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量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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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量佛像及神鬼画像

一、躯

(一)《说文》:“躯,体也。”《荀子·劝学》:“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本义指人的身体,或许因为神佛都是人格化的,作为量词它就专门称量神佛的画像、塑像之类。至于人的称量,另有专用量词,倒是不能论“躯”的。

(二)量词“躯”始见于佛教盛行的南北朝,如《洛阳伽蓝记·城东》:“宗圣寺有像一躯,举高三丈八尺……”南朝梁沈约《绣像题赞》:“造绣无量寿像一躯。”此外还可量佛塔、石窟等,如北齐佚名《朱昙思等造塔颂》:“敬造宝塔一躯。”另据刘世儒说“躯”又可写作“区、驱”等(参见刘世儒1965:192)。

(三)本期“躯”主要仍量佛及佛、菩萨、罗汉像。

(1)比至礼三拜起来,早已化作一千躯佛众……(敦校474)

(2)那个是前来者一躯佛?交(教)朕如何认得?(同上)

(3)画……贤劫千佛一千驱,文殊师利菩萨、普贤菩萨各一躯。(敦煌文书B174)

(4)龛内素释伽像并声闻菩萨神等共七躯。(同上)

(5)敬画新样大圣文殊师利菩萨一躯并侍从,兼供养菩萨一躯及□□观世音菩萨一躯。(敦愿924)

(6)都维那僧法遇赠檀龛像一躯,以充归国供养。(入唐,近代159)

(7)银金涂鈒花菩萨一躯重十六两。(法251)

(8)佛涅槃后……遂以两躯观自在菩萨像南北标界,东面而坐。(西域669)

(9)逡巡便是两三躯,不似画工虚费日。(欧阳炯《贯休应梦罗汉画歌》诗,8638)

(10)有标界铜观自在像两躯。(酉37)

(11)因舍宅为寺,铸金铜像十万躯,金石龛中皆满,犹有数万躯。(同上251)

(12)寺有小银象六百余躯,金佛一躯长数尺。(同上249)

此例不但佛论“躯”,连带跟佛一起的象也沾光并称若干躯,当然这是银铸的象,而不是活生生的真象。

(13)其疾转剧,又命佛工以背裆于疾所铸二躯佛,未毕而卒。(广152)

(14)绣西方阿弥陀佛一躯。(白集887)

也有个别量塔之例:

(15)其王遣使奉表送牙像及画塔二躯。(《南史·夷貊列传上》)

(四)以“躯”量佛像,此后仍有所见,明宋濂《广利禅寺碑铭》有“铜佛四百躯”,清刘献廷《广阳杂记》卷2有“欢喜佛像二躯”之说。但口语中渐被“尊”取代。《红楼梦》有“尊”无“躯”,《水浒传》二者皆无。有些个别用例,似不合惯例,叶六桐《北邙说法》:“呀,原来有一具枯骨,一躯死尸在此。”仅录此备考。

二、尊(樽)

(一)《说文》:“尊。酒器也。”《国语·周语中》:“出其尊彝,陈其鼎俎。”既为酒器,用来量酒应很自然,但上古用例罕见。《十三经》虽不乏“数+尊”之例,但均非量词。这可能跟它多用为礼器而非日常用具有关。后由举尊敬酒引申为敬重义,《孟子·公孙丑》上:“尊贤使能,俊杰在位。”个体量词“尊”由此义而来。

(二)个体量词“尊”始于南北朝,称量对象都是佛像之类。刘世儒举出梁简文帝《下僧正教》文说:“或十尊五圣共处一厨,或大士、如来俱藏一柜。”这正显示了量词“尊”的形成过程,此句里“尊”还不是量词,而是尊者之意,因为神佛是最受尊敬的,故后来称一幅佛像为“一尊”。如《高僧传·义解篇》:“苻坚遣使送……金缕绣像、织成像各一尊。”(参见刘世儒1965:191)至于作为容器起称量作用的,刘书仅举了一例:“共盈一樽酒,对之愁日暮。”(虞羲《送友人上湘》,参见刘世儒1965:239)

(三)本期的情况。

1. 个体量词“尊”仍量神佛像,包括画像和雕像:

(1)京西北有开化大阁,兼有石佛一尊……(敦煌文书B174)

(2)又入大中寺,入得寺门,有大阁,有铁佛一尊。(同上)

(3)棚上有阿弥陀佛一尊……(同上73)

(4)其罗睺从头第一礼至九百九十九尊,直至末下一尊面前,放下盘珠。(敦煌文书A322)

(5)□□□□天王两铺及塑四十二尊贤圣菩萨……(法268)

(6)四十五尊造像金刚界成身会曼荼罗宝函铭:……(同上265)

