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色
“你觉得卫君禾是个怎么样的人？”
问话的人是阿瞳，低沉且充满磁性的男嗓在密闭的驾驶室内回荡。邹斯威轻咳了一声，接着转过脸去，带着一丝试探地说道：“阿瞳……兄弟？”
“是我。”阿瞳的脸上平静而淡然，“好好开车。”
邹斯威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道路上。半晌后，他沉吟着说道：“卫君禾……聪明，残暴，没什么耐心，同时又很低级。”
阿瞳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和我的判断差不太多，这么一来，现下便是我们最难的一道关卡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不过是返回波顿城罢了，大家都知道矿井的事故是谁做的手脚，他再心急，总不可能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就动手吧……”邹斯威话说到一半，心中却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踩着油门的那只脚突然开始发力，全地形车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开始在荒原上疾驰起来。
阿瞳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加速发出什么怨言，反而沉默地打开了操控台下方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了两柄修长、漆黑的热能枪来。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抬手看了看手臂上的银色腕表，说道：“非常不巧，现在是我在外面，而且距离她出来，最少还有十个小时。”
“有什么好的办法吗？”邹斯威手忙脚乱地将车子设置为没有目的地的半自动驾驶状态，同时将车辆自带的探测雷达开启到最大范围——遗憾的是，这毕竟只是一台全地形车，探测范围终究有限，此刻就算功率全开，也一无所获。
“我觉得，要不换我来开车？”阿瞳瞥了一眼邹斯威的操作，放下了手中的热能枪说道，“车辆目前还有80%的续航，以你现在的驾驶、探测模式，再算上这辆车本身的电池损耗，我们在距离波顿城一百公里的地方，它就会完全失去能源供应，到时候不用卫君禾派人来做掉我们，荒原上的太阳就能直接收了我们两……三个。”
“那我呢？”
“我的射击技术和你开车的技术差不太多，所以这两柄枪还是给你吧。”阿瞳一脸真诚地说道，“卫士九型突击热能枪，完全充能的情况下能够连续击发二百次，有效杀伤距离在八百米左右，穿甲能力弱，如果敌人和我们一样，开着车，那就节约些弹药。”
邹斯威一边把驾驶位让给阿瞳，一边颤颤巍巍地接过了热能枪，听到阿瞳最后一句话，他赶忙问道：“那如果他们开着车，我们应该怎么办？”
“看到驾驶室后面的那道铁门了吗？打开它，爬上去，在车厢顶部有一个机枪塔，以及一台堡垒一型动能重机枪，那才是用来对付车辆的武器。”阿瞳头也不回，语速飞快地说道。与此同时，邹斯威能够明显感到全地形车变慢了下来，他正欲发问，阿瞳却再次说道，“我已经看过行车日志了，很不幸，那里面只配备了四百发动能弹，而且自这辆车出厂至今，都没有进行过枪械保养，戎卫前庭应该教过你基础的枪械知识，你看情况使用吧……你怎么还在车厢里？”
“我这不是……”
“我减速是给你时间爬过去的，难不成你想爬到一半被甩到车子下面去吗？”
“动能枪械才是枪手真正的浪漫，只有通过无微不至的保养和呵护，才能换回枪火击发时的炽烈激情。”
这是邹斯威在“上边儿”第一次参加枪械训练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就想问一个问题，如果不保养和呵护，还能浪漫吗？而现在，问题的答案摆在了他的眼前：全地形车的顶部，布满灰尘和垃圾的机枪塔内，矗立着一坨硕大的……废铁。
邹斯威不甘心地伸手摸了一把机枪，却只碰到了一堆疙疙瘩瘩的铁锈。他有些绝望地冲通信器汇报：“我已经检查过了，这挺机枪也就瞄具能用……我们从矿井出来多久了？”
