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我们的火车,一路翻越了数不清的山川,沿着深河溪谷蜿蜒飞驰,又穿越满是葡萄田的高地,逐渐奔向了山岳地带。在这仿佛无休无止地攀爬高地期间,天空变得越发低垂,方才还像是被锁成一团的乌云,不知不觉间已开始分散开来,几乎像压在我们头顶一般。空气也开始凛冽寒冷起来,我竖起上衣衣领,不安地守望着将整个身子埋进披肩中,紧闭双眸的节子。她的脸上虽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她偶尔会睁开眼睛痴痴地看向我。起初我们还会相视一笑,可渐渐地,我们对视的眼神中莫名染上了一丝不安,总是在接触的瞬间就立即转移视线。
于是她又闭上了双眼。
“开始变冷了呢,是不是要下雪了?”
“都四月份喽,还会下雪吗?”
“嗯,这一带说不定还是会下雪的。”
尽管才下午三点,但窗外已是彻底昏暗下来。我望着窗外,只见无数并排的落叶松,它们的叶子已经败落,黑漆漆的树影之间夹杂着冷杉。这景象让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了八岳山的山麓。按理说从这儿应该可以看到一些巍峨的山岳,却全然不见踪影。
火车在一个和小仓库没有两样的地道的山麓小站停了下来。来到小站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勤杂工,身穿一件印有高原疗养院标记的号衣。
我挽着节子,走到车站前驻停的一辆老旧小汽车前。在我的手腕之中,突然感觉她稍微趔趄了一下,我故意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是不是累了?”
“才不累呢。”
和我们一起下火车的几个人,貌似是当地人,见到我们这副装扮,似乎在旁边窃窃私语着什么。当我们坐上汽车准备离开小站时,那些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混进了这里的村民之中,消失在村庄里,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我们坐的汽车穿过了一排破旧低矮的农家村落,一路朝着远在天边的八岳山驶去。崎岖不平的山路无限延展,让我感觉这颠簸不平的路程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终于正前方出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物,红色的屋顶,建筑物背后是一片种植的杂树林,还有好几个附属楼。
“就是那边了吧?”我喃喃自语,感觉到身体正随着车身一起倾斜起来。
节子微微抬头,眼神之中带着忧虑,发愣般地望向那座疗养院。
到了疗养院后,我们被领到病房楼二楼的第一号房间,这间房位于走廊的最里面,房间后面就是那片杂树林。医生做了简单的诊察后,让节子尽快躺回床上休息。房间的地板是亚麻油毡铺成的,房间中的床、桌子、椅子全都被油漆成了纯白色。除了这些东西,房内就只有刚才勤杂工送过来的几个行李箱了。当房内只剩下我们俩单独相处时,我还是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不愿意马上就去病房边上专门配给陪护人的狭小侧房,只是漫无目的地环顾着这间毫无遮掩的房间,并不时地走到窗口,注意起天气的变化。风像是在用力拖曳着重重叠叠的乌云,后面的杂树林里不时地发出尖锐的响动。我一下子装出一副受凉的样子,转到了阳台。阳台与阳台之间没有任何隔断,互相连通,直到病房尽头。我看没有人,也就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窥探每间房间。当我走到第四间病房时,恰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了一位躺着的病人,便匆匆返回。
终于有人把煤油灯点上了,随后护士为我们送来了晚饭,我们面对面坐着,对视不言。这是第一次我们单独一起用餐,然而这个第一次不免有些冷清与窘迫。我们吃着吃着,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也就没有特别留意外面,突然觉得一切莫名地变得非常安静,原来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飘起了雪。
我起身,将本来半开的窗户用力关小,关到只有一丝缝隙之后,将脸靠近玻璃,望着窗外的飞雪发呆。我呼出的鼻息逐渐将玻璃弄得朦胧起雾,于是我离开玻璃窗,转头看向节子说:
“那个……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她躺在床上,仰着脸看我,那眼神透着欲言又止,似乎不希望我再说下去,把手指竖于嘴唇上。
