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人
当容若10岁时,他的父亲当上了内务府总管。这一年,是容若生命中同父亲最为接近的一年。那甘醇的父爱,浇灌了容若最初的幸福与彷徨。
容若之名世,源于其词。其词之名于世,源于其情。人类有别于动物,除了会制造工具,还因拥有更丰富复杂的感情。如同禀赋的差异,人类对于情感的体验也千差万别。人心如井,有一眼即见底者,也有的深切而难以穿透。浅者自不必说,不过老吾老,幼吾幼。而深者,不单老吾老,而能以及人之老,不单幼吾幼,而能以及人之幼。更有甚者,不但深情于人,更深情于物。天地之苍茫,万物之荣枯,无不入于眼而动于心。当感情生发之时,以物喜,以己悲。而当摆布世情,又一切都以情为纲,用情量入,也用情为出,故往往被誉为“至情”。
纳兰容若的“至情”可以解释他对父亲明珠的愤懑与眷恋。
容若自小聪颖过人,不愧是明珠之明珠,深得明珠喜爱。容若崇敬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小他听到的都是旁人对明珠的赞美,他幼小的心灵并不能分辨那些谄媚与真正的欣赏之间微妙的区别。他也依恋明珠,比起严母,明珠永远如春天般的笑容总令容若感到无限安宁。然而,他的阿玛并未拿出更多时间陪伴幼子。纳兰明珠是那种视富贵为最大快乐的人,他相信,给予容若最好的父爱,便是奢华的人生。于是,10岁那年的上元节,成为容若记忆中最难以忘怀的幸福。
那个上元节,寒冷却又温暖,整个京城以天子之都特有的自信与喧嚣迎来了一年中最幸福的节日。灯市开了,满城黄罗,户户灯舞,天街茶肆已罗列求售。百姓们全都放下劳作涌到了街上,人们以最决绝的姿态告别忧喜掺杂的过去,为新一年的辛劳和希望做最后的祈祷。城中摩肩接踵,鼓吹舞绾者浪漫忧伤的乐音自贵邸豪家院落里传出,“自此以后,每夕皆然”。
少年容若满心欢喜跟着父亲明珠涌入人群,他的心比今晚的每一盏花灯都要明亮。父亲的手温润肥厚,容若的小手因此感到安定温暖,这温暖自指尖流进了他的内心,使他对这位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父亲产生了敬畏之外的亲近。他们不由自主地被人群推动着往前,人声鼎沸,彼此根本无法交谈,但父子两人对一切均心领神会。沿途是如海的明灭的灯,如同容若心中惶恐明灭的幸福。忙碌的父亲很少如此陪伴容若,容若因此希望上元节会一直延续下去。
明珠拉着儿子的小手,心头升起只有父亲才拥有的自得。他的儿子,在他的悉心教诲之下,已经10岁了。在他看来,容若生性敏锐,具有对一切事物直接深入本质的感受力,完全继承了叶赫家族的优良血统,这对明珠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如同每一个对自己极度自信的人一样,明珠深信,自己的儿子终将从所有人的儿子中脱颖而出。
他们继续在人流中随波而去。每看到一个极富意趣的花灯,明珠便会用力捏捏容若的手,示意他留意。容若无声地回应,他的脸是静穆而矜持的,呈现出父亲平素希望的沉静和从容,但他的眼睛却燃烧着,无法藏住内心剧烈起伏的火焰。
