能收割,季节已经拖了,一朝天气好转,农人下地抢收,没早没晚,抢得昏天暗地。白天人们只管收割,麦捆从田里运到村中,一垛一垛堆积在打谷场上,晚间点起气灯,男女老少一起加班脱粒。当晚,驻土门村的一连为群众做好事,全连上场打麦,军民携手,气氛热烈。

午夜过后,场上麦垛基本打尽,唯西北角尚存两垛。一连三班一新战士表现积极,干活卖力,挥一支麦叉挑麦捆,忽然有一叉刺进麦垛时感觉不对,钢叉在麦垛里好像扎着了什么。往上一挑,钢叉处哇地一嚎,不得了,竟从麦垛里挑出个人来。这是个小孩,钢叉直扎进小孩胸部,孩子痛叫不止,鲜血直喷而出,当即染红麦捆。

杜荣林在营部接到急报时已近凌晨,时伤员送到乡卫生所,已经昏迷不醒。杜荣林赶到病房探视,让随营行动的部队医生跟乡卫生所人员一起抢救,几个战士为之献血。稍做处理后,看看情况依然严重,孩子奄奄一息似乎活不成了,杜荣林决定急送大医院,当即让人把孩子抬上自己的吉普车,带上医生,亲自押车,将孩子连夜送到县城,进了县医院。

还好抢救和运送都算及时,小孩没在医院手术台上断气。这是个女孩,时四岁多,被钢叉扎入左肺,只差一点就伤及心脏,离动脉亦近在分毫,钢叉再刺偏一点,或者在乡卫生所没有及时输血,当时就完了。

部队还在拉练,军务大事不能耽误,受伤女孩的救治也不容小视,因事故涉及群众和军民关系。杜荣林守在医院里,直到女孩从手术室里出来。主刀医生说,手术还顺利,小孩能否救活尚不敢说,要看今后几天情况。杜荣林匆匆返回驻地,留下营里两位干部处理其后事务,指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要救活这个女孩。

几天后,杜荣林再次接到急报:受伤女孩还在昏迷中,女孩家长赶来一辆牛车,把孩子往车上一放,竟拉回家去了。家长说,解放军帮村民打麦,不小心伤了小孩,不能怪,怪只怪小孩不懂事,自己跑去藏在麦垛里。孩子看来是救不活了,正值春耕季节,为了照顾她,家里地还没犁,秧还没插,再这么下去今年一家人没饭吃了,于是把孩子拉回家,是死是活由她自己造化,与解放军无涉。

杜荣林急了,说不行,赶紧去把她弄回来!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想了想他又不放心了,决定亲自去处理此事。那时部队已经结束拉练回到营房,远离山区,杜荣林让吉普车翻山越岭,直趋土门。他还打了个电话给陈石港,让他帮助部队料理这番麻烦。陈石港熟悉基层工作,善于跟农民沟通,杜荣林需要他帮助说服伤员家长。

陈石港路近,先杜荣林赶到土门。杜荣林到达,在村部相见时,他已经把情况搞个一清二楚。他跟杜荣林握手,摇着杜荣林的胳膊,大笑,说:“老杜老杜,弄半天大水冲倒龙王庙,你以为这是谁家女孩?说到底你老杜头一份的啦!”

杜荣林为小女伤员如此忙活,在出事当晚陪她从乡里跑到县里,守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天,其间见到女孩之父,一个极木纳的中年农人,只听说女孩的名字叫阿花,却没注意她别有来历。直到陈石港出马,才知道原来这伤员不是别个,正是当年他在龙潭山谷战地捡到的,陈石港在土门村就地处理,让一个农妇抱走的女婴。

很多事情因此一件件凑起来,脉胳清楚了,不奇怪了。农人为什么要把尚在死亡危险中的小伤员拉回家,不医了?除了确因农时紧迫,不想为她无谓白耗外,也因为家中已经孩子成群,对一个非亲生也不是很愿意抱养的小女孩实在不是多么看重。这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救回来还得怎么养?真是麻烦多了。出事那天晚上这小女孩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非钻到麦垛里等着挨那一叉?这也有缘故。小孩子总是喜欢凑热闹,场上打麦,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过节似的,没有哪个小孩不往那边跑。但是为什么别的孩子不往麦垛里钻,就这女孩?因为天气冷,而且衣服比人家少,比人家破。麦收季节,阴雨刚过,正是本地所谓“三月冻死做田夫”之时。夜半风寒,玩累了天冷了,往麦垛里一钻好打瞌睡。女孩家穷,孩子多,是个赔钱丫头还不是自己生的,衣服当然比别的孩子少,还特别破,不往麦垛里钻,有哪间金屋供她取暖去?四岁多的女孩懂什么事呢?因此只好当叉下之鬼。还好她撞到解放军的钢叉下,要碰上的是当地农人的叉子谁管,早死了。

