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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梦辉大楼第六层是梦辉酒吧,S市最著名的娱乐场所。也是我婶婶的遇难之所。
梦辉说是酒吧,但其实就像这个世界很多名不副实的东西,比夜总会更像夜总会。它不在江湖却定义着江湖的一切,汇聚着多少精英妈咪。这些年,我的婶婶在里面陪了很多客人,帮客人找了很多小姐姐,陪他们划拳吹牛做游戏谈心。她自己也喝了不少酒,赚了不少钱,我都知道。在S市,如果梦辉酒吧称高档娱乐场所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人们在里面喝酒,也在里面谈心。表面上,主要是中年男人和中年男人喝酒和谈心,但实际上,也有一部分情况是中年男人找年轻女孩喝酒和谈心。
每天黄昏开始,就有一批一批女孩走进她。她们又要去喝酒和谈心了,我思考着。今天她们准备喝多少酒,谈什么心?凌晨两三点,她们又陆陆续续离开。喝完酒了,谈完心了。因为这些女孩的关系,我把这种观察或者思考又定义为欣赏。
高楼下,停着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那些轿车。有一部分没那么昂贵,但称得上低调奢华。有时司机是一直待在车里的,直到真正的主人离开又回来。
但是现在,我抬头看了看大楼,梦辉酒吧那一层开始,上面全黑了。是大火光临过的痕迹。那顶端的“梦辉国际”这四个大字还在,就是灰头土脸的,甚至歪了。大楼一共八九层,六层以上的顶部就像长了头发,一头枯发,严格地说应该是染了之后的一种效果。挑染过的那种,像我婶婶的一样。整幢大楼好像哭丧着脸,被烧伤得很难受。有这些想象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昨天晚上里面有个人被烧死了。”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大妈说道。
另一个围观群众说:“哎哟,真的是烧死的啊?”围观群众的“哎哟”声像是吆喝。
“哎哟,听说是个妈咪。”另一个群众继续吆喝。
听到这个词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想我应该,立刻、马上给我婶婶打电话。让我确信这是不是一个既成的事实。
然而就像我预料中的那样,电话没有接通,连嘟嘟声都没有。
我有了这个通话记录就足够了,可以挂了—仿佛这样有利于我之后的操作。但我确实没想好之后怎么操作。
这更像是为了表演,表演我还不确认死去的人是我的婶婶。但表演给谁看呢?奇了怪了。
确实有不祥的预感。我期待中发生的事发生了,但我并不完全希望那是真的。
可我到底在表演给谁看呢?观众又在哪里?
“我婶婶就在里面上班,她在这里上班好几年了。她是梦辉酒吧的妈咪。”我对一个观众说道。
观众马上就“哎哟”一声,然后凑了过来。这表情一看就是想问个究竟。
“啊,真的吗?你婶婶是妈咪呀?那那个被烧死的妈咪不会就是你婶婶吧?”
观众问完觉得很失礼,马上住嘴,并跟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妈咪,可爱的叫法。婶婶他们同事之间互相叫“业务”,相比之下,妈咪算是一个昵称。
可爱的小朋友出现在幼儿园里,“可爱”的妈咪通常出现在夜总会里。
社会新闻一般都是在微信好友群里率先看到的。朋友丢完资料在群里说:“就小火你家对面的梦辉啊。那些小姐姐不知道安全不安全?”他还给了一个很着急的表情。考虑到这个朋友本来我也不怎么熟,我就没有回复他。
视频来源应该是最早围观的群众拍到的一些现场,还拍到了我的婶婶。镜头很遥远,我婶婶被人用救护架抬走的瞬间被人捕捉到了。那几乎已经是一具……我很难描述。我看了很久,试图与我死去的婶婶相认。
“哎,多好的地方,里面的小姐姐质量很高的。”
“是啊,这一下可完蛋了,不知道要关多久。”
微信群里开始有了一些讨论,说得好像平时他们经常光顾似的。接着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幸灾乐祸似的聊天内容,我一划而过。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来电。我叔叔。
他说让我先去,他马上过来。看来无所不能的警察同志已经联系上了我的叔叔。
这下确定了。是我婶婶,没有错了。
电话里,我叔叔比我想象中冷静,情绪波动不大。我本来要说什么的,但想想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说:“我已经到了,好。”
现场楼下就有警察在工作。S市的警察总是高大、健硕,浓眉。距离我最近的两个警察都是这样,只是其中一个更高大一些而已。更高大的那个因为戴着一副墨镜,显得更令人尊敬。
更高大一些的那个警察摘下了墨镜,他应该是在勘察现场。我注意到了他,他也看了看我。
不想他居然朝我走过来,说:“是小火吗?”
