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萨斯陷阱的证据
验证马尔萨斯陷阱的存在,需要跨度上千年、包含世界各地的历史数据。经济学家阿什拉夫(Quamrul Ashraf)和盖勒(Oded Galor)在2010年发表了一篇论文。他们用一个地区处于农业时代的时长作为它技术发展水平的度量,来检验技术水平对人口和人均收入的影响。
在当代社会,国家与国家之间做比较,一般来说技术水平高的国家的人均收入也比较高,而人口密度和技术水平关系不大。但马尔萨斯理论意味着,古代社会与现代社会恰好相反,技术进步会带来更高的人口密度,却无法提高长期人均收入。古代社会的现实是更接近现代社会,还是更接近马尔萨斯理论的描绘?
人口密度和人均收入的数据来自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对公元1年和1500年世界各地人口和经济的估计。阿什拉夫和盖勒发现,一个地区越早进入农业社会,在1500年这个时点上就倾向于拥有越密集的人口(见图1.7),但是在人均收入上与其他社会并无二致(见图1.8)。这与现代社会的特征相反,而与马尔萨斯理论的预测相符。
图1.7 越早进入农业时代的地区,1500年时人口密度越高
图1.8 进入农业时代的早晚,几乎不影响1500年时的人均收入
经济史学家津津乐道的另一个证据是人类的身高。众所周知,身高是由基因和生长环境共同决定的。其中,基因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人种内部个体间的差异上,而人种和人种之间由基因决定的身高差距微乎其微(Habicht et al.,1974)。族群之间的平均身高有差别,主要反映了胚胎和幼年时期营养、饮食习惯的差异。在大数定律下,身高的确能反映一个社会的营养水平。
A Farewell to Alms中的图3.6画出了欧洲男性身高在过去2 000年中的变化,我直接照搬过来(见图1.9)。从考古学家收集的骸骨看,欧洲男性身高一直徘徊在170厘米上下,直到最近100多年才开始蹿升。
图1.9 1—2000年欧洲男性平均身高
数据来源:Steckel & Prince, 2001; Koepke and Baten, 2005。
这张图的数据提供者之一理查德·斯特克尔(Richard Steckel)教授还搜集了19世纪中叶欧洲各国征兵时测得的身高数据。当时英国士兵的平均身高为166厘米,法国为165厘米。这个高度和同时期中国男性的身高差不多(Baten et al., 2010)。
今天全球平均身高最高的荷兰男性,在19世纪中叶平均身高也仅在165厘米左右。荷兰男性的身高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突飞猛进的,在一个半世纪内提高了15厘米以上。日本男性身高也经历了同样幅度的变化,从明治维新时期不足160厘米一直增长到今天的170厘米以上。
如果嫌弃人均收入数字不准确,身高数据总该可靠吧。既然身高反映了胚胎和幼年时期的营养水平,而一家人只要日子还过得去,吃喝上不至于亏待了孕妇和孩子,那身高不就反映了人均收入吗?所以,身材的矮小和停滞被当作马尔萨斯陷阱的一个核心证据。
另一组数据有异曲同工的价值。图1.10展示了英国1543—2011年人均预期寿命的变化。截至1800年,英国人预期寿命大多数时候不满40岁。人均寿命和人均身高一样,增长都发生在1850年之后。
图1.10 1543—2011年英国人均预期寿命
数据来源:Max Roser(2016)。
麦迪森的数据、骸骨身高和人均预期寿命,是支撑马尔萨斯历史观的三项重要证据。对这种历史观最直率的总结,就是我在前言中引用的克拉克教授的示意图,这里见图1.11。
图1.11 世界人均收入演变图
这张图描绘了一个当代学者推测的全球人均收入在过去3 000年中的起伏。1000年后,世界人均收入因宋朝的繁荣有过一段增长。这段增长带来了更高的人口密度以及东西方更为密切的交流。但是,增加的人口在宋朝灭亡后陷入苦境。继而,随着元朝的征服,东西方的联通使传染病得以更广泛地传播。黑死病在杀死大量人口的同时,使人均收入从14世纪起开始增长,在16世纪达到顶峰。尽管这时候随着新大陆的发现、宗教改革的完成、启蒙运动的深入,欧洲文明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个别地区还在人均收入上有了微小的增长,但这仍不能改变世界范围内人均收入随人口增殖而重陷低谷的大趋势。尤其是来自新大陆的旱地作物(番薯、土豆、玉米、花生)在引种旧大陆(包括中国)后,人民在荒年也不致饿死,堆垒起总量意义上的盛世,但与此同时,旧大陆的人民在史无前例的人口压力下,物质生活依然苦不堪言。
然而,无论人均收入在1800年前如何波动,波动的幅度比起工业革命后的变化都实在微不足道。从19世纪开始,世界人均收入的演化呈现出两大鲜明特征:首先是世界平均水平的飙升;其次是各国经济发展路径的差异。那些没有赶上经济增长快车道的国家甚至还经历了人均收入的倒退。
如果你接受了马尔萨斯理论和支持它的证据,你的脑海中应该已经形成了相似的画面。你甚至会认同A Farewell to Alms里一个备受争议的观点。克拉克教授说:
人类历史上只发生了一件事,即1800年前后开始的工业革命。
革命之前万马齐喑,革命之后百舸争流。
人类的历史是一部One-Event History(只有一件大事的历史)。
A Farewell to Alms出版之后,这两句话遭到许多经济史学家的批评(Allen, 2008; De Vries, 2008)。但是目之所及,几乎所有的批评都只是说,One-Event History的说法太伤人了,对古代史的许多变化没有充分认识,对勤奋的古代史研究者没有体现出充分的尊重。
众口一词,都没有戳中要害。
要害只有一个:马尔萨斯理论根本就是错的。本章所列出的证据,充其量只是马尔萨斯陷阱的证据,而且这些证据没有一条能站得住脚(第4章)。最关键的是,即使存在长期的贫困陷阱,真正的原因也不是马尔萨斯机制(第6、第7章)。
200多年的香火,熏着一个空神龛。
朋友,准备好了吗?思维之旅,从这里正式出发。接下来的第2、第3章,咱们先去捋一捋马尔萨斯假面下古代经济生活的真实逻辑。
本章小结
◆ 在马尔萨斯模型里,改变长期均衡的方式极为有限。因此,马尔萨斯认为人类永远都无法摆脱自己所发现的致贫铁律。
◆ 在实证上,马尔萨斯效应非常孱弱。但人们相信,再孱弱的效应也可以水滴石穿,在成千上万年的尺度上解释长期贫困陷阱。
◆ 马尔萨斯理论的实证基础,包括麦迪森的数据以及古代人的身高和预期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