八岳山的山麓十分宽阔,一片赭黄色,疗养院就坐落于这片山麓坡度从陡峭变得平缓的地方,与周围几栋侧楼并排着,向南而立。沿着这片山麓的延伸往前,是两三个小山村,也伴随着山势倾斜。这片山麓的尽头,是一大片黑松林包裹的山谷,已经在视线范围之外,不能清晰可见。
从疗养院朝南的阳台上远眺,可以将那些倾斜的村落以及赭黄色的农田尽收眼底。若是天朗气清,还能望见在紧紧围绕村落的无数松林之上,由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脉(1)和它的两三条支脉,在云海翻腾缭绕之下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住到疗养院的次日清晨,我在陪护人的房间内醒来。从小小的窗框向外望,看到碧蓝的晴空与一座座鸡冠状的山峰,仿佛是蓦地从空气中生出一般触手可及,令我吃惊。躺在床上无法看到的阳台和屋顶上的积雪,已沐浴在突如其来的明媚春光之下,化作了冉冉升起的水蒸气。
我有些睡过了头,连忙起身来到隔壁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把身子裹在毛毯里,脸上透着红润的气色。
“早安。”我的脸也感到有些发烫,语气轻快地问她,“睡得还好吗?”
“嗯。”她冲我点头,“昨晚吃了些安眠药,总感觉头有点疼。”
我尽量表现出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样子,活力满满地打开了窗户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刺眼的阳光使我的眼睛一下子看不到任何东西,等过了一会儿慢慢适应之后,发现积雪的阳台、屋顶、原野,甚至连树木之上都升腾着轻柔的水蒸气。
“而且,我做了一个很好笑的梦哦,在那个梦里……”她在我的背后说道。
我立刻明白过来,她想用另一种方式将心中不好直说的话告诉我。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声音总是会显得有些沙哑。
这次轮到我转过身,对着她将手指竖于嘴唇上,示意她不必说下去……
没过多久,护士长带着亲切的笑容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这位护士长每天早上都会这样,依次巡视每个病房,探问每个病人的情况。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护士长声音明快爽朗地问道。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在山里的疗养院居住的生活,会带给普通人一种绝处逢生的特殊心境——想要从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我开始觉察到,自己似乎也不自觉地产生了这种并不熟悉的心境。
节子入院后不久,院长把我叫到他的诊室,给我看了节子患病的X光片。
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院长把我带到窗边,让阳光透过X光片,开始一一进行说明。右边胸部的几根白色肋骨清晰可见,但左边的胸部却几乎看不到什么肋骨,只有一块诡异的像是黑色花朵一般的病灶。
“病灶比预料的扩散得要快啊……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如此看来,就算放在整个疗养院里,估计也是严重程度排前两位的病人了……”
我从诊室出来后,院长的那些话犹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似乎这些话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意识中不断浮现出刚才看到的那张有黑色花朵的影像。回去的路上,我一路遇到身穿白衣的护士和裸着身子在阳台上沐浴阳光的患者们。吵嚷的病房,小鸟的鸣啭……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我毫无关系地匆匆掠过。
终于,我回到了最里面的病房楼。当我迈开机械的步伐准备上楼的时候,紧挨着楼梯的病房里突然传出一阵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连续干咳声,这声音听得我心中骇然,头皮发麻。
“咦,原来这里也住着病人?”
我心中暗想,一边木然地注意到门上的数字:NO.17。
于是乎,我们就开始了不太一样的爱情生活。
节子入院以来,医生一直要求她必须静养,所以她也就一直躺在床上。因为这样,与住院前只要身体一有好转,就动不动起身下床的她相比,现在的她看上去反而更像是一个病人的样子。不过,她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医生们似乎总把她当作一个很快就会痊愈的病人看待。
院长有时候还开玩笑地说:“这样我们就可以活捉病魔啦!”