杜荣林在陈石港陪伴下去了女孩的家,时那个家确称家徒四壁。奄奄一息的女孩躺在一张破竹床上,脸面苍白没一点血色,眼看是不行了。杜荣林心里非常不忍。他让带来的战士把女孩抬进自己的吉普车,要陈石港告诉女孩家长,说这孩子就交给部队,家人不必管了。治得好,部队把她送回来,治不好也由部队埋了,包括买棺材的钱都由部队出。部队战士出的事,部队负责到底。

杜荣林把女孩接走,不再去县城,直接到市里,送进了市医院。除因大医院医疗条件好外,也因秦秀珍就在这所医院工作。杜荣林让她亲自照顾小伤员,千方百计救活她。说:“就像那年给我治伤一样。”

当时杜荣林更多的是从军队与地方百姓关系考虑问题。部队演习拉练,出点事故难免,事故中不死人还好,死了人就是大事故,影响不好,死的如果不是部队人员,是地方群众,而且是小孩,影响更其不好。因此不管小伤员家庭什么情况,要想尽办法救治,不能让她死了。秦秀珍清楚丈夫的想法,尽心尽力照料看护。半个多月后,小姑娘终于摆脱死神,活转过来。

那一天杜荣林到市里开会,特地到医院看小伤员。病床上的小姑娘瞪着黑眼珠看着他,瘦小的脸颊上,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杜荣林在床前蹲下来,问小姑娘感觉好点吗?小姑娘显然听不懂北方话,眼神茫然。杜荣林刚想找个懂本地话的过来帮着翻译,小姑娘忽然伸出小手,往杜荣林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十分好奇,又有些怯生生的。

那儿有一块伤疤。

“伤疤,疤,”杜荣林十分吃力地跟小姑娘解释,“鬼子,日本,军刀。”

杜荣林感觉到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指头摩擦他的额头。他猛然想起当年,想起山谷中的枪声,枪声中女婴的哭嚎。一时间忍不住打颤,直触心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小姑娘出院时,杜荣林把她接回家,说小孩子身子太虚了,给她好好养几天吧。而后这孩子再也没有离开,成了杜荣林的女儿杜山。

4

清晨时分战斗打响,剧烈枪声持续了十分钟。很快,电台传来消息。

“毙敌两名,俘虏三名。敌特上尉队长被打死。”

“不对。”杜荣林说,“不只五个。”

他命令前方立刻审问俘虏。几分钟后消息再传到指挥部电台。前方报称已将情况了解清楚,敌特务共十名,原一起活动,发现被我包围后,于凌晨分两路行动,敌特队长、副队长各率一路。被我军和民兵歼灭的是敌上尉副队长所率一路,另一路由敌队长带领往西运动,目前未发现踪迹。

杜荣林命令搜山,说:“务必全歼。”

据报,尚未落网的特务队长军衔为少校,姓罗。

这场战斗发生在夏天,起于陈石港的一个电话。头天上午,陈石港远从海边给杜荣林打电话,他的声音混杂在一串串噼噼啪啪的杂音里,时而清晰,时而混浊。当年沿海乡镇用手摇电话,靠特大号干电池供电,线路长,信号弱,听电话就像听大舌头结巴讲话一样异常吃力。

“来,来,水鬼啦……”

杜荣林听明白了。杜荣林吩咐副营长立刻安排部队做好战斗准备,同时向上级报告情况。他自己带一部电台,一个班战士,驱车往海边赶去。

到达现场时,陈石港副县长率他手下短衣赤脚头戴斗笠的民兵人员已经把那一片海岸控制起来。海上有风,大约四级,海水正在上涨,涨潮时刻的海浪在海滩的礁石群上打出一片飞沫,海风中的咸腥味特别浓重。

民兵们把两条被丢弃在礁石群中的橡皮艇拖到岸上,橡皮艇已经给放掉气,海带似的瘪成两摊。陈石港对杜荣林说,最初线索是附近渔村的几个孩子发现的,孩子们于昨天黄昏到这一带海边捞小鱼,发现两堆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海浪在礁石间起伏,便用竹竿把东西勾到岸边。几个孩子看了半天,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那时天已经暗了。孩子们回村里一说,村里人警觉起来,立刻有人跑到镇上报告,天一亮镇上武装部长带着民兵到海边检查,断定那是两条橡皮艇。陈石港闻讯赶到海边察看情况,即给杜荣林打了电话。从海边沙滩脚印分析,陈石港估计弃艇登岸者的登陆时间可能是前天夜间,大约有十个人。使用这种橡皮艇的人肯定来自海那边,他们当然不是上这边嘻嘻哈哈玩儿来的。

杜荣林说:“跑不远。”

他们在海滩上摊开地图,推断不速之客的潜入路线,异常耐心,尽量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杜荣林用电台跟营部联络,让副营长及时把情况报告上级。陈石港也给本县机关打电话,让紧急通知全县各地,注意可疑迹象,有情况立刻报告。

杜荣林吩咐道:“要他们注意北部山区。”