对于信众来说,造像与信仰对象是很难截然区分的,所以下例就直接量菩萨了:

(7)云中化菩萨三尊,举众皆礼敬。(敦煌文书B174)

2. 做临时量词,“尊”又写作“樽”。可能此时以尊为礼器不似上古那样重要,它作为酒具的使用率变得极高,《全唐诗》有“数+尊”73例,“数+樽”36例(含重出者),全部用于量酒,如:

(8)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杜甫诗,2395)

(9)醉我百尊酒,留连夜未归。(张继诗,2724)

(10)醉沉北海千尊酒,吟上南荆百尺楼。(殷文圭诗,8138)

(11)板閤数尊后,至今犹酒悲。(韩偓诗,7842)

(12)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先前一樽酒。(白居易诗,4979)

(四)个体量词“尊”后世一直沿用,如宋叶隆礼《契丹国志》有“木雕悉达太子一尊”,《喻世明言·杨思温燕山逢故人》有“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儒林外史》53回有“一尊玉观音”。近世增加了一种新的功能,即量形体较大的炮,《清史稿·兵志六》:“续购大小洋炮……凡八百尊。”这两种用法至今仍存。

三、座

(一)《说文》无“座”,“座”为后起字,《玉篇》:“座,床座也。”即坐具,坐位。《史记·日者列传》:“埽除设座。”后来“座”的量词义由此引申而来。

(二)庙里的神佛当然都有坐位,《神仙传》卷6:“又别设一座祀文成。”“一座”即一个坐位。在南北朝,真正的量词“座”尚未见到。(参见刘世儒1965:110—111)

(三)唐代还能看到这种发展的轨迹,如变文《祗园因由记》:“舍利弗独居一座,赤眼亦登其座。”(敦校603)此句的“座”仍为名词“坐位”义,但又近似量词。本期开始有了真正的量词“座”,且用法已不是十分单纯,可分以下几类:

1. 量神佛像。

(1)棚上有阿弥陀佛一尊,圣僧一座……(《全唐文》卷921《磁州武安县定晋山重修古定晋禅院千佛邑碑》)49

(2)铸铁弥勒像一座。(开元二十六年《石壁寺铁弥勒像铭》)50

(3)东方青色龙,牙角何呀呀。从官百余座,嚼啜烦官家。(韩愈诗,3818)

(4)浅水孤舟泊,轻尘一座蒙。(张祜《题圣女庙》诗,5805)

(5)香传一座暗,柳匝万家闲。(喻凫《王母祠前写望》诗,6271)

(6)坏墙风雨几经春,草色盈庭一座尘。(刘山甫《题青草湖神词51》诗,8664)

(7)(马燧)每春秋祠飨,别置胡二姐一座,列于庙左。(博16)

例(3)“从官”指天上的星官,亦列于此。至于例(4—6)的“一座”,从诗题中可看出分别是以数量词代圣女、王母及青草湖神像的。例(7)述马燧曾被一位自称胡二姐且颇有神通的妇人搭救,因无法得知其来历,只能为她置像敬奉,故也近乎神仙之类。

2. 量佛像座。

(8)宝叶擎千座,金英渍百盂。(卢藏用诗,1002)

(9)中宵日天子,半座宝如来。(李从远诗,1101)

此句典出《法华经·见宝塔品》:“多宝如来分多宝塔中半座,使释迦如来坐之。”

(10)堂中间置高广佛座一座,上列金色像五百。(白集1498)

例(8、9)也可做名词看待,例(10)的第二个“座”则无疑是量词。

《祖堂集》有“座”跟次第数词连用的情况,如:“师在南泉造第一座……”(365页),“师教侍者问第一座:‘……是了义教里收,是不了义教里收?’”(372页)。“第一座”分别是“首创的讲坛”和“第一位讲师”的意思。“座”都是名词。因近似量词,列此备考。

(四)我们在《祖堂集》中见到“座”的另类用法:

(1)师却问:“法师说何法?”对云:“讲《金刚经》二十余座。”(祖363)

(2)师呵云:“讲经二十余座,浑不识如来。”(同上)

此处“座”像是动量词。“讲座”原指高僧说法或儒师讲学的坐位,进而指多人集体听讲的教学形式,《朱子语类》卷79:“〔陆象山〕于是日入道观,设讲座,说‘皇极’,令邦人聚听之。”“讲二十余座”相当今语“讲了二十多场”。不过,“座”的这种用法只见于《祖堂集》,其后也未得到充分发展。

