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部分时间，疯女人都静静地坐在她的小屋里。有时她坐在靠着窗户的炕上向外望，有时她没有望向窗外，而是侧着脸，似乎是俯在桌上，拿着一本书在看，有时似乎又像是在低头写东西。

这天，当我和凤霞正在疯女人家南面的路上玩跳方格的时候，看见那个疯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此时我是面对着疯女人的，凤霞背对着她。平时看着她在家里时，我是没有如此恐惧过的，可是当她离我们如此之近时，我的恐惧猛烈地滋长起来。

我冲着凤霞喊：“凤霞，快跑，疯女人出来了。”

凤霞回头一看，疯女人已经快到她身后了。

我们俩拔腿就跑。边跑边喊，“疯女人出来了！疯女人出来了!”

村里的大人听了我们的喊声，都出来了。拉着疯女人往回拉，疯女人挣脱着，似乎很焦躁，想要往前走，可是被几个男人硬给拖住了。她家的院门的钥匙是在她的一个堂兄手里的，她的父母已死，她平时的吃喝也是这位堂兄负责的。此时人们叫他来开了门，又将她拖回到她的屋子里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个女人走出屋子，也是第一次见她发疯。她是踩了凳子从院墙上跳出来的。

就在大人们安置疯女人的时候，我看见我妈急急地抱着龙喜走过来了。人们又一窝蜂地涌到了我妈面前，问她怎么了。原来，下午龙喜独自在小河边玩，这边玩还不痛快，他又想走过小桥去河对面玩。小河上架着一座简易的木质结构的桥梁，连接着稀稀疏疏的踏板，踩上去晃晃悠悠，让人总是害怕会掉到小河里去。其实在较远处位于村子的西南方，也就是小河开闸、关闸处是有一座桥梁的，只是人们嫌太远了，懒得绕路，才在这里搭了一个简易的桥梁。我们从晃晃悠悠的桥上走过，脚下的河水缓缓地流淌，虽有一丝害怕，但是它会带给我们清凉宁静之感。龙喜是从没有单独走过小桥的，都是大人领着他过。在过桥的时候，由于人小，不小心从缝隙里掉下去了。他不会游泳，在河里扑腾。这时正好我妈从地里回来，看到了他。我妈便下到河里，将龙喜抱了出来。此时的河水并不深，到我妈腰的位置。我妈将龙喜抱了上来，将他的脸冲下，挤压他的肚子，大口大口的水从龙喜的嘴里吐了出来。直到龙喜说：“大娘，别挤我肚子了，挤得我肚子疼。”我妈才停了下来。

晚上，有望婶子来我家了。有望婶子对我妈千恩万谢，说多亏了我妈，要不然龙喜这命就绝了。还说要让龙喜永远记住我妈的救命之恩。

说来也奇怪，虽然这小河一直在村子南边缓缓地流淌，可是从没有发生过溺水的事情。因此大人们似乎也没有意识到它是危险的。夏天，我们从它上面过去、过来，过来、过去，不停地往返，甚至有时候在水不是很深的时候到里面嬉戏，可是从未发生过溺水的事。小河的水一般是不深的，大人走到中间水到他们腰的位置，而小河两边的水是更浅的。只有在灌溉的季节，大量的黄河水从上游放了下来，水才会很深。冬天，它冻结成冰，我们在上面滑冰车，抽冰溜。可是人们从没有认为它是危险的。它从不狰狞咆哮，它总是缓缓地流动，让人觉得亲切。

小河两边浅处的黄泥土，是孩子们最爱玩的，赤脚踩在上面，那泥土亲切地贴合着脚部，既不很黏腻，也不很疏离，随着脚的起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犹如过年时父亲做的那揉匀了的、抹了油的一团素糕，光洁、柔韧，充满着生命的活力。

这里也是我和凤霞最爱流连的地方。每到夏天，我俩就会在这里赤着脚玩耍，捏泥人，堆城堡，我们充分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建立自己心中的家园。最后弄得满脸满身全是泥土，回到家，爸妈也并不骂我们，他们似乎懂得我们的快乐。那种肌肤与泥土接触的快感，只有孩童时期最能够强烈地感觉到，长大成人以后，这种感觉就褪减了。

有时候，凤霞会带着龙喜。可是龙喜从那次溺水以后，对河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他不敢再靠近它。因此他不跟我们走到河边，只是在远处远远地看我们玩，或者他自己玩他自己的。龙喜的这种恐惧一直到他成年以后都没有消退。在他第一次看见大海时，大海那深邃的、悠远的、无边的浪潮或者寂静瞬间将他带入到一种恐惧的漩涡里。他热爱家乡的黄河水，也震撼于大海的广阔无垠，可是他的恐惧却无法消退。

有时候，镇南和镇北也会跟着我们。刚开始他俩会跟着我们一起捏泥人，堆城堡，可是一会儿以后，他们就没有耐心了，开始起哄。他们会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园搞得一团糟。我和凤霞骂他们，他们却以我俩发火为乐，因而再将他们的破坏范围扩大。引得我俩怒不可遏，追着他俩打，他俩就嬉笑着跑开，并引逗说：“小女生，来，来追我们呀。”我看到他俩这样，简直恨得牙根痒痒，于是我就会使命地追他俩，追上以后给他俩揍一顿。镇北会被我揍哭。而镇南从不哭，不论我怎么用力，他只是一副不服气的不屑神情。

相较于镇南的顽劣，镇北更多的是敦厚，温和。他会将自己有的与人分享，分享其实也是一种快乐的过程，因此在姐弟三人中，镇北人缘最好，烦恼也是最少的。而镇北这种性格的最大的受益者就是镇南。镇南需要时就会向镇北索取，而镇北基本上就会满足镇南的要求。即使镇南的要求使他厌烦了，他也很少拒绝。镇南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哥哥，他爱他，他不想看着镇南陷于人生的困境之中。因此，他一生背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