一生之中,对于父亲明珠,容若的心境尤其复杂。从儒学土壤中生长起来的容若,从小接受的一切教育以及纯正的天性都使他成长为一位温柔敦厚的君子。因为天生富贵,他能够做到淡薄荣利,志洁行芳。因为身处顺境,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学习做人的机谋。在漫长的少年时代,对容若而言,父亲永远是10岁那年上元灯节上慈爱而才华横溢的父亲,同时也是议撤三藩、收复台湾的功臣,是安邦定国的社稷重臣。明珠对容若而言,是世上最光明、积极的一切。然而,当容若渐长,尤其在明珠官职越来越大之后,他从父亲以及父亲最宠爱的管家安三身上看到了相反的东西。这发现使容若的心灵遭受了一次巨大的打击。
那是一日容若自师长徐乾学府上学习归来,经过门房,看见一人满脸堆笑将一包东西交给安三。那安三轻佻接过,道:“你且放心,不日便有回音。”容若听了,心中一惊,想起那些飘荡在京城里若有若无的传闻。
那是有关明珠贪财纳贿、卖官鬻爵的传闻。这样的流言,恍惚之间,容若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然而,他相信那些都是闲谈者的无中生有,不过借有身份的人引人注目罢了。但今日所见,一举击碎了他的自我欺骗。容若心中起了无法言语的愤懑。他强忍着自己,去向母亲请过安,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在书房中略坐了一会儿,容若稍稍平静了一点。他转念想,父亲受皇上恩宠有加,这必定不是父亲的本意,或许是那安三,狐假虎威,在外面做出这些勾当来,却让父亲蒙羞。然而,不管到底是不是父亲的主意,这种事情明明白白地发生,是让自己的家族,也让自己蒙羞。容若激愤难当,他提笔写道:
写完这首五律,容若在一阵奇异的情绪指引下,径自将这首诗放到了父亲的书桌上。回到自己房内,容若心中犹自怦怦乱跳。他从来未曾这样冲撞过父亲,然而他想,自己未曾冲撞过的并不是这样的父亲。
接下来的几天,对容若来讲,是一种煎熬。他心中矛盾不堪,既担心父亲承认做下了那样的事情,又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如此批评父亲。
然而,明珠一如往常,对容若嘘寒问暖,神色并无异样。容若的等待落空了,虽然他害怕父亲的震怒,却也害怕父亲的不震怒。他相信,父亲已经看到了那首诗,也一定认出了自己的笔迹。父亲如此的轻描淡写,是以一种无谓的态度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容若痛心地想:原来父亲真的做了那些肮脏的事。这给了容若沉重的打击。
那个夜里,容若平生第一次饮醉。熏炉中残烬上的余香,自此以后,总会唤醒容若对那个夜晚的记忆。那是曲终人散般的孤寂,举杯消愁者最终的收获,并非醉意所减弱的痛楚感受,而是醉意散尽的悲凉。在买醉的那个夜里,偌大的明府仿佛骤然变得逼仄而污浊,使容若几无立锥之地。“风灭炉烟残灺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尊前。”情境的描摹有很多种方法,开门见山或是曲折委婉如流水,情绪的表达亦如此。这一次容若选择了直接果断。这一阕如同人物的素描小像,“风灭炉烟残灺冷”,起句写出的就是一幕炉烟灭残灺冷的画面,却还不够,还要再清楚的说明,人是形单影只的。剩下两句以及下阕所感叹的都是在痛饮后未能陷入预想的解脱之境。
这是容若的追问,也是每颗心灵在成长中必然遭遇的追问。醉与醒,是我们怀抱少年时期的梦想,面对不够理想的真实世界无路可逃的选择。
理想的世界是什么?
