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行商浪人
马蒂厄放下了笔。他已经尽量长话短说。这次他没有提到太多他自己在艾斯潘多和周边世界的功绩。他没有记录下自己曾经高声祈祷放逐了恶魔。他没有提及他从五十米外打出的绝妙的那一枪,子弹打穿了一个瘟疫使者的独眼,在生死关头救出了一名寂静修女。他也没有提及他为垂死者们送去的祝福和安慰。他甚至没有讲述自己走入了死亡守卫们的毒雾,以及自己被他们的剧毒武器击中,然而竟没有被瘟疫感染的事情。
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他的行为都值得记载下来。但与原体的伟业相比,它们就不值一提了。马蒂厄很庆幸自己能生活在这样一个英雄时代。
“也许我不算太骄傲。”马蒂厄有些犹豫地告诉自己。
他浪费了太多功夫于内心纠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还有必须要履行的职责。马蒂厄匆匆修饰了一下最后几个单词。让墨水风干了一会儿,合上了书本。
电铃声响彻了整艘船,这意味着五分钟后船上的几千名凡人船员将要进行轮班替换。他把书留在原处。没有人会来这里,而且他的作品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说不定他其实希望有人来读一读?马蒂厄犹豫了一下,或许他应该把书藏起来。把书留在外面让人看见会不会过于自负?那么,把书藏起来是否又会因为他把这本书看得重要而显得过分虚荣?
马蒂厄思索着拍了拍封面,还是让它留下了。他还可以用祈祷和禁欲来弥补他的自负。等他下次再来墓地纪念堂,马蒂厄要再多点燃一百支蜡烛以表虔诚。
马蒂厄做完决定后,正准备起身要走,忽然感觉到后面轻响了一下,他不由转过身。
从一个黑暗的空置神龛里,亚辛莉·苏里曼亚那黝黑如午夜的脸庞探了出来。
“你坐在那里多久了?”马蒂厄喝问,心中涌起一阵怒火。像这样不知情地被人窥视,让他有一种赤身裸体和被侵犯的感觉。苏里曼亚是最恶劣的那种人,身为凡人却不相信帝皇的神性,她就是个异端。马蒂厄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蔑。
“我比你早来十分钟。”她说。与马蒂厄的怒火形成对照的是,苏里曼亚微笑着,轻言细语回答。她从神龛中爬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往后靠在空神龛的基座上,每个动作都带着不拘小节的灵活感,利落直接。她很高,身材瘦削结实,显得头的比例比身体要大,脖子又太长,但她优雅的仪态使得这些缺点成了有魅力的特征。她柔若柳枝,仿佛一株享受着微风吹拂的弯曲小树。
既然已经现身,苏里曼亚激活了自己的电讯网络。在她脸庞周围闪烁的字符和大块的文本仿佛在宣告她正是行商浪人苏里曼亚家的一员。但她身上却穿着理性信史协会的制服。这个协会里的人其实是基里曼的密探干员,尽管他们本该是历史学家,马蒂厄却认为他们关注的事务早已超出了历史学的范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马蒂厄说,“这是我的隐修室。你这是在侵犯我的隐私。”
“这是基里曼大人的船。不是你的。”苏里曼亚回敬说,“你在指挥塔那里有宿舍。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知道你的套房里有写作间。”
“那么你是来这里刺探我的行踪?”