他们从海边赶到镇上。

那年月里,东南沿海一线平静的日子不多,大规模的武装对抗不再出现后,小型战事依旧持续不绝,其中最让杜荣林操心的是类似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这些来客基本上都在夜间光临,他们从金门及其附属岛屿下水,乘快艇至大陆近海,再乘橡皮艇靠岸,所选择的登陆地点都是远离村庄、道路的荒僻海域。登陆的均为小股武装人员,一股约七、八人,最多十来个,携武器弹药、轻便电台和其他物资,执行一些特殊任务。杜荣林陈石港他们把这些登陆人员叫“小股武装特务”,本地人则简称之为“水鬼”。在海峡西岸漫长的海岸线上,小股武装人员登陆就如几滴鸟屎从半空中落入林丛,一眨眼就无影无踪。

但是这些人总会在哪里冒出踪迹。

大约中午时分,有消息陆续传到设在镇上的临时指挥部。杜荣林在众多杂沓情报中发现一条消息,称水车岭附近有一队解放军在演习。杜荣林立刻吩咐电台向司令部报告,说:“要求查明那一带活动的部队番号。”同时杜荣林告诉陈石港:“通知水车岭附近乡村集合民兵,准备战斗。”

陈石港很吃惊,他说真是在哪边吗?

“基本肯定,方向、时间都吻合。”杜荣林嘲笑道,“还有他妈的军装也对。”

果然,不一会儿电台传来呼叫,司令部回电,水车岭一带没有我军部队行动。

杜荣林说:“咱们走。”

他们坐上吉普车离开小镇,火速赶往县北。杜荣林用电台调兵遣将,吩咐所属部队派一个连前往水车岭,其中两个排部署于岭北一线,一个排在岭西南水车村附近。另外的部队留在营区,做好准备,等待命令。

“对付十来个人,一个连够了,再说还有你那么多民兵。”杜荣林对陈石港说,“我还得留着些兵力,提防敌人声东击西。”

杜荣林他们赶到水车村时,陈石港召来的各乡村民兵和杜荣林调遣的战士已经到位。这时太阳西斜,杜荣林把民兵编成十来个分队,分别派去扼守山间各路口,吩咐安排于岭南的分队不要声张,岭北的分队则大张旗鼓,说:“让那些人吓一跳,猫下来,别再玩什么演习了。也叫他们老实呆在咱们这边,不要窜到北边邻县去。天黑以后办不成事,各队都准备好,天亮了听命令一起动手。”

他仔细了解了情况。有两个放牛孩子看到了那些人,大约十来个,背着枪和电台,从水车岭南边两个山头之间走过去,匆匆忙忙,打仗一般。这两个山头间没有村落,是偏僻之地。有一个放牛娃在山腰看到他们,站在石头上招手,大叫“解放军叔叔你好!”叫了四五遍,那些人才向他摆手。放牛娃有些委屈,说:“开头他们不理我。”

杜荣林笑道:“他们一时没调整过来,总记着自己是‘国军’。”

杜荣林在水车村村部设搜寻指挥所,时已入夜,他安排部队和民兵先休息,准备天亮行动。当晚司令部发来命令,同意杜荣林组织搜山,并已通知附近各部队和地方民兵配合围捕特务。杜荣林部的战斗准备基本完成,包围圈坚如铁筒。

那天晚上杜荣林和陈石港于村部指挥所一起忙到深夜,万事俱备,只待天亮。杜荣林把手中一支红铅笔往地图上一丢,感叹了一句:“弄半天干什么?十来个特务,打来打去就打这种仗?”

陈石港说你还嫌少?把他们都请来?飞机军舰大炮一起上?

杜荣林道:“要那样还真解决问题。”

他说,像现在这样,跟小特务们玩捉迷藏还真是不痛快。他总想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大打一仗,彻底消灭敌人。两军隔着海峡对峙已经十多年了,这一仗拖得真长。部队进军福建时,指导员于立春在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字,读给他听,说这叫做“台湾海峡”。当时他没想到这汪蓝色海峡会这么折腾人,越过它这么不容易。

杜荣林跟陈石港提起女儿杜山。他说,杜山告诉他,她要上大学,毕业后制造导弹,帮爸爸解放台湾。难道真会等到那个时候,把老子们没打完的仗交给小子们接着打?让杜山去造导弹,杜海去开炮艇,杜路去打冲锋?让陈石港家的陆军空军和海军也一起上?叫他们向敌人射击,也让他们吃敌人的子弹?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陈石港说老杜你是“大北杠”,你就是喝了南方姑娘的迷魂汤,娶了个南方老婆,在南方生儿育女。你要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你会更知道这什么事啦。

他们也没多说。夜已深了,得小休片刻,准备指挥天亮后的战斗。村部已经打好地铺,他们和衣而卧。杜荣林往地铺上一躺,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还记得溪坂村那晚吗?老陈?咱俩一块,睡的也是地铺。”

陈石港说你又想念哪个相好的?那刘什么?刘四斤。那回好险,差点让小土匪弄死在祠堂里。还好老杜你命大啦。

他俩哪里知道,杜荣林曾那般想念过的土匪刘四斤,此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清晨战斗打响,一路敌特被歼,另一路敌特不见踪迹,潜逃。据报,率队潜逃者为敌特队长,少校,姓罗。

此人原非生人,他自有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