我迟疑地看着他,心里一惊,过了一秒我点了点头。这些年,不再写作、不出版新作的一个老“少年作家”,有人能知道这个笔名?能认出我来?我想他是不是看过我的哪本书。
但此时此刻我可不希望被警察找到谈话……也不是不可以,就……这也太快了一点。
“还真是你。”警察高兴得有点不合时宜。“作家。”他指了指我,对他的同事介绍说。
那我猜得没错。原来我的读者里还有警察,真是令人后怕。
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表情,微笑,我练习过,再来一下。尴尬而不失礼貌,是一个不成功的成年人的必备素质。
为了让我的读者回到工作状态里,我说:“那个,好像是我婶婶。”我没说具体是“哪个”,但意思比较明显了。我带着最可能是此时此刻我说话时应该有的口吻—经过了讶异和悲痛之后的哀怨。
这个警察仿佛很惊喜,然后又意识到自己不该。
“你婶婶?”他张大眼睛又张大嘴巴。随即等我确认。
“应该是,我叔叔接到电话了。”
“哎,那可惜了。”警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何时再说话更合适。戴着墨镜的人显得神秘。
“我姓刘。”刘警官叹了一口气,然后自我介绍道。
“挺亲的,我婶婶。”我说,“我就一个叔叔,我爸妈都不在了。我爸两个弟弟,前一个弟弟我都没见过。唉,我的婶婶,前一阵还刚见过。”我也顺着叹了口气。我能说是昨晚见的吗?我昨晚的行踪是否也已经被警察同志了解到了呢?哪怕我已经做足了功课。
“那你叔叔正过来了吧?”刘警官暂时打消了我的顾虑。
“他在来的路上了。”我说,“应该是你们通知他了。”
“怎么你这个侄子比死者的老公还先到?”警官好奇。
“我就住对面。”我指了指对面的公寓,再指了指我家的窗口。刘警官还特意探出脑袋看了看。“我叔叔远,而且叔叔腿脚不方便,他前几个月做了截肢手术。你可以说他是个……瘸子。慢一点也正常。”我仿佛是开了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
“你叔叔是瘸子?”刘警官又一次疑问。我以为我这样说我叔叔腿脚不方便,是帮他迟到找到了合理的借口,是帮了我叔叔,但仿佛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我才知道,还是警察同志工作效率高。
据称这座大楼内部的监控因为大火被损坏了很大一部分。他们已经连夜苦苦搜查了沿街的监控,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线索。因为凭我的直觉和经验—是的,我的经验—也凭警察们工作的认真态度,这场梦辉大火,很可能是一起纵火事件。
其实也不用凭这些,微信群友们都这么猜了。
自从这些年开始有了监控,警察的工作就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耗费体力和脑力了。大楼内部,包括附近马路,所有大火出现前一段时间的监控录像,或许就能提供第一线索。警察同志们的效率在于,他们已经截屏了可疑人员。
高大的刘警官对肩头的对讲机交代了同事几句,同事很快拿来手机给我看录像截屏。
手机里图片翻到第六个人影。
被普及的可以拍照的智能手机,让信息的交换也畅快高效。
“这个人,是不是你叔叔?”刘警官来回滑动截屏。
视频截图的部分已经被放大,但不至于模糊。监控真厉害。我看到S市的深夜,那一个人影,尽管他很努力在走路,但我依然能断定他左腿有明显的问题。
叔叔装了义肢,明显还不怎么适应这新的组件。
“没错,就是我叔叔。这帽子就是我叔叔的。应该说,我叔叔有这样的帽子。”
“你确定一下。”高大的警察认真地说。此时,在这种质问下我不能撒谎。
“那我给叔叔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虽然不能撒谎,但我还可以拖延。突然之间是我犹豫了。虽然认出了我叔叔,但我已经认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行为。我必须表现出他彼时彼刻出现在这里,对我而言非常意外。
顿时慌不择路。我怎么这么傻。
高大的刘警官拦住了我,说:“别打电话,你给一个初步的确认就行。反正他就要来了。”
犹豫了没多久,我皱着眉头确认了。心想事已至此。“百分之九十吧。”我说,“除非……”
“除非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百分之九十是我叔叔。但我真的想问问他,半夜三更在那里干啥。”纯粹是明知故问。昨晚我叔叔来找过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那是我们的职责。谢谢你的帮助和配合。”刘警官职业地表态。
我帮助?我配合?我怎么感觉我是在害我叔叔呢?我感到刚刚那个确认很沉重,也很麻烦,我可不仅仅有一点儿后悔。我为啥要把我叔叔给弄进来?
“你的意思是我叔叔放火的?是我叔叔放火烧了我婶婶?”
警察沉默。我猜他不能回答什么。我以为他会回答说我们正在调查。
“你别跟我开玩笑啊,警察同志。”我苦笑着说。但我也没说叔叔昨天是来找我这个事。我觉得这还很没有必要。
“我们正在调查中。”刘警官说。果然职业的问题很无趣。
“这样,待会儿你先跟我们回去一次。”刘警官边上那个不那么高大的警察第一次跟我对话,就发出了这么热情的邀请。
这就滑稽。我只是来围观一下。毕竟我的婶婶在这里工作,恰巧……死的确实又是她。在我看来,这都是偶然的。作为亲属关心一下,加上我住那么近,很合理的。一切都很合理的。现在,事情好像有点复杂了。
“你们派出所有咖啡吗?”我问。
“不是请你喝咖啡,是请你配合调查。”不那么高大的警察很严谨。
“哦,反正我不喜欢喝咖啡。”我说。我确实不喜欢喝咖啡。喝咖啡让我失眠。我本来就失眠。
没多久,叔叔也到了。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叔叔的时间就被警察占据了。
很显然,警察准备了一些问题给他。不出意料,他们也把我叔叔一并邀请,喝茶。
远处,我叔叔一脸的迷茫和慌张。看得出来,他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他看到了我,我对他点了点头。意思大致是,我们一起沉着冷静。
老婆被这么烧黑了,烧没了,连悲伤都来不及表现,就要被怀疑,带进派出所,一切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我想,可怜的叔叔。
我们被安排在两辆不同的警车中,所以我没办法去直接安慰他。
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两辆警车启程去派出所时,并没有鸣警笛。我想象中的警车开起来都是要鸣警笛的,但这是一种错误的想象。
刘警官坐在副驾驶,开车的就是他的那个搭档。我像一个宾客,坐在后座。我观察了一下警车的内部,好像跟别的车也没什么不一样。
我想,我以后可能得再坐几次吧。但可能也不会。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在为之后的任何可能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