像是要追赶之前缓慢的时光,季节在这段日子里突然加快了换季的步伐。春与夏几乎同时来到人间。每天清晨,我都在黄莺和布谷鸟的鸣啭声中醒来。接下来的一整天,周围树木的鲜绿从四面八方涌来,就连病房也感染了这股清爽的颜色。那些日子里,似乎连清晨从群山中喷涌而出的白色云朵,在傍晚时分再次回到群山怀抱的种种景致,也尽收眼底。
在这些我们朝夕共处的最初的日子里,这些我几乎在节子的枕边形影不离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如此雷同,却又全都充满了单纯的魅力,以至于当我再次回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几乎记不清哪些事情发生在前,哪些发生在后。
话虽如此,倒不如说我们在那些无比相似、重复单调的日子里,逐渐从时间这种东西之中脱离开来。于是,在脱离时间之外的日子里,就连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也变得饶有趣味,有了迄今为止截然不同的奇特魅力。
我感受到,在我身边的她那温润的体温、那迷人的香气、那略显急促的呼吸以及我握在手里的柔软纤手,带着笑意,与我之间不时地进行着平凡的对话——那些日子就是如此单纯,除去这些便一无所有。可是我相信,我们所谓的人生,真正不可缺少的要素也无非如此。这一切都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让我们心满意足,唯一的理由,我确信是因为和我一起分享这些琐事的,是这个女人。
说起这段日子里唯一算得上大事的,就是她时常发烧。这也确实让她的身体更进一步走向衰弱。可是,即便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依然能从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一种魅力,一种更加细腻、更加舒缓的如同一起偷偷品尝禁果的味道。
所以,那带有几分死亡味道的生之幸福,在那个时候,反而被我们更加完全地保护起来。
在某个傍晚时分,我站在阳台上,节子躺在床上,一同出神地眺望着同一个远方。那里夕阳刚刚落入山峦的背面,夕阳的余晖使得周围的山峰、丘陵、松林、山田都带着一半鲜艳的朱红色,一半模糊的浅灰色。偶有小鸟蓦地飞起,像是突然兴起而至一般,在森林的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我想,眼前这一瞬间的景致也仅仅在初夏的傍晚时分才能看到。其实本是习以为常的景象,如果不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看到,恐怕不会产生如此幸福满满的感觉。
于是我开始梦想着,在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不知何时再次看到如此美丽的黄昏,重新复苏此刻的心情时,一定能在黄昏的景色中找回那张描绘过我们幸福的光影。
“你这么出神地在想些什么呢?”节子在我的身后开口问道。
“我在想,等到很久以后的某天,我们重新回顾现在在一起的日子,那该有多美好。”
“也许真的很美好呢。”她像是很认同我说的话,轻松愉悦地回答。
随即,我们又不再说话,再次出神地看着同一个方向的风景。然而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得不是自己了。我感到一股漫无边际的迷茫,这感觉让我莫名地痛苦不堪。这时,我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一阵深重的叹息声,而我又恍惚觉得这叹息声是我自己发出的。为了进一步确认,我转过身子看向了节子。
“可是按现在这种状况的话……”她的目光直接回望着我,声音带着嘶哑。话才说出口,又似乎踌躇了一下什么,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非常干脆利落的语气继续说道:“我要是真的能一直活下去该有多好。”
“你又说这种话!”我略显焦急地小声吼道。
“对不起。”她简短地道歉之后,便将脸背向了我。
之前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此时也似乎逐渐变成了一股焦虑不安。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山的方向,可刚才那一瞬间在这片风景中产生的不同寻常的美感,忽然之间消失殆尽。
这天夜晚,正当我准备回到隔壁的侧房睡觉时,她叫住了我。
“之前真是不好意思。”
“已经没事了。”
“我啊,其实当时想说的不是这个,可是……一不小心,却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么,你当时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只有在面临死亡之人的眼里,才能体会到大自然真正的美丽……我,我当时,想起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当我意识到自己感受到了那么美的风景时,不禁就想了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我的面庞,神情之中似乎诉说着什么。
