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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钟慧天独自启程,一人一剑一马,西北方。
界关地域敏感,地处潜龙、占预林、影宗、西原四族边界,古往今来,热闹与荒凉并存。五方太平,界关是最繁华的商旅之地,五方动乱,界关又首当其冲,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现下西原叛变,界关措手不及,虽勉强守住了城,但也损伤惨重,百姓流离失所,离城四逃。
老常是在离开界关投奔亲族的路上,突遇匪徒,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吓得魂都丢了一半,幸得钟慧天路过,仗剑出手,救下了这一家。
老常从包裹里寻寻摸摸,摸出一堆碎银,带着哭哭啼啼满脸梨花带雨的妻子和儿女,上前道谢。
钟慧天哭笑不得,连忙拒绝。
推了钱财银两,却推不过老常一家人的好意,再加上天色已晚,钟慧天只得留下来,共用吃食。
“你说这好端端都过了十几年了,怎么又打起来啦?上面这些世家天天就知道打来打去,也不考虑考虑老百姓的死活,唉!”
钟慧天应和道:“世道无常罢了。”
老常叹气:“连你这般年岁的姑娘都要拿剑去杀敌,我堂堂一男儿,真是自叹不如。”
钟慧天道:“乱世之道提剑自保,无可奈何的事。不知老伯一家投奔的亲族在何处?”
老常道:“在占预林的长岭关,我胞弟一家早些年迁了过去,在那边做生意,这几年托占预林世家的庇佑,日子和睦,生意也越发兴盛。”
钟慧天奇道:“论做生意,影宗才是商贾云聚之地,占预林是武学大宗,贸易多为官府支配,小本生意不是一向艰难吗?”
老常道:“姑娘云游四海,是多久没去过那里了?如今这占预林,人人有田可种,家家富足有余,生意往来可不比影宗差多少啊!这马家传承百年又是靠武学立世,外族忌惮自然不敢冒犯。这么些年,天下早就变喽!”
他叹道:“等到了我兄弟那,安顿下来,我啊也给家里这些后辈们请个师父,教他们习武,日后也能像你这般,行善四方。”
钟慧天道:“潜洲武学一石,占预林独占八斗,老伯的儿女们定会寻到一位好师父。”
老常捋着胡子呵呵大笑:“可得借您吉言喽!”
钟慧天望向篝火对面的老小,小儿子约摸五六岁,举着饼要喂给母亲。大女儿碧玉年华模样,已经学了料理家事,正在与随从清点行李,还时不时担忧的看一眼旁边树下的兄长。
从钟慧天的角度看过去,那位长子应该二三十岁正当立业之年,侧身盘腿坐在离篝火稍远的地方,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身黑衣正襟危坐,身侧收纳佩剑的剑袋普普通通,却摆放得端端正正。
钟慧天道:“令郎列松如翠,气质斐然,稍加时日必成大器。”
老常却愣了一下:“老朽老来得子,还未及垂髫,不知姑娘说的——”
钟慧天道:“那边树下——”
“那位道长?”老常笑道,“那是我老常家的恩人啊,要不是他在界关出手相救,小儿怕是早已命丧黄泉。这打听之下竟也是去占预林避祸的,便顺路护送我这一家老小,真是个好人呐!”
“原来如此,我看他带有佩剑,应该是会一点武功的人。”
老常来了兴趣:“道长的功夫可厉害呐!他那剑上还刻着字,我听说只有把自己的师父都打败了,才有资格刻字。”
钟慧天道:“佩剑有名,是说明他师承武学大宗,学有所成,已经出师。”
“那可真是了不得!道长看起来年纪轻轻,想不到这般厉害!”