“我知道了。”面对邹斯威这没头没脑的提问，阿瞳简短地回答。紧接着，邹斯威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他连忙转过身去看，却发现阿瞳关了车灯，同时将全地形车推到了一个极高的速度。
他挑了挑眉毛，对阿瞳如此了解他的心意有些警惕，冲着通信器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让你全自动驾驶？”
“我从未忘记你的真实身份，以及你来这里的目的，也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交易。现在这个情况，矿井位置暴露与否根本不重要，保住你的性命才更重要，是吧？”
“阿瞳兄弟，你这个话说的，哪有这么严重，我们不是都已经出来快三个小时了吗？怎么就会暴露矿井位置了？再说了，这大晚上的，明知道可能有追兵，还开着灯在荒原上跑，和送死有啥区别？”
“放心，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在你和秦立之间，我们最终的选择只会是你，秦立身上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而你，至少还有戎卫前庭给你做背书。”
“上边儿”这张虎皮还真是好用，邹斯威微笑着搓了搓手，转过脸去继续眺望一片漆黑的荒原，然后脸上刚刚泛起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了。
因为身后的荒原里，数团苍白的耀光正拖拽着长长的光弧，撕破漆黑的夜幕。虽然距离他们这台全地形车尚有一段距离，但那些耀光刚一升空，便极为快速地飞动起来，交织的光芒几乎点亮半个夜空，形成一张硕大的光网，在整片荒原上四处游弋。
“阿瞳兄弟，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这边刚刚检测到一股强烈的束状探测信号，而我们这台车，并没有任何反探测的手段，也就是说，我们可能暴露了。”
阿瞳话音刚落，天空上那硕大的光网便突兀地结束了自己无序的动作，开始向着邹斯威的头顶飞奔而来，没多时，便明晃晃地悬挂在了少年的头顶，将他整个人照得一片惨白。
“看来我也不能偷懒了，你准备迎敌吧，我会把车开好的。”
“阿瞳兄弟，你怎的就这么相信我？你不刚刚还说你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你得保住我性命啊……”
“我开车，你开枪，这是目前的最优解。至于说我为什么这么相信你，戎卫前庭01序列观察员综合成绩第一，311号‘凯利’穹顶最著名的死亡游戏里的生还者，当这些头衔集中在一人身上，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你。”
“你怎么会知道……”
“先确保咱们能活命，活下来，我自然会告诉你答案。”通信器里传来一阵忙音，阿瞳关闭了通信频道，只留下邹斯威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荒原，目睹着一片黑魆魆的影子出现在光网的另一端，奔涌着向着全地形车包抄而来，像是一头野兽，缓缓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巨口。
或许是阿瞳的话语影响了太多的心神，面对铺天盖地的盗匪，邹斯威居然丝毫不觉得恐惧。他长舒了一口气，伸手从裤子内的暗格里将那块紫色的剑型金属拿了出来，用力捏了一下，刺痛的触觉透过手指来到他的大脑，帮助他将脑海中翻腾的念头悉数压下，只剩下一个信念——活下去。
邹斯威将那块金属放回怀里，动作飞快地将自己的下肢固定在了机枪塔的减震座椅上，接着举起热能枪，将枪口探了出去，一双眼睛冷漠地透过枪械的自带瞄具向外扫视。
瞄具中的视界里，那些奔袭而来的黑影陡然变得清晰。与屠戮探矿队的那夜如出一辙，今夜的追兵依旧是荒原上的盗匪，不过装备却要精良许多，奔行间他们头顶飞扬的旗帜也各有颜色，想来并不都是一家。
此刻整个盗匪队伍全速包抄过来，那些相对笨拙，搭载着装甲的车辆便迅速落在了队伍后面。奔袭在整个队伍最前端的，全部都是些骑着陆行鸵的轻骑，粗看之下，至少有两三百头。
