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大师课:美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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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惠特曼与中国诗人的休戚与共

这一节我们聊一聊惠特曼的诗歌与中国现代诗歌的关系。我将本着惠特曼“均衡全面”的原则,从两方面来谈这个问题,一个是中国诗歌对惠特曼的影响;另一个是惠特曼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影响。我们在探讨中外文学相互影响的问题时,其实都可以用这种方法思考。

《草叶集》从第1版到第9版,经历了太多曲折和坎坷,开始并不被看好。许多伟大的作家、诗人,他们在世的时候,往往得不到同时代人的认可,因为他们作品中的思想往往超越了他们的时代,也就是说,他们总是走在同时代人的前面。当时代过去了,他们的作品才会得到后人的承认和接受,得到后人给予的极高评价。

惠特曼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直到19世纪下半叶,尽管仍然有很多人反对惠特曼,但惠特曼也有了忠实的追随者。英国批评家威廉·罗塞蒂于1868年发表了文章《惠特曼诗歌》,对惠特曼的诗歌做出了很高的评价,同时他还在伦敦出版了《惠特曼诗选》,惠特曼的作品由此开始走出美国,走向世界文学的领域。

20世纪初期,《草叶集》在全世界拥有了无数读者,给一些文学家带来了深刻的影响。1919年7月15日,田汉在《少年中国》的创刊号上发表文章《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这是中国最早能够查到有关惠特曼及其诗歌的文献资料,由此,惠特曼的诗歌在中国渐渐流传开来。从五四运动时期开始,惠特曼的诗歌和他的思想就被众多爱国诗人推崇。

惠特曼对中国持什么态度呢?他喜欢中文和中国人吗?

在惠特曼的诗歌创作中,他曾得到爱默生的支持,理所当然,爱默生等人对东方和中国文化的强烈兴趣和憧憬也影响着惠特曼本人。他虽然没有来过中国,但对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大国满怀敬意。

在《草叶集》中,中国的江河山岳、古庙皇宫、都市百姓,以及孔子的名字都曾出现其间。他在诗歌中明确地说出中国的四大重要河流:长江、黄河、珠江和鸭绿江。而且他竟然知道鸭绿江其中一条较大支流的名字是“爱河”,所以他管这条河叫“Amour”,这个词就是“爱”的意思。

惠特曼对中国人同样抱有好感,他和访美的英国作家爱德华·卡彭特谈到中国人时,曾说:“我猜想,他们跟德国人相像,只是更有教养。我心目中的德国人是朴素的、真实的、热情的……中国人也有这些优良品质,此外还有德国人所缺乏的某种机敏文雅的品德。”

当他见到一本关于中国的著作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因为“这是关于东方那个奇妙世界的”。为此,他整整一个星期沉浸在那本书中,尤其喜欢关于中国诗歌的部分。他在《草叶集》里写道:“(在许多无法清算的债务中,/或许对古代诗歌的欠款是我们新世界的最主要的一笔。)/在此之前好久好久,作为美国的前奏,/那些古老的咏唱,埃及祭司的、还有埃塞俄比亚的,/印度的史诗,希腊的、中国的、波斯的,/所有圣典和先哲。”(《古老的诗歌》)他自豪地说自己尊重并采纳中国的理论、神话和传说。

上面提到了孔子,惠特曼的诗歌在哪里讲了孔子呢?比如在《自我之歌》中就能找到孔子“四海皆兄弟”的意象,诗中写道:“于是我知道上帝的灵是我自己的兄弟/于是天下的男人也都是我的兄弟,而女人则是我的姐妹和情人……”