她说的这些话让我心疼不已,我不禁闭上了双眼。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接着,之前那股一直让我焦虑不安、难以言明的感觉,终于逐渐在我内心清晰浮现:
“是啊,我怎么就没意识到呢?那个时候感受到自然之美的,并不只是我,而是我们。这么一说,刚才节子的灵魂透过我的眼睛,透过我的思绪,看到了一场梦境……如此看来,节子当时正在幻想中看到自己生命的最后瞬间,而我却如此任性,自私地想象着我们都会活很久之后的情景……”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从这些念头之中挣扎出来的时候,一抬眼发现,她依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走到她床前俯身轻吻她的额头,而我心里却已是羞愧不已。
终于到了盛夏时节。这里的夏天似乎比平地上更为炽烈。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就像在燃烧着什么东西一般,蝉鸣声一天到晚不曾停歇。门窗敞开的时候,会飘来树脂的气味。黄昏的时候,很多患者为了让呼吸通畅一些,纷纷把床位挪到阳台。当我看到这些患者时,才发觉最近这段时间住进疗养院的病人似乎又增加了不少。不过我对这些并不关心,依旧过着我们二人世界的生活。
这一阵子,节子因为酷暑难耐,完全没了食欲,到了晚上也是不能安眠。为了能让她好好睡个午觉,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留神走廊里的脚步声,以及防止蜜蜂和牛虻等飞进屋子。我开始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因为这炎热的天气而变得粗重起来。
我就这样屏气凝神地守护在节子的枕边,守护她的睡眠,她能睡得好,就感觉像是我自己睡好了一样。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她在睡梦中因为呼吸时促时缓而感到不舒服,这总是让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的心脏伴随着她一起跳动,轻微的呼吸困难似乎还是不时地侵扰着她。
这种时候,她的手会有些微颤地抬起,放在喉咙附近,像是要掐住喉咙止息这不适——我猜想她是不是做了噩梦,正当我犹豫是否要叫醒她的时候,那痛苦的状态似乎又一下子消失了,她的整个神情都变得平缓放松。这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甚至对她平缓均匀的呼吸感到一种舒慰。等她醒来后,我轻柔地吻着她的秀发。她用带着疲倦的眼神望着我: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刚才我也小睡了会儿。”
那阵子的夜晚,有时候我自己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也好像有了这种习惯,会不自觉地学她的动作,抬起手放在喉咙上,做出意图掐住那种不适感的手势。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才终于发觉自己是真的感到呼吸困难了,可不知怎的,我反而觉得挺开心的。
“你最近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有天她比平常更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对我说,“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的事。”她的话让我感到心里很舒服,“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要老守着我这个病人了,偶尔出去散散步也好。”
“天气这么热,散步就算了吧……到了晚上又是一片漆黑……再说,我这不是每天都在疗养院里来回走动吗?”
为了不继续这个话题,我开始跟她聊起经常在走廊上及别的地方碰到的其他患者。我跟她讲经常聚集在阳台上的几个少年,他们会把天空看成竞马场,把飘浮的流云想象成各种各样的动物;讲那个患有严重神经衰弱、身材魁梧到让人畏惧的大个子病人,他总是扶着陪同护士的手臂,无所事事地漫步在走廊上……诸如此类。唯独没有提起的病人,就是从未见过的住在17号病房的患者。每次我经过那间病房,总会听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咳嗽声,我想,这座疗养院里最严重的患者,恐怕就是住在那里面的人吧……
八月渐渐走向末尾,但每晚无法入睡的问题依然存在。在某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当我们一直辗转反侧时(当时早已过了规定的就寝时间9点……)远处的对面楼下不知何时喧闹起来。
喧闹声中夹杂着在走道上来回小跑的脚步声、护士刻意压低的呼喊声、器具之间尖锐的碰撞声。我不安地侧耳仔细听了一阵,等到那喧闹声终于停息,然而几乎在停下的同时,又从各个病房中爆发出同样的喧闹声,最后连我们正下方也传来喧闹的动静。