“刺探?”苏里曼亚大笑起来。苏里曼亚的家族基业所在的世界,是个经常被本星系的太阳暴晒的灼热行星。不断适应变化的人类基因唤醒了远古时代泰拉赤道地区的人类本能来保护自己,因此苏里曼亚的肌肤柔软而黝黑,黑到在柔光照耀下甚至有些发蓝。她那浓密的长发,此时在头部一侧编成了复杂的脏辫。头发要是披散开,就会围绕着头部全部竖立起来,就像一颗暗物质星球一样。苏里曼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身为一名神职人员,马蒂厄关注的境界早已超脱了肉欲。但他还是被苏里曼亚的外表吸引,而且觉得苏里曼亚应该也知道这一点。马蒂厄静下心来反思,怀疑是否因为自己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吸引力,才会产生这种憎恶。
“我看了你的书,马蒂厄,”苏里曼亚说。“我是个历史学者,所以对你写的内容很感兴趣。不过我还是得说,对我而言这本书的口味有点重。我更喜欢那种忠于历史的史书。”苏里曼亚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在这个昏暗的室内,她绽放的笑容宛如一轮满月。
“我只是在讲述这场战役的真相。必须要有人为这场战争写一部符合国教信仰的史书,否则谁来鼓舞我们的信徒?”马蒂厄愤愤不平地说。
在苏里曼亚的腰间有个小生物,用八条腿爬上了她的胳膊。要不是那些腿上的灰色软毛与她那深蓝色的制服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很难分辨出来是什么东西。就算那个生物有脑袋,马蒂厄也分辨不出到底在哪里。所有的腿都向下逐渐变细,最后都变成可以弯曲的锥形脚尖,这些脚尖偶尔被高高举起,在空中抽搐。
“宗教可不是真相。马蒂厄,那是最大的谎言。你的作品在教会学者当中会大受欢迎,但它过于肤浅,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缺点。”苏里曼亚补充说。她宠溺地给那只生物挠了挠痒,它发出含糊的声音蠕动了一下。“我的宠物完全不知道帝皇的事,也不知道黑暗诸神,更不知道什么叫宗教。尽管这一切力量都在摆布着它,但在它的世界里信仰毫无意义。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道理两个字和它没关系。不能因为你的宠物缺乏见识,就让你觉得生活里可以没有信仰了。”马蒂厄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着苏里曼亚,身体靠在书桌的边缘。但是他发现自己很难直视苏里曼亚的目光。她的表情很生动,眼神中闪烁着狡黠。“你有智识,它没有。你是可以理解神性的庄严的。”马蒂厄接着说。
“我可以理解现在宇宙正在被拥有巨大力量的存在所侵袭。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神。”
“你既不承认帝皇的神性,又否认他的力量?”
“我可没这么说,”苏里曼亚说。她挺直了腰,让那只生物爬到她肩膀上,舒舒服服地趴在她的肩章上头。“事实上,你要是仔细思考了我的话,就会发现我说的完全是相反的意思。力量是很容易判断的东西。可是,我们的团体一直在钻研人类历史背后的秘密。有些更古老的智能物种对你称作神的那些事物的了解程度,要远胜于人类所知。确实曾有过一些非常强大的存在。但我并不认为那些东西是真正的神。”
“灵族就认为他们有所谓的神。”马蒂厄说。
“你要知道,我会说两种灵族的方言,”苏里曼亚说,“很少有其他人类能说得比我好。灵族词汇里的神,跟我们的语言中的神是不一样的。这个词可以用来指神,也能用来指代几十种其他东西。你不能一边说他们的神是‘所谓的’,只有你的神是真正的,另一边又引用他们的神秘主义理论来支撑你的观点。哪有这么方便的事情!”
马蒂厄说:“身为进化到生物顶点的人类,神性一直包围着我们。就算星际战士们拒绝承认,他们其实也能感受到神圣。这座大厅是多么宽广。我很肯定,除了最近一段时间外,在过去一万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这艘船上都没有出现过数量足够多的极限战士。当我登上这艘船的时候,舰队几乎都要被战士们挤爆了,却依然没有人踏足此地。这里甚至都没有人来修缮一下。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洗耳恭听。”苏里曼亚说。
“敬畏、虔诚和对逝者的回忆。星际战士们有自己的宗教信仰。
苏里曼亚用她那修长的手指从嵌入墙壁的一颗星际战士头骨的巨大前额上划过:“如果他是神,那么还有许多与他拥有同样特征的其他存在。就算有什么事物展现出了一个神能拥有的所有特质,也不代表它就是个神,更不意味着它就应该被崇拜。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向灭世之力的黑暗诸神们屈膝臣服了。”
“真是亵渎!”马蒂厄啐了一口,“你是个一文不值的异端。”
“以你的立场而言是这样。但从我的立场出发,你的神志不太正常。牧师,但愿你能在这艘船上找到能把我当作异端烧死的人。”苏里曼亚说,“我不否认帝皇很强大,也不否认他一直在关照我们,但这仅仅是超越物质领域的一种物理现象。无须你那呆板笨拙的嘟哝来解释,灵能领域是可以像科学一样被理解的。不过科学在这个时代也不怎么受欢迎就是了。”她低声补充了一句。
“信仰远比理性要更加强大。”
“一万年前的人类愚蠢地教导我们这件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信仰就是正确的。”她说,“有时你该听听原体的话。他教会了我许多事情。你应该会很高兴地知道,我曾经因为自己的信仰被判处死刑。哪怕我自己的家族也救不了我,幸好有基里曼从像你一样谴责我的人手中救了我。你不觉得这有一点点的讽刺吗?”
