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情剑客无情剑（三）
李寻欢篇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此处就不再多讨论他的飞刀了，因为没有人能够躲开他的一刀。
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
在古龙的武侠世界，小李飞刀李寻欢名头最是响亮。先生的大成之作《多情剑客无情剑》，讲述的也正是李寻欢十年之后重回关中的故事。
好书发人深省之处自然无数，而其中最值得细细品味的，莫过于李寻欢的随从铁传甲，在小说伊始时的灵魂发问：
“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
这个问题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李寻欢你本不该回来，另一层是你回来就一定会受苦。想要理解这其中的曲折，就有必要按图索骥，先回顾一下十年前，李寻欢为何要出关？
那是一段悲伤却令人费解的往事……
那时的李寻欢，本过着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光辉岁月。他生于大富大贵的李园，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幼年时又得异人传授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文武双全，前途无量。
他重义轻财，喜欢打抱不平，犹如孟尝再世。在一场与江湖匪人的搏斗中，结识了救命恩人，同样义薄云天的好大哥龙啸云。
他风流倜傥，俊采飞扬，好似潘安复生。与表妹林诗音青梅竹马，恩爱甜蜜，两人早已订婚，眼看好事将近。
本来双喜临门，殊不知剧情却就此急转直下。在第一次去李园作客时，龙啸云竟对林诗音一见钟情，从此相思入骨，一条铁打的汉子肉眼可见地形销骨立。
不解的李寻欢在接连追问得知真相后，深感情义难全。
大醉数日后，他最终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痛苦决定——将林诗音让给龙啸云。
为了达到这一自残目的，李寻欢下了两味狠药。
一是求林诗音照顾龙啸云，为两人制造相处的机会
另一面，自己故意沉迷酒色嫖妓，演绎浪荡坏男人。两年后，绝望的林诗音终于选择了龙啸云。
在那段往事的最后，李寻欢把李园作为嫁妆送给林诗音，萧然出关退隐，并决心永远不再见她。
十年前出关是为伊人，十年之后再归来呢？是的，自然也是因为伊人。
“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铁传甲一语道破李寻欢的心事。
但如果就此打住，得出“难以忘怀，想见旧爱”的结论不免太过潦草，显然李寻欢的行为背后还有更复杂的动机。
想要挖掘这一点，有一个问题不能忽略，那就是李寻欢对林诗音的难忘，到底有哪些元素构成？
首先自然有爱。或许很多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会质疑，李寻欢真的爱林诗音吗？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十年前，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爱，或者没觉得爱有什么了不起。
前半生过得太顺，幸福又来得太易。于是他只知道朋友可贵，却不知道情缘更值得珍惜。
想必当年出关之时，李寻欢是以为自己可以很快放下的。但现实是：他的人逃离了林诗音，心却永远留在了她身边。
出现在梦里的，总是故园的冷香小筑，和小筑中犹如紫罗兰一样的清丽人影。那是林诗音刚温好了自己最爱的几道酒菜，正倚窗翘首，等着他归来。
梦醒之后，痛苦更加清晰，于是小李手中无敌天下的飞刀，只好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在木头上，雕刻着林诗音的音容笑貌。
十年来，循环往复，塞外的车轮可以碾碎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相思与寂寞。这十年的痛苦足以证明李寻欢对林诗音的爱，也让李寻欢深刻领悟到了自己对林诗音的爱。
所以李寻欢此次回来，是要浪子回头，重新夺回林诗音吗？显然不是。毕竟小李同学可是走了整整十年，就算当初是装劈叉，现在后悔了，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才后知后觉。
更重要的是，这也与李寻欢的性格完全背道而驰。
在古龙江湖中，李寻欢之所以让读者难忘，不仅仅在于其武功的神乎其技，更在于其人格的伟岸——那种宁愿天下人负我，也不愿我负天下人的自虐式善良。
对于他来说，有人因为我受苦，远比自己因为别人受苦更加难以忍受。更何况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和最爱的女人？当初决绝地拱手让人，此刻自然也绝不会夺人所爱。
客观来说，将林诗音推给龙啸云是李寻欢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混蛋事，而他之所以会做，就是因为当时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混蛋。
相信十年前出关之时，李寻欢的心理活动大概是这样的：
