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7章 037【平倭诏】
李恒福等人的努力,终是见到了成效。
万历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一,
朱翊钧颁下圣旨——‘国体军情皆为大事,朕岂以小臣私忿妄讦不念将士久戍劳苦,与属国军民泣吁苦情?丁应泰举动乖谬,几误大事,姑令回籍听勘,徐观澜奉有专命,还赴王京会勘。务须秉公持正,一面行督抚详列四路功罪,善后留撤事宜,星夜驰奏朝鲜王,朕始终字小德意,仍令戒谕国人益坚恭顺之节。’
二月下旬,玉河馆里已有了春的模样。
西馆内,李恒福看完最新一期通报,随手交给黄汝一去誊写下来。自己则大大倏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向李廷龟邀举,一如敬酒般。
李廷龟举杯回敬,道:“就以茶代酒吧,庆祝此次辩诬之行功成圆满。”
李恒福心忖,也算是圆满了,来玉河馆已整整一月,记得来时,京城的梅花也才结骨朵儿,如今二月尾了,想来已经开了花。
“想起一首诗来:燕山何处识天寒,细蕊初开春欲阑。之子莫将桃叶咏,有人真作杏花看。素姿似是留晴雪,冷艳分明缀握丹。缩取江南地来此,暗香浮室胜芝兰。”
“缩取江南地来此,暗香浮室胜芝兰……”李廷龟默念,脸上带着笑意道,“这应是一种盆梅,而盆梅似乎别处不多?”
“北京的盆梅多来自南方,南梅北移。”
“北方气候如此之冷,移后能活?”
“呵呵,那你可知这的人如何让梅花在严冬里盛开?”
“还有此等事?愿闻其详。”
“束梅于盎,匿于地下五尺,更深三尺,用马通燃火,使地微温,梅就会逐渐放白……小桃、郁李、迎春皆然。”
“原来如此……”李廷龟叹息道,“看来,南北也并非不能兼容啊。”
李恒福笑道:“有利可图啊。”半晌,却又叹了一声。
“噫,白沙兄又为何叹气?”
“尚有一丝遗憾吧……”
李廷龟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他的叹息,“可是为了兵部咨文?”
二月初八,他们在兵部向萧大亨口禀时有提——上年小邦被参,抗陈辩,其时圣恩即许申雪,而大部奉指移咨,片言只字皆出皇恩,寡君则虽极感泣,而举国之心,犹有不释然者。若是敕谕,我国王上定然躬率百僚肃迎郊外,大小臣民快睹争先。而如果只是咨文,王上被诬后,又怎能证明其王位依然是正统?
李恒福点头:“倘若我们只以一纸兵部咨文归报于王上,何以洗去恶名,雪举国穷天下的冤痛?”
那日萧大亨道‘本中已有敕谕一语,你们国王大可安心。只是皇上一直没下圣旨,丁应泰弹劾刑玠等人,皇上最后圣旨中也只提了令兵部回咨慰谕朝鲜国王。’
“我有个主意,”李廷龟忽然道,“不如再向萧老爷诉苦?就说……就说圣旨特许移咨慰谕,小邦穷天极地之痛,已得昭雪,卑职等感激不尽。今次咨文,实是小邦辩诬之成案,当颁示国内,传之永久,以为后世之昭典。”
李恒福斟酌道:“我们去强行讨要敕谕?”
