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海拾贝:戴平戏剧评论选(2012—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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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常说,世界上最开心的工作之一,莫过于看戏和谈戏。我自2003年从上海戏剧学院的领导岗位退下后,至今已有18年,正式退休也有11年了。这些年来,我先后担任了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上海国际儿童戏剧节和上海演出行业协会等的评委,在2020年疫情之前,每年平均要看戏一百台左右。每天赶来赶去看戏、谈戏、写剧评,成为我的生活的主要内容。我看戏专心致志,全神贯注,从来不走神,也不看到一半开溜。看罢戏,还要参加各种样式的研讨会、评审会,提出意见,分析点评,肯定成绩,指出不足,有时还要在后台写出急就章式的书面评审意见,甚至连夜“抢稿”,赶写剧评。看戏、谈戏、评戏,有机会和院团长、艺术家们交流探讨,切磋技艺;开研讨会时,还能听到其他专家的高见,对自己也大有帮助,真是一份难得的美差。

上海是一个“海”,海纳百川,其中有一“川”,便是上演各种好戏。上海每年都要举办国际艺术节,白玉兰表演艺术奖评选,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好戏轮番来上海展演、“打擂台”。2020年秋,疫情稍有遏制,广东省话剧院来沪演出的《深海》,便是一台编剧、导演、表演、舞美、作曲都很出色的歌颂研制核潜艇科学家的英雄主义话剧,演出后,专家座谈会上好评如潮。广西壮族自治区戏剧院创演的彩调剧《新刘三姐》,在传承“刘三姐文化”的基础上,以崭新的主题和演绎方式,展现了新时代壮乡的新青年新风貌,做到了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全国各地和国外来上海演出的好戏,不但让我们大饱眼福,也对我们深有启发。扎根在上海的剧种很多,戏曲有京昆越沪淮,淮剧虽然是名列第五,被称“淮老五”,但“淮老五”照样会不时冒出好戏。2017年,由梁伟平主演的《武训先生》,为求乞办义学的武训正名,名动全国,开始有争议,人民日报发表王蒙的文章予以肯定,梁伟平也获得文华大奖,令许多人大吃一惊。话剧、歌剧、舞剧、音乐剧,不时多有佳作问世。儿童剧有中福会的庇荫,得天独厚,剧场里坐满了爱看戏的小观众和家长,不断从剧场里爆发出稚嫩的欢笑声。上海还有本地的“土特产”滑稽戏和评弹,既好笑,又好听。民营剧团和国营院团相比,虽然坐落在“西厢”,但“西厢”也占了半边天。这里也是一片姹紫嫣红。上海演出行业协会被人戏称为“上海第二个文化局”。上海民营剧团现有两三百个,一年的演出场次超过一万场。有的剧团一年要演300多场戏,大大超过了国营院团。民营剧团有许多名演员举旗和加盟,徐俊和曾经的张军、孙徐春,便是代表人物,实力不可小觑。上海演出行业协会新点子多,每年都举行上海民营剧团展演,越演越红火,总体演出水平是一年高过一年。写家庭医生的戏,上海勤苑沪剧团的原创沪剧《51把钥匙》是第一部。这出戏被上海市委宣传部列为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在上海市民营剧团当年展演中荣获优秀奖榜首,被专家赞为“冒出来的一匹黑马”。上海民营剧团演出的音乐剧《犹太人在上海》,因其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俱佳,被选为上海国际艺术节开幕大戏。上海几乎天天有好戏可看,我是眼福不浅。有时还要到外地去看戏、评戏,大都是新创作的好戏,得以先睹为快。

于是,我常常连轴转,赶场子看戏,最多的时候,一天要看三场戏,看得不亦乐乎。九棵树剧场,名字蛮好听,可惜地点在奉贤,汽车开过去,一个多小时。但是,我舍不得放弃一台好戏。我的外孙女舒尔小时候也称我是“看戏外婆”。看了那么多好戏,套用一种时髦的语言,叫作大有“获得感”,获得了丰富的、美妙的精神享受。有意思的是,我看戏,剧团领导还要当面对我说:“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戏。”真是不好意思,请我坐了好位置,看了好戏,还要感谢我,令我受宠若惊。