我大致明白现在如风暴般惊扰整个疗养院的是什么。那一阵,我多少次竖起耳朵偷听隔壁病房里的节子的动静。虽然病房里的灯早已熄灭,可是她似乎并没有睡着,她像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都没有翻过身。我也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等待这场风暴的过去。
直到午夜,风暴才终于像是停息了。我总算松了口气,晕晕乎乎地正要睡过去,忽然隔壁房间传来两三声咳嗽声,那是节子一直压抑着的,终于爆发出来的咳嗽声。我一下惊醒,发现那边的咳嗽声很快就停了下来,但我实在不放心,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隔壁房间。在黑暗中,独自一人的节子好像显得有些害怕,她睁大了双眼,望向我这边。我默默来到她身边。
“我没事的。”她勉强自己微笑着,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坐到了她的床沿。
“我想你陪我。”
节子一反常态,带着柔弱的语气对我说。就这样,我陪着她一起一夜未眠,一直到天亮。
这件事之后不到两三天,夏天就匆匆衰退了。
到了九月,有些狂暴的大雨停停下下,反反复复,之后又连续不断地下了好一阵。这大雨像是等不及树叶自然枯黄,迫不及待地让它们早点腐烂。疗养院的每个房间都终日紧闭门窗,很是阴暗。风时不时地吹动着门窗,发出响动。后面的杂树林里经常传来枯燥、单调、沉闷的声音。在不起风的日子里,我们会一整天聆听着雨水顺着屋檐落到阳台的声响。在一个清晨,大雨总算化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有些迷惘地望向窗外,阳台前面那狭长的中庭多少敞亮了些,只见一位护士在朦胧微雨中,采摘着盛开的野菊花和波斯菊,随后又从中庭的另一头往这边走了过来。我认出她是那间17号病房的陪同护士,忽地想到:
“啊,看来那个总是发出令人硌硬的咳嗽声的病人,恐怕是死了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护士的身影,她在雨中尽管被淋湿,仍在不停采花,不知为何,我感觉她好像带着几分兴奋和愉悦。
不知不觉间,我的内心突然感到一种揪紧的难过。
“这里最严重的病人,应该就是那个人吧?那个人既然已经死了的话,那么下一个,会轮到谁呢……啊,要是院长之前没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直到那位护士抱着一大束花走过来的身影消失在阳台的阴影中时,我才回过神来,我把脸贴近窗户的玻璃,茫然若失地向外望着。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躺在床上的节子问我。
“下着这样的雨,刚才我还看到有位护士在雨中采花,不知是采给谁的。”
我一边喃喃自语般小声嘟囔着,一边终于离开了窗边。
可是在那一整天,我不知出于何故,几乎始终没有正面直视过节子一眼。我可以感觉到,节子已经洞悉一切,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时不时会全神贯注地望着我,这反而让我愈加感到痛苦。
我很清楚,我们俩之间若是一直抱着这种无法与对方坦白的不安与恐惧,只会逐渐分歧疏远,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我努力想要早点忘记这件事,可是越是想忘记,这些事就越容易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最后,我甚至想起了最初住进疗养院那天,她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所做的不吉利的梦。节子起先并不想告诉我,但由于我的坚持,她才说出了那个不吉利的梦——在那个怪异的梦里,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穿过不知哪里的无名原野,来到森林中。梦中已经死去的她,却透过棺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寒冬中萧条荒凉的大地以及乌黑的枞树,听得到风吹过树梢之间的冷清幽鸣……当她从梦中醒来时,却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耳畔的阴冷,而且依然能从耳中听到那枞树林间沙沙的响声……
带着雾气的如丝细雨依然连绵不绝,季节已经彻底转变。如果细心观察便会发现,疗养院先前众多的患者,已然一一离开,留在这里的,都是不得不在院里过冬的重病患者。疗养院之中,又再次回到了夏天前那般冷清,而17号病房患者的死,愈加使得这份冷清显得缄默。
九月尾的一个清晨,我透过走廊背面的窗户,无意中朝后面的杂树林瞅了瞅,看到雾气弥漫的林子里,有一些之前没见过的人在进进出出,这让我觉得很蹊跷。我试着问了问护士,她们好像也不清楚的样子,于是我也就淡忘了这件事。不过第二天一早,又有两三个勤杂工进入了杂树林,透过雾气隐约可见,他们正在砍伐山坡边上的栗子树。
这天,我偶然打听到一件其他患者大概都不知道的事。之前提到的那位令人畏惧、神经衰弱的患者,听说在树林里上吊自杀了。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之前每天都能在走廊里看到那个大个子好几次,扶着陪同护士的手臂来回溜达,而从昨天开始确实就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这次轮到那个男人了吗……”