对龙啸云，我让救命恩人得偿所愿，对得起他；对林诗音，虽然让她伤心一时，但我也给她找了个痴情温柔的好丈夫呀，还奉上万贯家财，她终究也会快乐幸福的。真正唯一受伤受苦的，就是我李寻欢自己，可是只要他们好了，我牺牲再多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此处，直男李寻欢远去的步伐一定甚是心安理得。
可十年的折磨让李寻欢深切明白了爱情原来可以这么痛入骨髓。将心比心，他这才明白自己当初看似伟大的决定，对林诗音带来的伤害有多么大。
“这么久了，我一直痛苦不堪，当时与我真心相爱的她呢，会不会也一直比我更痛苦？”
于是揣着这份领悟与怀疑，圣母李同学对林诗音的难忘中就有了更重要的另外一种成分——歉疚。
自己的痛苦每随时间加深一分，他对林诗音的歉疚就增加一分，甚至对龙啸云说不定也会开始心怀歉疚（毕竟如果女人不幸福，她的丈夫也不会幸福的）。
私以为，对于李寻欢而言，这份歉疚甚至比爱更加浓郁。因为再痴情的爱，终会被足够长的岁月冲淡，但心头的债，却会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沉重。
十年的时光，这份沉重已经让李寻欢不堪重负，在崩溃窒息的边缘。他怕，怕自己当初看似伟大的幼稚决定，其实却毁了两个最在乎的人的幸福。
所以，这才是李寻欢归来的深层原因，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林诗音和龙啸云，特别是林诗音，现在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快乐？
这个答案非常重要，不仅仅因为爱，也因为这是李寻欢自己摆脱十年枷锁的唯一希望——这个枷锁正是由歉疚衍生的负罪感所铸造。
在入关路上，李寻欢一个反复出现的行为非常有象征意味，他不停雕刻林诗音的木像，却在调成之际，一次次将成品埋入雪里。
从潜意识的角度看，这一行为与其说是在渴望着无法重来的爱，倒不如说是更渴望着告别与解脱，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所以，本质上，李寻欢重新入关的旅程，也正是一趟自我救赎之旅啊！
只可惜，随着误伤林诗音之子龙小云等阴差阳错的事件发生，当年的答案还未揭晓，李寻欢就让林诗音陷入了更大的新痛苦。
因此，归来之旅不但没能让李寻欢的歉疚减弱，反倒成指数级别的进一步加强，自我救赎的尝试，反倒成了他更大悲剧的开始……
从小说本身出发，这才是李寻欢黯别十年后，重新归来的真相。
而跳出小说的情节，从作者的写作立意出发，李寻欢之所以入关，或许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作者古龙自己转变对女性价值观的一次尝试。
归根到底，李寻欢将林诗音让给龙啸云的错误决定。离不开他一个落后的价值观，那就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这个价值观可能来自于传统儒家文化的毒害，也可能来自于家庭社会环境的耳濡目染。总之，虽然在如今看来，这种想法简直十恶不赦，但确是李寻欢所笃信的“真理”之一。
即使在痛苦了十年后，当遇到痴迷林仙儿的游龙生时，李寻欢还搬出了“岂不闻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套说辞来劝诫年轻人，简直死不悔改。
甚至于在李寻欢后来默默守护林诗音之时，其行为也并未真的与林诗音平等相待，坦诚交流。反倒更像是一种神祇对凡人的垂怜与庇佑。
不得不说，小李同学缺乏平等意识的畸形性别观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正如龙啸云伪善面孔被揭露后，林诗音对李寻欢的嘶声控诉：“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这是李寻欢自己的认知偏见，但又岂不是作者古龙的认知偏见？
纵观古龙的小说，如此看待女性的观点屡见不鲜。能够肝胆相照的往往总是兄弟，至于女人，往往可以骗、可以哄，但唯独不能信任。
因此，李寻欢的悲剧故事，或许也正是古龙对自己女性价值观的一次自我反思。于是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几乎每个女性角色都显得立体而丰满。
无论是隐忍苦命的林诗音，还是女阴谋家林仙儿，都带有着非常真实的复杂性，而不只是男人的附庸。
同时，这本小说或许也是古龙一次对自己理想女性的一次重新描绘与探寻。
蓝蝎子的出场证明了女人也能够义字当头，孙小红则或许更凝注了古龙对自己梦中伴侣的全部向往——一个热情有趣、聪慧坚强，比男主李寻欢更加勇敢和自信的女孩。
说到底，李寻欢这个名字其实也充满隐喻，正因为太过痛苦，痛苦得也已经够久，所以才要寻找欢乐。
而想要获得欢乐，就要先打破陈旧的错误认知，才能看到新世界的光明。这并不容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某种程度上，这种转变比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更加困难。
小说的最后，李寻欢还是实现了对自我认知的改造，他不仅深刻反省了自己当年对林诗音犯下的错，也清醒地认识到了女性的独立与力量，更明白了如今的林诗音并不需要他来拯救。
他终于放过了自己，重新拥有了爱的能力。在与孙小红终成眷属的同时，也终于找到了丢失十多年的欢乐。
至于林诗音，歉疚无益，不如各自安好。往事难再，爱过，爱着，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