邹斯威捏了捏热能枪的枪把，微微皱眉，紧接着，他便迅速将热能枪的瞄具调整为日光模式，调转枪口，瞄向头顶的耀光。
“砰！”
荒原上响起第一声枪响，一道绚烂的红色热能光束自全地形车顶亮起。下一秒，天空中传出一声炸响，只见一架圆盘应声自光网中跌落，向着地面狠狠砸去，正落到奔袭着的轻骑中间。还没等他们做出反应，便发生了剧烈的二次爆炸，直把盗匪的先头部队炸了个人仰马翻。
邹斯威根本不看自己的战果，手中热能枪接连击发，顷刻间便将一柄枪的能量倾泻出大半。如此高速射击下，他却几乎弹无虚发，那庞大的光网居然被他以一己之力生生撕碎，一时间地面上爆燃起片片烟花，绚烂的火光中，盗匪们的惨叫此起彼伏。
头顶的耀光被邹斯威这般手段吓破了胆子，残存不多的圆盘没命地向上攀升，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影藏到漆黑的云层中去。而那些奔行而出的轻骑此刻也开始四下分散，不敢再次向前，转而向着身后的车队集结。
那些满载着斑驳装甲的车辆齐齐打开了车灯，炫目的灯光再次将漆黑的荒原点亮，邹斯威神色微凛，知道真正的考验这才到来。虽然盗匪的车辆看上去要笨重很多，但他们毕竟不用考虑续航问题，完全能够不计后果地全速前进，而且车载的武器，显然要比他手中这“瘦弱”的热能枪，来得迅猛得多。
似乎为了证明邹斯威的想法，一道粗壮的烈焰自车队中亮起，险之又险地从全地形车的侧面擦过，坠落到前方的荒原中，炸出一束充满死亡意味的强光。与之相比刚刚燃放在轻骑间的那些“烟花”简直就是儿戏。邹斯威却完全不为所动，因为刚刚身下传来的剧烈倾斜感告诉他，方才全地形车能够躲过这一击，可不是什么巧合。
于是他从容而迅捷地端稳手中的热能枪，开始瞄准身后的车队，然后轻描淡写地开出一枪。羸弱的热能光束像是一只发育不良的小虫，歪歪斜斜地飞掠过空无一物的荒原，然后狠狠地，与一道再次亮起的粗壮烈焰撞了个满怀！
强光再次亮起，此次却是在整个盗匪车队的近前。爆炸形成的强力冲击如同飓风过境，几辆打头装甲车恍如玩具般被完全掀翻，与后方的车辆连环相撞，一时间整个车队乱作一团，被迫停下了追击的步伐。
邹斯威并未放松警惕，只是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一下手中的热能枪，在确定了一下剩余的击发数量之后，他沉默地再次将枪口伸出机枪塔，通过瞄具观测荒原上的盗匪。
不出所料，爆炸只是阻隔了那些大型车辆前进的脚步，数辆重型摩托车从车队的缝隙间呼啸而出，飞驰的车轮在荒原上扬起漫天烟尘，贼心不死的陆行鸵部队借着烟尘的掩护再次出发。
面对如林强敌，邹斯威调整呼吸，连开数枪，赤红的热能光线如同长了眼睛，轻易就将一辆摩托车上的骑士撕了个粉碎。却不料那呼啸的摩托车根本没有因此停止前进，血雨飞洒间，速度不减反增，发疯似的向着全地形车冲来，完全没有给邹斯威任何反应时间。两道闪着寒光的钩爪便自摩托车的车头激射而出，却是再次擦着全地形车的车皮划过，插进了荒原松软的沙地中。紧接着，那台疯牛似的摩托车陡然静止，钩爪猛然向后收缩，掀起一片沙土。
邹斯威瞳孔猛缩，几乎是一瞬间，他便猜到了这些重型摩托车的目的，对方竟然想将他座下这台全地形车直接拉停！心思电闪间，他迅速调转枪口，瞄准了下一辆冲出烟尘的摩托车，再次扣动扳机，热能光束闪烁如蛇，准确命中了摩托车厚重的前胎。随着一声炸响，那辆车顿时倾斜着摔了出去，车背上两个骑手被甩出老远，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邹斯威如法炮制，再次击倒几辆摩托车。饶是他此刻枪法如神，却也架不住对方数量众多，还是有摩托车越过了热能光束的封锁，将钩爪抛射向全地形车的车厢。虽然都被阿瞳驾车闪过，但如此干扰之下，全速奔逃的车辆难免速度下降，那些尾随在摩托车车队后的陆行鸵骑士已然赶了上来。这些盗匪似乎是积怨已久，抬手便是一顿毫不讲道理的齐射，热能光束夹杂着动能子弹如急雨似的向着邹斯威头顶笼罩而来，压得他不得不埋头躲进了机枪塔内。
“温馨提示，在你左手边似乎还有个弹仓，里面应该是些老式的高爆手雷，数量不多，且用且珍惜。”危难时刻，通信器内陡然响起了阿瞳的声音，敌人已经咬上了屁股，他的声音依旧镇定自若，直听得邹斯威一阵火大。