(五)本期之后,“座”的称量范围逐渐扩大。《祖堂集》有句曰:“栖贤和尚……受业于九座山。”(249页)以“座”量山本期其他文献中没有出现,上句只是特例,“九座山”似是山名,尚不能据此就说五代时“座”可量山。但这种用法后世却常见。《水浒传》17回的“有座山、一座高山”、《红楼梦》19回的“一座黛山”即其例。此外还常用于城市、建筑物,《水浒传》第1回有“四百座军州”,《三国志平话》第1回有“琉璃殿一座”,《儒林外史》14回有“一座楼台”。现代除量山、城市和建筑物,还可量雕塑、钟、大炮等。

四、身

(一)《说文》:“身,躳也,象人之身。”指身体。《诗·小雅·何人斯》:“我闻其声,不见其身。”它做量词始于魏晋,开始时跟“躯”一样,也是称量神佛像的,一尊佛像就是一个人形,所以叫“一身”。如法显《佛国记》:“夹道两边作菩萨五百身。”(参见刘世儒1965:192)

(二)本期的量词“身”。

1. 个体量词“身”。

A. 仍量神佛兼及高僧像,不过不及“躯、尊”那样常用。

(1)玉毫不着世间尘,辉相分明十八身。(张籍《题玉像堂》诗,4351)

(2)佛殿西廊立高僧一十六身……画迹拙俗。(酉250)

B. 量人,但不多见。

(3)岂空饱一身盲士,兼济五百贫人。(敦校941)

此例是否有“独自一个”之义?此外还有“身”与次第数词连用之例:“况闻暗忆前朝事,知是修行第几身?”(熊孺登诗,5422)其中的“身”系名词,但从中或可看出以身量人的理据。

2. 本期增加了做临时量词的功能,表示全身、满身,数词限于“一”。

(4)暗减一身力,潜添满鬓丝。(牛僧孺诗,5291)

(5)便着清江明月夜,轻凉与挂一身风。(李群玉诗,6609)

(6)万里八九月,一身西北风。(无名氏诗,8963)

(7)蹑云双屐冷,采药一(一作满)身香。(孟贯诗,8625)

(8)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李煜词,10045)

这是现代汉语里量词“身”最重要的用法之一,这种用法本期已经很常见了。

(三)以“身”量佛像的现象存在时间不长,量人更是极为罕见,而临时量词用法则流传至今,并常用于抽象事物,如“一身正气”。还有一种出现较晚的个体量词功能是量成套的衣服或长衫,如《红楼梦》70回:“麝月……披着一身旧衣。”《老残游记》第3回:“做一身绵袍子马褂。”这在现代比较常见,但唐五代未发现这类用例。

五、铺

(一)《说文》:“铺,箸门铺首也。”“铺首”是门环的底座,做成兽面形用以衔环。用作动词指设置、安排。《礼记·乐记》:“铺筵席,陈尊俎。”进而引申为展开、摊平。白居易《与元九书》:“引笔铺纸,悄然灯前……”量词义与此义直接相关,一幅即一铺。或谓“铺”先产生了名词义,进而发展出量词义,52但名词“铺”义为卧具,不如动词铺展、展开义与绘制的佛像联系更直接,再者多种辞书将动词及量词义归入平声,名词义归入去声,亦可为证。由于展开义是后起的,量词“铺”的产生也较晚,或谓出现于南北朝末期,但未见成熟的用例。(参见刘世儒1965:133)量词“铺”的理据较为复杂,将在下文(三)中专门讨论。

(二)确切的用例见于本期,有两种功能:

1. 量神佛、高僧像。

(1)画西方净土、东方药师、弥勒上生下生、天请问、涅槃、报恩、如意轮、不空罥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等变各一铺,贤劫千佛一千躯,文殊师利菩萨、普贤菩萨各一躯。(敦煌文书B174)

(2)花严院堂中,有金刚界曼荼罗一铺。(入唐,近代119)

(3)花严院佛堂有金刚曼荼罗一铺。(同上,125)

“曼荼罗”为梵文Mandala音译,另译“曼陀罗”等,有多种含义,在中国、日本把佛、菩萨像画在纸帛上亦称“曼荼罗”。

(4)今画化现图一铺奉上,请将归日本供养……(同上,139)

(5)今为男敬造石碑像一铺。(唐高祖《草堂寺为子祈疾疏》)53

(6)汉白玉四铺菩萨阿育王塔墨书:……(法265)

(7)愿造石弥勒像一铺。(《大海寺唐高祖造像记》)54

(8)将真容画像二十铺、舍利千余粒……至京。(《三尊真容像支提龛铭》)

(9)敬造石龛阿弥陁像一铺。(《石龛阿弥陁像铭》)

(10)于实堂内敬画释迦尊像一铺。(张《沧州弓高县实性寺释迦像碑》)

(11)长安二年,内出等身金铜像一铺,并九部乐。(酉259)