“坚持讨要,不是强行。”
~2~
朱翊钧虽坐庙堂之上,但对于东征的传闻,并非毫不知晓。
但即便事实真如传闻那样,他也不会公开认同丁应泰的弹劾,这自然出于对国家安危和体面的考虑。
诚如沈一贯所指,若据丁应泰奏‘赂倭卖国’,则十万将士皆当有罪,而不得言功,恐人心愤恨,不仅士兵会哗变,亦损害大明的威严。
如今朝鲜战事暂告段落,只是朝堂中,两派对于东事的相互攻击依然在继续。
三月,征倭总兵麻贵、陈璘、董一元俱撤回听用,李承勋则提督南北水陆官兵,充任防海御倭总兵官,顶替前往朝鲜任事。
勘科徐观澜与督臣刑玠互相争讦,朱翊钧已将徐观澜奏疏下内阁处理。随后沈一贯也进言——‘二臣仇恨已深势如水火,今使之共勘,启口矛盾不至于相攻相击,为外夷笑不已。
释嫌去忌须先国家之事,而后私仇,非上圣不能,徐观澜去必不和,不去必再来辞,徒令往返道途,耽搁日久。皇上屡催勘功而终无奏报之日,屡念将士而终无恤录之时矣。
今监军陈效故,臣前日拟将辽东巡抚往代之。意正为此,若以辽按不可遣,则及今别遣廷臣尤为上策,愿皇上详决审处,以省后来之纷扰。’
四月初,遂遣刑科左给事中杨应文,代替徐观澜去勘东事。
不久,杨应文便上疏言道——‘臣奉命覆勘东事,仓猝难悉,窃闻蔚山等功罪,科臣徐观澜主之,釜山等功罪已故监军陈效主之,皆会同查勘,俱有册籍文卷可查。乞敕部转咨在事诸臣,悉简册卷付臣,臣定从公覆核,仍请辽东御史王业弘同勘。’
文卷都是现成的,只待杨应文覆劾清楚,再勘功罪就简单多了。
而在东征大军即将远征归来之际,赵志皋上疏,请皇帝陛下以倭寇荡平请御门献俘受贺。
沈一贯跟题——臣恭克近辅,久隔天颜,幸逢临御之辰实,切瞻依之念请,得如万历三年,辽东献俘例扈从登楼于未行礼之前,得赐面对一二,昭君臣泰交之盛。
朱翊钧考虑再三,还是批复——‘免扈从,照常随班行礼。’
沈一贯趁此再次进言——‘臣查得万历二十年宁夏献俘时,曾颁诏天下咸使闻知。自东倭发难已经七载,征师索饷远迩,震动夷狄盗贼,莫不生心。今既荡平宜告天下以昭,圣武神威之盛从之。’
朱翊钧准奏,随后谕旨礼部——东倭荡平宜昭天下,其择日具仪来行。
两天后,礼部上献俘仪注,朱翊钧再下诏曰——‘御楼行礼如前拟定,但免御门。’
很快到了四月丙戌,东征大军归来之日,
当清晨的阳光照亮紫禁城,午门城楼上,响起雄浑而悠远的鼓声,三严之后,文武百官肃立于午门之下。
朱翊钧穿戴龙衮,头戴二龙戏珠乌纱翼善冠,即将登上步辇。这步辇是大红罗冒顶,垂以黄罗如意云缘条,四周施以黄绮沥水三层,每层百三十二层,间绣五彩云龙纹。
仪仗前有大乐导驾,其后还有各色伞盖、旗帜、长扇等。步辇起,鼓吹、大乐同响,于中门中道缓行……
行至午门楼,朱翊钧下步辇,升座,乐曲又换成《万岁乐》——雨顺风调升平事,万万年山河社稷,八方四面干戈息,庆龙虎风云会。
乐止,文武百官行礼,山呼万岁。礼毕,内官则宣《平倭诏》,以昭告天下——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吾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东夷小丑平秀吉,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遂兴荐食之志,窥我内附之邦。伊歧、对马之间,鲸鲵四起;乐浪、玄菟之境,锋镝交加。君臣逋亡,人民离散,驰章告急,请兵往援。
朕念朝鲜,世称恭顺,适遭困厄,岂宜坐观?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况东方为肩臂之藩,则此贼亦门庭之寇,遏沮定乱,在予一人。于是少命偏师,第加薄伐。平壤一战,已褫骄魂,而贼负固多端,阳顺阴逆,求本伺影,故作乞怜。册使未还,凶威复扇。朕洞悉知狡状,独断于心。乃发郡国羽林之材,无吝金钱勇爵,必尽弁服,用澄海波。