钟慧天迟疑:“那方才那些匪徒……”
“姑娘你莫误会,这事说起来实在愧疚,犬子在乱战中差点丢了性命,是道长以身相抵,才捡回一条命。道长伤了手,这几日连剑也握不住了。”
钟慧天肃然起敬:“此人大义,是晚辈妄言了。”
老常又跟她说了好些话,终熬不住困,进了帐篷。
钟慧天一个人坐在篝火旁,还有树下的背对着她的那位道士。
那人长坐如钟,一夜纹丝未动。
钟慧天改变了主意,决定先护送老常一家去占预林,她行江湖远政务多年,倒也不怕被长岭关那些边军认出来。
老常感激不尽,一路上和她说了好些界关的近况,她这才知道占预林夜袭源城时,前有西原最前线的散关连夜回援,后有衡阳城数万西原军欲配合前后夹击。谁知占预林火封无渡河,衡阳城援军行至半路,淹死一大半,被漫天火石砸死又一大半,剩下的还没来得及过河,就接到消息,潜龙界关趁散关回援,已攻克散关,此刻以最快的速度正在赶来汇合。西原万万没想到占预林和潜龙行动如此之快、之默契,一夜之间由对峙到痛失两城,只得退守衡阳城,据无渡河相对。
钟慧天一边陪老常叹着气,一边想占预林这次倒是占尽了人算和天算。
“我看这天下,迟早得彻底大乱一场。”自此有了钟慧天护送,老常也敢喝酒了,喝多了,上了头,话也多了,“我活了四十余年,出生时是九洲之乱末年,我父亲卸甲归家不过数年,虽承家业一心经商,但也是颠沛流离。后来好不容易定居界关,过上了安稳日子,我也读了书考了学,刚及弱冠那年,西原突袭,界关全城戒备,短暂的平静被打破,那年界关的少司和少将双双战死,五大上卿来了三位才强行守住城。后来的守城官们重建界关,我随了父亲四处经商,数年间潜龙和西原多次冲突起战乱,界关城常年戒备,守城兵的锣鼓一响,家家户户就紧闭门窗躲进地窖,十天半月都不敢出门。”
钟慧天听说过这些,那也是她父母那一辈的事,抵御外寇,平叛内乱,四处征战,她出生不过四五岁,便再也没见过父亲,母亲年年月月日日的盼望着,最终盼来的,却是父亲战死边疆的消息。
“后来又这样过了十几年,华京派来个新上卿,扩城墙、修护城河、开互市,带着界关十几万人埋头苦干整整忙活了半年,换来了十几年的和平,界关人人又过上了安逸的日子,我的孩子出生时还办了宴席,阖族同聚,宴会办了三天三夜。那时我们都以为,这辈子,终于能安稳下来过日子了。”
钟慧天在老常的叹息中,闷声喝了一大口酒。
余光之中,却正好撞见一旁道士看向她的眼神。
道士戴着不辨容颜的面具,看不见表情,可那眼神却有些奇怪,那是双极深的眸子,迎着星和月,藏着山与雪,他看过来时,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隐忍不发,还有些意味不明的……复杂。
道士很快避开她的直视,闭上了眼睛。
应该是错觉,钟慧天心道,她活了这么些年,道观也没去过几次,并不认识什么道长真人。
然而她来不及细想,暗中一支利箭破风而来,正射中端水向他们走来的小厮,小厮原本笑着的脸瞬间抽搐起来,只是片刻,手中的碗落在了地上,人也砸向地面!
紧接着,数支箭呼啸而来!
刹那的寂静后众人惊慌失措,常夫人护着孩子往马车里跑,老常招呼仆从抄家伙,剩余的小厮和婢女也四处乱跑找掩护,酒水吃食撒了一地被踢来踢去没人再管,马也受了惊,扬蹄嘶叫着横冲直撞。
林间数名黑衣人持剑跃出,不论男女老少,举剑便杀!
她连着解决好几个黑衣人才觉得不太对,这些人身手了得,训练有素,剑法莫名的有些熟悉,且下手几乎都是一招毙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不寻财物也不留活口,普通劫财也没有如此干脆利落的处理方法。
黑衣人显然注意到她有些来路,很快便改变了进攻,钟慧天有几招险些没能避过,她心觉不妙,再接过几招后,心下一沉,拔出了剑!
剑光肃肃,刻字“天定”,这世上也没多少人能让她动得上这柄剑。
羽林军的封天阵除外,这是专门针对她的师门功法创的,与她的剑法招招相克,步步压制。
若不出剑,今日非死即伤!
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换了好几套剑路,几乎两招一换,才避免被摸清楚走向。
她将周遭的最后一名黑衣人打趴在地时并没有一击毙命,天定剑离他的颈喉处只一寸,黑衣人只觉那剑锋上雄厚的内力压得他呼吸不过来,脑袋里一片嗡鸣,然而剑主人的声音听起来却冷淡得很:“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笑得很嚣张,头一偏就要撞剑!钟慧天手疾眼快侧开剑身,同时熟悉的声音从林中破风呼啸而来!她来不及避闪,只觉眼前一黑又一亮,不远处的密林中传出击中要害后的惨叫。
直到她剑下逃走的黑衣人重新被打倒在地大吐鲜血时,她才明白,方才道士出剑替她挡了林中的暗箭,但速度太快,她什么也没看清。
黑衣人挣扎着爬起,向走来的道士举起剑,面前的人速度再快终究有伤在身,他方才的一剑划掉了那人的面具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满脸同归于尽的杀意,可当那人越走越近后,他的神情却逐渐凝住。
钟慧天看见,黑衣人原本一脸同归于尽的神情,从惊愕变到不可思议,再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先是低笑,继而放肆的狂笑起来,笑到最后满口是血猛咳不止才渐渐停息,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真是可恶啊!不过烂命一条也值得如此利用……哈哈哈哈咳……如此烂命!咳咳……真是可恶!”
然后钟慧天便听见他沧桑的声音:“属下……属下拜见主上!”
他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重重的叩首在地。
道士背对着钟慧天停了脚步,他停在那很久,才猛地咳了几声,俯身捡起地上的面具戴上,才开了口。
声音很轻也很嘶哑,可周围只有月光如水,连林鸟也无声。
他道:“走吧,不是你的错。”
黑衣人长叩不起,片刻,拾起一旁的剑,自刎。
干脆利落,毫不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