自从17号病房的病人死后,我也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而那人死后仅仅不到一周,却又意外发生了这样的死亡,不禁让我怅然若失。这么凄凉的死法,当然让我感到非常难受,以至于我之前郁郁寡欢的心情,也由此被冲淡而变得淡然了。
“即便医生说节子的病情仅次于那死去的病人,但也不意味着她就一定会死啊!”我故作乐观地安慰自己。
屋后杂树林里的栗子树被砍掉了两三棵后,空出来的地方总让人感到空空荡荡。勤杂工们辛勤工作着,开始沿着山坡的边缘挖起来,他们把土运到下面坡度比较陡的病房楼北侧空地,将那一片的坡度填得平缓了许多。还有人开始进行修剪花坛的工作。
“您父亲来信啦!”
我从护士送来的一大沓信中抽了一封递给节子。她躺在床上接过信,眼神中一下闪耀出少女般的光芒,立刻读了起来。
“哎呀,父亲说要过来看看呢。”
原来信中写她父亲现在正在旅行中,打算在返程的时候顺路过来疗养院看看情况。
那是十月里的一个晴天,就是风稍微有些大。这段日子以来节子一直卧病在床,食欲不振,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可是自收到信那天之后,她就开始勉强自己尽力多吃点,有时候还会从床上起来,小坐一会儿。她的脸上常常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般。这种少女般的微笑,我知道只有在她父亲面前才会展现。我也乐意看她这么笑着,不曾多说什么。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她的父亲来了。
他的外貌比之前看起来老了不少,最明显的就是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这副模样不禁让我感觉,他似乎是对医院的氛围有些恐惧。他弓着背走进病房,坐在节子枕旁,这个我平时坐的地方。也许是节子的身子最近有些活动过多,昨晚开始稍微有些发烧,医生嘱咐她一整天都要好好静养。尽管她内心充满期待,可还是乖乖听了医生的话。
她父亲本来以为自己的女儿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可此时看到她依然躺卧在床上,脸上不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之后,他好像是要去弄清楚女儿依然卧病在床的原因,认真环视了整个病房,关注着护士们的行为举止,还去阳台转了一圈,一切似乎都让他感到很满意。这时,他看到节子的脸颊上露出了玫瑰般的红色,不知这是因为发烧导致的,还是因为兴奋的心情。他反复强调说:“不过脸色还是不错的。”像是想用这话努力安慰自己,女儿的病情确实有所好转。
我借故说还有事情要办,走出病房,让他们父女俩独处。等过了一会儿我重新走入病房,只见节子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床单上,铺满了父亲给她带来的点心盒子和其他小纸包。那些都是她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她的父亲自然认为她现在应该也喜欢。一看我进来了,她好像一个做了恶作剧被拆穿的小姑娘,羞红了脸,收拾了一下床单上的东西,放到一旁,立马就躺下了。
我有些拘谨,坐在离他们父女稍微有点远的窗边的椅子上。他们就继续刚才被我打断的话题,用比之前更细微的声音静静聊起来。他们谈的多是一些我并不熟悉的人与事。其中有一件事似乎让她有一些感慨唏嘘,不过这些都是我所不了解的内容了。
我注视着他们愉快交谈的情景,想象着自己是在欣赏一幅画。我在他们的交谈中看到,她和她父亲说话时脸上的神情与抑扬顿挫的语调,看到她身上那股极其纯真烂漫的少女光辉再次回归。她如同孩子般幸福的表情,让我不禁想象着我那未曾看到过的,她少女时期的样子……
过了会儿,当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靠近她的耳畔,轻轻逗她说:“不知怎的,我感觉你今天像是个我不认识的玫瑰色的少女。”
“你说什么呢!”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用双手捂住了脸庞。
父亲在疗养院待了两天就走了。
离开前,他让我带他在疗养院周围溜达了一圈。其实我知道,他是希望和我单独谈一谈。那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八岳山赭黄色的山脊显得特别清晰。我对他指指远方的群山,他只是略微抬眼看了看,便继续跟我絮叨地谈话:
“她现在的身子能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啊?已经住了大半年了,我还以为她的情况会有些好转呢……”
“那个……今年夏天无论哪个地方的气候好像都不太好……而且我听说,这种位于山中的疗养院,冬天是最适合病人康复的……”
“如果能一直坚持到冬天的话,有可能对她也好……可是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忍受得过去吗?”