仰赖天地鸿庥,宗社阴骘,神降之罚,贼殒其魁,而王师水陆并驱,正奇互用,爰分四路,并协一心,焚其刍粮,薄其巢穴。外援悉断,内计无之。于是同恶就歼,群酋宵遁。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如高山,氛祲净扫。虽百年侨居之寇,举一旦荡涤糜遗。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除所获首功,封为京观,仍槛致平秀政等六十一人,弃尸藁街,传首天下,永垂凶逆之鉴戒,大泄神人之愤心。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凡我文武内外大小臣工,尚宜洁己爱民,奉公体国,以消萌衅,以导祯祥。更念雕力殚财,为日已久,嘉与休息,正惟此时。诸因东征加派钱粮,一切尽令所司除豁,务为存抚,勿事烦苛。
咨尔多方!宜悉朕意。
颁诏完毕,献俘六十一人,再付所司正法。随后百官致词称贺,朱翊钧再下旨遣徐文璧、陈良弼、驸马都尉许从诚等人,祭告郊庙。
此等荣誉皆属东征凯旋的将士……
然而还有一人,曾经的兵部尚书石星,如今依然身陷刑部大牢。
刑部在城西,衙门是坐西向东,衙门的西南、西北两角都设有大牢。
石星并不知道他所在是哪间大牢,此刻他躺在铺满杂草的木板上,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动弹。
身上盖着已看不出颜色的烂棉被,然而四月这天气,早已盖不住棉被,但牢房阴暗湿冷,他那把孱弱的身子骨儿,如何也受不住这样的阴气。
一头乱如杂草的花白头发,盖住了枯瘦的脸颊,干裂嘴唇偶尔也会蠕动一下,仿佛在呼唤,但始终他紧闭着双目。
牢房里,偶尔也有飘来的说话声,是狱卒在巡视牢房时的闲聊。
“知道吗,昨儿东征大将军凯旋,皇上亲临午门迎接,还昭告天下,说咱大明打了胜仗!”
“是么?那些大将军是不是都骑高头大马,一身铠甲威风凛凛?”
“那可不!”
“诶哟,可羡慕死人了……想当年老子也曾考过武举,只可惜……”
声音一直在飘荡,石星那干裂的嘴巴一张一翕,艰难的吐出两字:“可惜……”
一个政治上的失败者,曾经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好在,还是有人会记住他。
~3~
四月底,朝鲜燕行使即将回国。
从二月下旬起,他们一直坚持向萧大亨‘诉苦’,如牛皮糖一般。
——陪臣之来,专为辩诬,而辩诬之议则咨文内不载,异时国王只知圣旨与大部咨意,未知满朝诸老爷公同会议之盛,前后首末,何以遥度。而今此移咨名虽为辩释,但会议之原本不得带去,则似未尽详也……还望老爷即将前项论议添入填书,则前后详尽,首尾明白,回国之日,国王必应刊入刷版,晓谕一国臣民,以为后世之昭典。
李恒福几近绝望,就算没有敕谕,不能带会议原本,那填入书中总可以吧?
萧大亨却这样回道——二月初五会议就是你国辨物事情,议本是上了,但圣旨未下,后三本会议则不是辩诬。只因你们奏本,圣旨久未批下之意,兵部于后议中带上,而圣旨亦于此议中带下,故文书之体自然如此。
另又道——使臣之禀事,效果极好,但移咨之内则行文之体,不可填入,然满朝老爷既知你国忠顺朝廷,礼仪藩邦,国王奏事,件件老实,天朝辩释,又件件明白。圣天子既明见万里,洞烛无蕴,前项会议之添不添,不打紧,多官之论议如此,皇上之特许如此,何必咨内添入一笔后方为明白呢?
不过他最后还是承诺了——然你意如此,我当另写别纸以给之,后日勘合之时,你当讨去回报国王,就当你国仰体圣天子字小德意,晓谕谕臣民,自今以后,务尽臣子之本分。
明日燕行使们即将启程,萧大亨还尚未兑现承诺。
李恒福无奈叹道:“走之前,定向萧老爷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