看戏之后,照例要参加各种研讨会、座谈会。我仔细倾听各位专家的发言,那是一种不付学费的听课,一种最好不过的进修。10多年来,多听多想,再上升到理论,学了不少东西,使我受益匪浅。我的戏曲专业知识大多来自看戏评戏。京昆越沪淮,唱腔各不同,各种唱腔可以用来塑造不同的人物,也可以抒发同一人物的不同感情。西皮和二黄,是京剧的两大声腔。西皮跳进音程多,二黄则整体音区偏低。用西皮的地方,不能用二黄来代替。老一辈戏曲艺术家创造了纷呈的流派。越剧和沪剧,流派各有几十种。袁派和傅派,虽然都是越剧旦角,委婉动听,但各自特色分明,学会分辨并不难。袁派唱腔韵味醇厚、质朴含蓄、细腻缠绵,傅派唱腔华丽明媚、高亢迂回、跌宕婉转。听袁派传人方亚芬唱“三嫂”(祥林嫂、玉卿嫂和文嫂),同是命运悲慛的寡妇,却有不同的韵味,真是一种极美的艺术享受。参加各种研讨会,可以吸收多种艺术营养,提高自己的欣赏水平。

看戏,对于我从事的教学工作来说,也是相得益彰的。因为我每学期都要在学院里开几次戏剧美学讲座,或给研究生、进修班上两个月的课。由于我平时看了大量演出,积累了第一手的丰富材料。站到讲坛上,开讲时可以信手拈来,一一举例,向学生介绍最新上演的好戏,介绍我的看戏心得,介绍国内外舞台演出潮流的最新动态,分析剧本的得失、艺术家们的表演和舞美的创新。我发现,在讲课中不断插入这些新鲜内容,学生最爱听。学生们说,听我的课,不是炒冷饭,而是吃了一盆花色蛋炒饭,每年每月听课都不一样。我也一直认为,给学生上美学课,不应背讲义,讲课不能从概念到概念。戏剧美学的生命力在活的戏剧之中。戏剧美学的讲授,一定要结合过去和当前的戏剧创作和舞台演出的实例,这样的讲课,才是“为有源头活水来”。因此,我坚持到剧场中去看戏,开掘了美学教学的一潭活水。

看戏、谈戏,有时还要评戏。写剧评,必须要有新的见解,不能人云亦云。德国戏剧理论家莱辛在18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版过一本《汉堡剧评》,这是他继《拉奥孔》之后,又一部重要美学理论著作。这是莱辛对汉堡民族剧院的演出实践进行批评和探讨的成果,也是对德国戏剧美学的成功论述。莱辛主张戏剧应忠实地反映丰富多彩的生活,提倡写普通市民故事,认为市民的命运比帝王将相的命运更激动人心,更易引起人们的同情。他要求艺术忠实于现实,人物刻画要有个性,合乎自然的逻辑,而不欢迎那种古典主义戏剧所崇尚的矫揉造作、故弄玄虚的人物。同时,作者还要求在描绘客观世界时必须分清主次,抓住本质。《汉堡剧评》在欧洲美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一席。好的剧评也可以成为一部美学著作,这是莱辛对我的重要启发。我也要努力按照莱辛的指点去写作剧评。

写剧评,有时也有风险。比如淮剧《武训先生》,我在《解放日报》发表过《漫长的卑微中透出不朽的崇高》,这篇文章曾引起争议,编辑也有压力。在《武训先生》的研讨会上,我发言的题目是:“无限风光在险峰”,梁伟平颇为感慨,请书法家写了这7个字的条幅挂在家中。直到一年多以后,《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王蒙、季国平的肯定文章,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我力图对当代上演的优秀的戏剧作品以美学观点进行研究,由于这些年戏看得多,又交了一些戏剧艺术家好朋友,对于戏剧尤其是戏曲的门道能看懂了,评论便比过去深入了些许。这样的写作实践,又有助于进一步提高自己的美学理论水平。因此,这10多年来,我坚持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写作剧评,努力做到每篇剧评都能有新观点,有新的角度,或在题目和语言中有点新意,以便吸引读者去看。通过一篇剧评的写作,点燃戏剧创作和戏剧呈现的火花。

2012年,《聆听戏剧行进的足音》出版,收集了我多年来在媒体上发表的剧评。集子出版后,俞洛生先生问我,曾经为他导演的小剧场话剧《留守女士》写过的一篇评论,怎么没有收进去?因为当年还没有电子版,所以遗漏了好几篇剧评,这回都补充收了进去。这本《戏海拾贝》,则是我的第二本戏剧评论集。敝帚自珍,集纳了8年来发表的170多篇剧评。还有一篇文章,是在1981年到北大进修美学前写的第一篇戏剧美学论文——《论丑角之美》,这次也一并补入。

时光倏忽,我已成为耄耋老人。今后,只要身体和精神允许,我还会看戏、评戏,因为这是我最钟爱的事业。感恩上苍让我与美妙的戏剧结缘,感谢戏剧陪伴我终生。这本《戏海拾贝》估计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本集子了,诚挚希望得到方家的指正。

戴 平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