(12)时刺史元某欲画观世音七铺……(广25)

(13)……于龙门山造一万五千像一铺。(《释门自镜录》卷二)55

2. 量变文。

(14)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一铺。天福四年八月十六日孔目官阎物成写记。(敦校72)

3. 量功德。

(15)石头云:“大庾岭头一铺功德,还成就也无?”对曰:“诸事已备,只欠点眼在。”(祖142)

(16)召素缄之良工,得班输之奇士,更造功德一铺,数有十躯……(《全唐文》卷九百一十九)

这两例的“功德”还是意指(佛或菩萨的)塑像,例(15)的下文说“只欠点眼在”,成书稍晚的《景德传灯录》记述同一段公案时将“铺”写作“尊”,均可证此说。因造佛像是善举,故谓功德。叶松华在《〈祖堂集〉量词研究》一文设专节讨论了量词“铺”,关于以“铺”量功德,他结合禅宗语言特点认为称量的是抽象的禅法,可备一说。

(三)关于量词“铺”的理据。

量词“铺”始于本期,对其来源、用法有不尽相同的解释。刘世儒(1965:133)谓由动词铺陈、铺开义转来,并举《礼记·聘礼》(引者按:刘书所记有误,此例实引自《仪礼·聘礼》)“四秉曰筥”之郑注“筥,穧名也”,以及贾疏“即今人谓之一铺两铺也”说明“一铺”犹如“一列”,是集体量词。《汉语大词典》:“多用以表示面积或体积较大的物量。”(11卷1287页)黄征、张涌泉(1997):“铺,量词。常用以限定造型艺术的名称。通常指一(或数)幅(绘画)。……‘一铺’即一幅。变相中特指具有一定故事情节的一组画面。日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开成四年正月三日,‘始画南岳、天台两大师像两铺各三副(幅)’。”(敦校74页注〔二三〕)上述意见看似不同,其实是可以统一起来的。量词“铺”确实来自动词铺陈、铺开义,既称“铺开”,面积自然较大(本期未见指“体积较大”之物);那么用来称量绘在墙上的画像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一铺”所绘神佛等可能是一位,也可能是多位;可能是一幅,也可能是多幅,如例(13),一铺竟有一万五千躯。故可说“铺”是身兼个体量词与集合量词的。

另一方面,我们说“铺”量神佛像,因为这是它所量画里的主要内容。其实还可能有别的内容,如例(1)的“各一铺”之前,除“东方药师”等佛像之类,还有“西方净土、涅槃、报恩”等佛经故事。因此,“铺”也可量讲述故事的变文,当初说书艺人还可能带着图画,像拉洋片一样边指边讲。黄征等说“一铺”是变相中的一组画面是对的,但例(14)从字面结构看,“铺”所量正是名叫阎物成的人记下来的一篇变文,所以量佛像与变文的两种功能也是同源的。

“铺”又有店铺义(因系铺陈货物之地),《祖堂集》有“将百种货物杂浑金宝一铺货卖”(456)之说,这个“铺”即店铺,不能视为量词。

(四)“铺”量神佛画像及变文,只盛行于本期,这恐与佛教“俗讲”文学的兴衰有关。宋代建立不久,真宗(998—1023年)就明令禁止僧人讲唱变文,这种文学形式于是衰亡。此后“铺”仍沿“铺陈义”量面积较大的事物,在宋代,更曾成为一种军事组织,如《宋史·仪卫志三》:“车驾至青城……其青城坐甲布列三百三十六铺,殿前指挥使二十四铺,四百七十七人。”此后又有量茶者,《清平山堂话本·华灯轿莲女成佛记》有“点一铺茶请街坊吃”这样的用法,或许因为“一铺茶”是在桌上摆开来的茶点、茶水?现代在西北方言里有此量词,用于炕,仍与面积较大有关,如峻青《秋色赋·壮志录》“一铺烧得热烘烘的土炕”。《现代汉语量词用法词典》收入了“铺”,注明为方言。普通话没有这个量词。

六、幢

“幢”是多音字,此处所论者宅江切,平声江韵澄母,今音chuáng。《说文·新附》:“旌旗之属。”后产生一种新义,指佛教的经幢,即刻着佛的名字或经咒的石柱子。这个量词前所未见,所量不是佛像,而是“陀罗尼”(指“咒语”),且只有孤例,仅列此备考:

唯立佛顶尊胜陀罗尼一幢。(白集1428)

现代“幢”又读zhuàng,是量房屋的量词,与本期“幢”的联系不详。

此外,用于称量佛像的量词还有“”(量菩萨,见本章第十一节)、“”(量佛像,见第六章第二节)、“”(量佛像,见第六章第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