是化蝶庄周梦中那非同寻常的鱼。那是最逍遥自在、名叫鲲的北冥之鱼,它可以沉潜海底不为人知,当它起飞时,则“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任情山水的陶潜笔下那片世外桃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是经过17年仗剑奔波后的李白,怀一腔“申管鲍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之抱负,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追随春风,循天子召唤奔赴长安。
理想是什么?是无上自由、是自给自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然而,在强大、纷纭的现实之间,理想不过是一种浪漫的信仰,是对现实生活最光怪陆离却又无能为力的反叛。现实是鱼困守在小小的天地里,当某天泉水干涸,鱼并没有化为鸟,却为了苟延残喘,卑微地相互以唾沫来湿润对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桃花源也是飘缈的梦境,“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普天之下目力所及则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一干热血贲张者,纵有不世之才,始终落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在放浪形骸中眼睁睁看理想成空。
个人理想的破灭还在其次,更有那些丛生的黑暗、被嘲笑的道德、被藐视轻贱的努力以及被金钱轻取的尊严,偏偏皆顶着一张生存的脸向你扑来。“活着,或是死去,这是个问题”。
这也是个选择,是所有人皆无法回避的一个选择。
古人选择过。老子选择了“清静无为”,孔子选择了“知其不可而为之”,孟子选择了“有所为有所不为”。屈原在选择清醒后跃入汩汩汨罗,李煜在选择糊涂后死于非命。
高调地选择清醒,意味着从此你将是孤独的,那些窃窃私语以及充满谐谑的目光将是你生命中无处不在之荆棘,“风灭炉烟残灺冷,相伴惟孤影”;彻底地选择浑浊,你或许将得到很多:香车宝马,人世数不胜数的享乐,但夜深人静之时,你难免会猛然惊醒——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尊前”。
那么,也许可以选择半梦半醒。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是聪明人的选择,若时不我与,我便独自保持理想,干干净净地活下去;若是给我一滴水,我亦绝不轻辞,必造出朗朗乾坤、壮阔波澜。这样的选择是中国主流传统文化精神的融合:内用黄老,外尊儒术——以积极用世之心做事,以坦荡自然之心面对结果。水至清则无鱼,难得糊涂。
这是选择的最高境界,因为高妙,故难以做到。因为悬于高空的钢丝说不定某天忽然绷断,浸泡于花花世界中的信仰也许经不起诱惑会一旦崩溃。等待并伺机而动,需要智慧,更需要坚持。
而容若,便是这个走钢丝的人。面对父亲明珠以及自己天生便置身其中的由明珠亲手所创造的那个世界,他选择了清醒着饮醉,一边用情至深,一边含蓄隐忍,然而这种选择,并没有引领容若走出人生的困境,反而耗尽了他的心力,并最终导致了他雪花般的消散。
醉后的一连几日,容若仍然坚持去徐府念书,但是每次回家后,他便将自己紧紧地关在房内。他在痛苦地挣扎,并且也一如明珠所期望和相信的,他最终失败了。他对明珠的感情使他根本无法斥责自己的父亲,即使他是那样的不完美甚至可恶。“孝”之情犹如一根绳索,牢牢地拴住了容若。他退却了,选择了保持沉默,他以这样的方式来化解内心的矛盾。不久,明珠生病了。那段时日,正是朝廷同三藩决战的关键时期,明珠过于操劳,加之入秋以来气候骤降,明珠受了点风寒,竟至病倒。这使容若不得不面临内心的考验。
当时容若正在徐乾学府上念书,小厮跑来禀报。容若一听,立刻禀明徐乾学,跟了小厮望家里奔去。容若一边焦急策马,一边问小厮:“请了太医没有?阿玛什么病?”
明珠此次生病,只是普通的受凉,加上连日劳顿,并无大碍。然而他病中的不适和痛楚以及憔悴的神色,深深地刺痛了容若。他想起自己患寒疾时父亲那焦灼的眼神,想起在过去的岁月中父亲对自己的珍爱和疼惜,在这一刻,容若原谅了父亲对自己那首诗歌以及诗中心境的漠视。
整个晚上,容若流着眼泪,侍奉在明珠左右,直到天亮才在父亲卧房的椅子上假寐了片刻。他亲自给父亲熬药,亲自喂给父亲喝下去。他看着父亲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康复,才慢慢安了心。
几天之后,明珠的病完全好了,容若却明显消瘦了。然而,他很快乐,觉得这稍稍抵偿了自己对父亲的冒犯。但是,容若也知道,自此之后,自己同父亲明珠之间隐约有了看不见的隔阂。以容若的品德和为人,他无法接受父亲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然而,也因为容若的品德和为人,他自小对待父母便恪守孝道,晨昏定省,躬侍汤药。在同父亲的这场交战中,容若选择了一种无奈的方式来平息硝烟,那就是沉默。
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的一切,都来自父母的赐予,甚至包括自己对他们行径的不屑,都难以离开父亲所造就的光环。因而,所有人都能指责明珠,唯独自己不能。
从此,容若的生活里增添了一种永远无法调和又永远不能回避的矛盾,这种矛盾,是一切“至情”者的矛盾。而容若同那些“至情”者不同,他生于富贵之家,生受与生俱来的恩情,他只能“至情”,不能“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