“是原体让你来监视我的?”
苏里曼亚假装吃惊地瞪大眼睛:“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有的是理由。马蒂厄心想。
“你到这里来刺探和引诱我,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做。你不懂,苏里曼亚。我并不想对你处以火刑。我想尽力拯救你。”
“你也可能会用火刑的方式来拯救我,”苏里曼亚说,“对了,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引诱你?”她的目光让马蒂厄感到很不舒服。马蒂厄尽力让自己不要脸红。
“你让我为理性放弃信仰。”他回答。尽管这其实不是主要的诱惑,马蒂厄还是不敢接触对方的眼神:“你一定很恨我。你想毁了我。”
苏里曼亚朝着他大笑起来。马蒂厄的害羞发酵成了愤怒,但当苏里曼亚走过来把她那精致的手放在他肩膀上时,愤怒的情绪又溶解成了难堪。在她的触碰下,马蒂厄那粗糙的僧袍仿佛也有了生命。
“我喜欢你,马蒂厄。真的,我想要了解你。你是个好人,但你的努力用错了方向。”
“你有完没完?”马蒂厄粗鲁地喊了起来,“时钟几分钟前就响过了。我侍奉帝皇的工作快要迟到了。那些刚轮班结束的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只盼着在睡觉之前能得到帝皇的一声祝福。我们眼下还有许多场战斗,但我认为这艘船上的卑微信徒们的精神需求远比战斗的荣耀更为重要。这是一场比原体的战斗还要巨大的战争,在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心中展开的战争。你或许忘了,这艘船曾经落入敌手。他们的腐化或许还没有完全清除。我们必须时刻警觉。在这场战争的威胁中,我既是将军,又是士兵,还是装甲车和太空船。我决不能逃避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是指监护原体的精神回归信仰?”苏里曼亚说,“你未免过于高估自己了。”
“他为此而聘用了我。”
“果真如此?”
“如果你认为我的工作毫无价值,去跟帝国摄政告状好了。”马蒂厄在她的无礼冒犯面前镇静自若。
“我并没有说你的工作毫无价值,”苏里曼亚说,“而且我很确定原体也不这么认为。他们只是用错了方向。”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电铃声再度响起,三声鸣响标志着时钟到点了。随着整艘船的微微震动,数以万计的男人和女人们从持续一整天的残酷工作中离开,去进行四个小时的短暂休息。其他人则接替了他们的岗位。
“我必须走了,”马蒂厄说,“V,激活!”他离开苏里曼亚,匆匆收拾起他的著作。
休眠中的伺服颅骨哔哔作响地急忙启动。随着运转中的提示灯发出的旋转响声,颅骨歪歪扭扭地升到空中。
“像这样一直把自己的导师的头骨带在身边,让我总觉得你有点心理不正常。”苏里曼亚的目光追随着伺服颅骨。
这话实在太过分了,马蒂厄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怒火:“这又有什么错!这只是对帝皇臣仆的尊崇,对她为我牺牲的一切的尊崇。”
苏里曼亚很感兴趣地侧了侧头:“她?”
马蒂厄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他将历史学者抛在身后快步离开,V在他身后嗡嗡相伴。
苏里曼亚一直注视着战争使徒,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苏里曼亚自言自语,指尖下意识地敲击着墙壁。苏里曼亚发现了一个敏感的弱点,尽管她现在并不想揭开它。苏里曼亚坐着沉思了片刻,随后突然起身。她按了按肩部的一个黄铜按钮,激活了内部的通讯装置。她接通了此地上方一百层甲板处的理性信史协会总部:“请禀告基里曼大人,我想要尽快和他谈话。等我们的船脱离亚空间后我就得走了。”
不等回复,苏里曼亚切断了通讯。马蒂厄忘了熄灭他的那些蜡烛。随着苏里曼亚离去的动作,烛火轻微晃动,光影变幻,照见镶嵌在墙上的那些阴沉的头骨就像是在模仿活物般狰狞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