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车站
故乡是一个空间与时间的复合体,它绝不仅仅只是标注着一个地域或一片乡土,更意味着一段永远消逝的时光。所以乡愁无解,流浪的人永远回不到心里真正的故乡。
我的故乡曾经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如今已经被草丛淹没,被时光掩埋。我出生的时候,城市一分为二。一半镶嵌在丛林中,道路、庭院、高楼被浓密柔软的植物覆盖,另一半,人们隐身在房屋里,悄无声息。
我出生的街区在城市的西侧。清水河从城外流过,夕阳从清凉山后落下。在那个被植物蚕食的城市里,我出生和长大,度过漫长岁月,最后看到潮水般的植物涌来,接管了一切。
父亲五岁时来到这个城市,见到过这座城早年的寒伧。
“一条南北纵贯的铁路线将小城分为东西两半,人们把城西称为铁路西。一条与铁路平行的公路,每隔一段距离向西边敞开一个街口,街口进去平行分布出一道道南北小巷,再分为一户户人家。街头巷尾遍布杨柳,屋檐下有燕子筑巢,早上,中午,晚上,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穿过铁路道口,就到了热闹的市区,电影院、火车站、洗澡堂、照相馆、农贸市场等都在城东。火车站的候车室像一个大礼堂,几排焊在地上的座椅经常坐满候车的旅客,堆叠着蛇皮袋包裹的行李。墙壁上张贴着火车上发生过的最惨烈的爆炸与火灾事故的彩色照片,残肢断臂、撕裂的铁皮车厢,足以让胆怯者不敢直视。冬天,候车室里生起一座大火炉,夜幕中远远就能看到里面通红的火光。城市里无家可归的乞丐、流浪者在夜里聚集到这个庇护所,一层层围着火炉坐着站着。昏暗的灯光和跳跃的火苗里,四周墙壁上晃动着一圈傲岸的巨大身影,俯视着它们卑微的主人。”
小时候,父亲经常用大段的时间与我谈话。傍晚时分,父亲把我抱在膝上,或是在朦胧夜色中相对而坐,或者一起在阁楼里仰面躺着,父亲慢慢讲述他经历的一切,他知道的一切。父亲的讲述不同于读书,那是最独特的人生体验,最亲近的亲情浇灌。
在父亲的讲述中,我慢慢知道了这座城市以前的模样,慢慢了解了父亲,慢慢理解了怪诞的生活。一座城市,一个人,他们皆有来处,有故事,最终都会消逝。
“那条铁路有两个道口。汽笛声远远响起,火车快来了,道杆被值守的人放下。火车头挟着气浪扑面而过,几乎看不见它的尾。等候的人们并不退后躲闪,耳朵和身体经受着巨大的震撼,知觉似乎暂时中断了。火车过去了,道杆缓缓升起,行人、自行车,偶而也有汽车,从铁轨上通过。后来,火车站旁边的道口变成了地下隧道,人们从一侧下台阶进入隧道,光线渐渐消失,两只手不由得伸到身前探着路,直到隧道顶的微弱灯光使眼睛隐约辩出方向,渐渐看到另一侧出口灰白的光。另一个道口改成了立交桥,公路以一个巨大的陡坡从涵洞穿过铁轨。”
“我八岁的时候,经常和几个已经忘记名字的男孩子在铁轨上玩。我们张开双臂,在光滑的铁轨上行走,看谁走得更远。听到火车从远处轰隆隆地来了,我们趴在道碴石上,把耳朵贴着铁轨,感受从大地中奔涌而来的剧烈震颤和巨大声浪。火车从站台缓缓驶出,我们在相邻的轨道上伴着它一起跑。蒸汽机火车头一边鸣笛,一边向天空喷吐洁白的水汽,汽柱垂直向上,顶端化成一团云朵散逸在空气中。有一次,火车头快要超过我们时,忽然一股强大的汽流向我们喷来,我们大吃一惊,大叫着躲避,衣服已经被水雾打湿了一大片。火车司机高高地趴在机车窗口,冲着我们大笑。”
“我们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象是一次奇遇。我们都觉得火车司机是了不起的人。我们经常在铁轨上玩,却不认识也没有遇到过一个火车司机。那个火车司机不仅看到了我们,还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我们没有觉得他在恶意地谑笑戏弄我们,反而把这件事当做向其他人夸夸其谈的好材料。”
后来在视频里看到过父亲所说的蒸汽机火车。那种巨大绵长的钢铁车辆乌黑暗哑,有着一种独特的粗犷质感,一种被创造之始就弥漫全身的沧桑。此刻,闭上眼睛,一列蒸汽机车汽笛轰鸣,嘘雨喷云,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呼啸而来,从我面前轰然而过。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会在遥远的未来重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