据说在惠特曼的葬礼上,朋友们朗读了孔子的语录为他送行。这至少可以证明,惠特曼生前对中国文化的无比钟爱。

但是,从另一方面思考,我们可以发现惠特曼的诗歌确实和中国古代诗歌不一样。在电影《死亡诗社》中,基廷老师用惠特曼《自我之歌》中的诗句来鼓励懦弱的学生如何写诗、读诗。他说要“站在世界的屋脊上喊出野性的狂叫”,估计这是中国诗人和学者所不习惯的,所以才有钱锺书先生在《谈中国诗》中说:“中国诗绝不是贵国惠特曼所谓‘野蛮犬吠’,而是文明人话。并且是谈话。不是演讲,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但有良心的人全听得见,除非耳朵太听惯了麦克风和无线电或者……”

这篇文章是钱锺书根据自己1945年12月6日在上海对美国人的一篇英语演讲翻译而来。估计英文的“野蛮犬吠”应该是惠特曼诗中的“barbaric yawp”。钱锺书先生这样解释道:“西洋读者也觉得中国诗笔力轻淡,词气安和。我们也有厚重的诗,给情感、思恋和典故压得腰弯背断。可是中国诗的‘比重’确低于西洋诗;好比蛛丝网之于钢丝网。西洋诗的音调像乐队合奏。而中国诗的音调比较单薄,只像吹着芦管。这跟语言的本质有关,例如,法国诗调就比不上英国和德国诗调的雄厚。而英国和德国诗调比拉丁诗调的沉重,又见得轻了。何况中国古诗人对于叫嚣和呐喊素来视为低品的。我们最豪放的狂歌比了你们的还是斯文;中国诗人狂得不过有凌风出尘的仙意。我造过aeromantic一个英文字来指示这种心理。”

我们也许可以说,惠特曼是现代诗歌的奠基人,惠特曼的诗歌是20世纪中国诗歌的源泉。惠特曼笃信万物平等,他不可能觉得东西方有任何隔膜和鸿沟。他对东方世界,尤其对中国人民表现出的思慕和热爱的情感是自然而然的,他从中国的审美文化中吸收艺术滋养的同时,也向中国的作家和诗人展示了自己的魅力,影响着中国的诗歌创作。

《草叶集》为什么能成为名著传世,经久不衰呢?为什么能在20世纪的中国产生巨大的回响与共鸣呢?

这首先要归功于翻译。没有翻译做桥梁,不懂外文的中国读者是无从了解惠特曼诗歌的灵性的。但是,对惠特曼诗歌的翻译并不是直接来自美国,而是来自日本。田汉曾在《少年中国》的创刊号上发表《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一文。田汉当时在日本留学,而日本文学界在1919年正因为纪念惠特曼诞辰100周年而掀起一股“惠特曼热”。这篇文章从中国近代以来的政治形势谈起,联系惠特曼的文学思想和诗歌创作,对惠特曼的民主思想、美国精神,特别是灵魂与肉体和谐统一的观点进行了详细论述,他号召当时的中国文坛学习惠特曼的“美国精神”,形成“中国精神”。

当时,惠特曼的诗歌在中国的翻译多是先在期刊杂志上发表,然后结集出版。中国的许多刊物自创刊之日起,就把刊物作为连接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桥梁。惠特曼的许多诗歌成为这些报纸、杂志的首选,这为惠特曼在中国的传播创造了良好的契机。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惠特曼的诗歌最先都是散篇出版的,《草叶集》选的译本和中文全译本直到20世纪40年代以后才出现。五四时期,除了田汉,另一位深受惠特曼诗歌影响的诗人是郭沫若。他也是在日本留学期间知道并接触了惠特曼的诗歌。

在日本文学界产生惠特曼百年纪念活动之前,就有对惠特曼的介绍。比如《我是猫》的作者夏目漱石在1882年就开始关注这位美国诗歌之父,之后从美国哈佛大学学成归国的日本作家有岛武郎也多次撰文介绍惠特曼。有岛武郎在美国期间,有机会阅读惠特曼的《草叶集》,他被诗歌里表现的爱、自然与宇宙所震撼,并与这位蔑视一切权威和习俗、让生命的火焰自由迸发的体现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成了惠特曼的崇拜者,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在文学创作中都非常追崇惠特曼的思想。他还亲自着手翻译了惠特曼的诗歌,将其引入日本文学界并做了详细介绍。