“你怎么不早点儿说？”邹斯威一边咬牙骂道，一边在一片乒乓脆响中摸到了阿瞳提到的弹仓，用力掀开了有些锈死的仓门，伸手进去，从里面拉出一口长方形的木箱来。掀开箱盖，借着头顶的火光，只见箱内果然整整齐齐地躺着一对对甜美可人的圆形手雷。
“你摸这辆车的时间不比我长多了，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阿瞳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等邹斯威回应，通信器内便再次陷入了一阵忙音。邹斯威气得啐了口唾沫，满腔怒火只能倾泻在车后的盗匪身上，他毫不客气地拿起数颗手雷，依次拔开拉环，奋力向着车后扔了出去。不等手雷炸响，他便端着热能枪再次起身，将枪口对准了敌人。
这些荒原中的盗匪多年刀口舔血，如何不清楚从全地形车上丢下来的这些个铁家伙是干吗的？一时间竟然齐齐止住了射击，轰然四散，邹斯威逮住机会，疯狂将手中这柄热能枪最后的火力倾泻而出，割草一般击倒了奔行在队伍最前端的十数个敌人。待到枪中能量耗尽枪机彻底卡死，无法击发，邹斯威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扔出去的那几颗手雷竟然还没有爆炸！
反应过来的显然不止他，那些盗匪们此刻也察觉到了不对，口中狂声呼喝着再次集结，看着就要再给邹斯威来顿狠的。就在此时，几团绚烂的火光自他们中间亮起，紧接着振聋发聩的爆响在荒原上激荡而出，陆行鸵骑士团登时人仰“鸵”翻，两台紧随其后的重型摩托车更是倒了血霉，直接撞进了火光之中，被爆裂的火光彻底引燃，当场炸裂。
追击的盗匪团队似乎是被这几颗堪称诡异的手雷吓破了胆子，一时间不论是陆行鸵骑士，还是重型摩托车，全都不再追击，愣在了原地。再看始作俑者邹斯威，显然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他快速换上另外一把满能量的热能枪，本着趁他病要他命的原则，向着敌群疯狂地倾泻火力。全地形车全速前进下，八百米的有效杀伤距离不过眨眼工夫，刁钻而精准的热能光束在停滞不前的盗匪队伍中又新添了十来具尸体，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跑啊！”荒原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号哭，茹毛吮血的盗匪们顿时作鸟兽散。邹斯威望着退去的敌人，岿然不动，一人一枪，恍如杀神。
“你看，这不是挺容易的吗？邹斯威……兄弟。”通信器内，阿瞳的声音再次响起。邹斯威的脸上却并无笑容，此刻的他似乎完全放弃了平日里戴在脸上的面具，冰冷地说道：“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些关于你的过去？”阿瞳似乎在通信器内轻笑了一声，恍惚间，邹斯威竟然没有办法分辨这笑声究竟是男是女，“下次记住，别在第二代沉浸式体验仪上乱睡了。”
邹斯威如遭雷击，脑海里倒带式地涌现出云崖集内的那张看似舒适的“大床”。那天站在他的床头将他从浑噩的梦境中唤醒的，正是此刻的这位“阿瞳”，彼时他的手臂似乎正放在“床头”上……怪不得，自己会回忆起那条迷雾笼罩着的街道，原来……一切都是他做的，邹斯威苦笑了一下，正欲关闭通信器，却不料，阿瞳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实在想不通，你明明有如此身手，为何当初还会被秦立所制，还那么老实地将穹顶钥匙那么关键的东西交给了他。”
“你这不是废话？那天我手里有枪吗？”邹斯威不耐烦地回答道，却不想通信器内再次传来了一声丝毫不带信任的轻笑，他只能挥了挥手，叹了口气，仿佛斗败公鸡似的说道，“好吧，好吧，我对你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告诉你也无妨，穹顶钥匙能够完整记录观察员的整个观察过程，我……不是很愿意被他们这样监视。”
通信器内，阿瞳沉默了许久。如果不是忙音没有响起，邹斯威甚至都以为对方再次单方面关闭了通信，就当他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阿瞳充满磁性的男声带着一丝沉重，终于响起：“戏演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