1918年,日本还成立了“草叶会社”,目的就是研究惠特曼的诗歌,也是这个学会在1919年发起了纪念惠特曼诞辰100周年的活动。有岛武郎曾经感叹:“我写惠特曼小传时,感觉他似乎在俯视着我。但我没有怯惧,心里反倒充实。他是生活于19世纪的美国人,但他兀立在我这个20世纪日本人的书桌前,毫无隔世之感……在人类悠久的生活中,如果不出现一个惠特曼,那我将会多么寂寞。”

所以,日本评论家曾说:“倘若有岛武郎不曾邂逅惠特曼,那他决不会成为如此的作家。”我们也可以说,没有有岛武郎做媒介,在日本的郭沫若也不可能深入了解惠特曼,也就不能创作出他文学生涯中的巅峰之作。

郭沫若曾亲自肯定了他是如何通过有岛武郎的书,受到了惠特曼的强烈影响,他说:“我无意中买了一本有岛武郎的《叛逆者》。书中介绍了三位艺术家——法国的雕刻家罗丹、法国的画家米勒、美国的诗人惠特曼。因此又使我和惠特曼的《草叶集》接近了。他那豪放的自由诗使我开了闸的作诗欲又受到了一阵暴风般的煽动。我的《凤凰涅槃》《晨安》《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等,便是在他的影响下作成的。”

在田汉、宗白华、郭沫若合著的《三叶集》里有一个有趣的记载,关于惠特曼的《大路之歌》。事件发生在1920年3月,郭沫若与远道而来的田汉同游日本太宰府。在路上,他诗兴大起,在火车上作诗,嘴里念着“飞!飞!飞!飞!”一不小心,车票飞了出去,郭沫若下了火车去拾车票,刚捡起车票,火车已经开走了。他只好沿着铁道线步行。徒步行走在春光明媚的田野上,“望着才青的麦苗,涓涓的溪流”,他没有任何沮丧,反而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惠特曼的《大路之歌》的意境中,情不自禁地放声朗诵起来:

徒步开怀,我走上这坦坦大道,

健全的世界,自由的世界,在我面前,

棕色的长路在我面前,引导着我,任我要到何方去。

从今后我不希求好运——我自己便是好运底化身;

从今后我再不欷歔,再不踌躇,无所需要,

雄赳地,满足地,我走着这坦坦大道。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郭沫若一边朗诵着惠特曼的诗,一边驰骋着丰富的想象,那个时刻,惠特曼已经成了他的精神导师。

惠特曼除了通过日本传入中国,另有一大批学者在美国直接受到了惠特曼的影响。比如,闻一多在留学美国时,就曾对惠特曼的诗歌产生过强烈的兴趣,在他的诗作《园里》《我是中国人》《南海之神》《发现》和《一句话》等里,都可以找寻到惠特曼的风格。

所以,理解惠特曼的诗歌还可以帮助你更好地理解中国的诗歌。

在当代诗坛,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出现了人手一本惠特曼诗集的盛况。据诗人蔡其矫描述,20世纪末,他在与北岛、江河、杨炼的旅行中发现,“每人的行囊中竟都有一个惠特曼!都有一本《草叶集》!”“只不过,磨损的程度有别”。

惠特曼的创作与中国诗人的创作是相互影响的,而文学的影响是双向的,东西方文化与文学的互通共融在过去、现在,乃至未来始终存在。我们从这个角度谈惠特曼诗歌,希望对研究比较文学和文化的沟通提供一些范例和想法。在未来的日子里,惠特曼还会如何被阅读?他的人性观、宇宙观、自然观对新时代的关照需要我们继续思考。但是请记住一位和惠特曼一样伟大的诗人威廉·布莱克在《经验之歌》序诗中说过的话:“听吟游诗人之声吧!因为他能看到现在、未来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