“但是她自己也打算冬天住在这儿。”我不知该如何向节子的父亲解释,说这座大山虽然让人感觉孤独,却孕育了我们许多的幸福。一想到他已经为我们牺牲了那么多,有些话就再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继续彼此之间并不一致的谈话。
“那个……您也难得来一趟山里,怎么不多待几天呢?”
“……不过,你会一直在这里陪她到冬天吗?”
“嗯,那当然,我肯定在这儿。”
“那可真是对不住你了……你现在还在工作吗?”
“没有……”
“你也不能总为她着想,自己的工作多少还是要做些的。”
“好的,今后我稍微做一些吧……”我言辞闪烁地回答。
也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考虑自己的工作了。无论如何,我也该尽量早点开始做些工作了。
一想到这儿,不知为何,我的心情突然变得高昂起来。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山坡上,久久仰望着天空。无数鳞片般的云朵,悄悄地从西边的天际飞快地飘到了无尽的苍穹之间。
过了不久,我们穿过树叶已经枯黄的杂树林,从后门绕回了疗养院。当天仍有两三个勤杂工在那里挖土坡,我们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我不以为意地说道:“他们好像要在这里修一个花坛。”
黄昏时,我一路将节子的父亲送到停车场。等我回到病房时,看到节子侧卧在床上,咳得十分厉害。我几乎从没见过她这么严重地咳嗽过,等她稍有缓和之后,我问她:
“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她艰难地说完,又说,“给我倒杯水吧。”
我拿起长玻璃水瓶,把水倒入杯中,捧到她嘴边。她一口气喝完了,总算显得平静了许多。然而这平静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她又咳嗽起来,咳得比刚才还要剧烈。我见她的身子在痛苦地挣扎着,几乎整个身体都要掉到床外面去,我一筹莫展,只能不停地询问她:
“要我去喊护士过来吗?”
“……”
她在剧烈咳嗽之后停歇的间隙,仍然痛苦地弓着身子,不停地颤抖,双手捂脸,对我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我匆忙去叫护士。护士跑得很快,把我抛在了身后。等我随后进入病房,看到护士正用双手从背后架着节子,将她的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可是节子依然蒙蒙的,木然地睁大着双眼,看来咳嗽的发作暂时止住了。
护士慢慢松开搀扶她的双手,说:
“咳嗽已经止住了……请保持现在这个姿势,不要去动她。”说着,护士又将节子揉搓凌乱的毛毯收拾好,说,“我现在去拿针剂过来。”
护士起身往外走,看到站在门口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哪儿的我,小声对我说:“她咳出了一些血痰。”
我这才走到她的枕边。
她已经睡着了。在她苍白的额头上,散落着一小簇小旋涡般的卷发。我将卷发撩到上方,随后用手轻抚着她那冷汗淋漓的额头。这时她好像才终于感受到了我身上温暖的存在,嘴角泛起了一刹那迷人的微笑。
之后,每天都是绝对安静的日子。
病房窗户上黄色的遮阳帘全部被拉了下来,房间内变得灰暗,护士们进来的时候也都蹑手蹑脚。我几乎在她的枕边寸步不离,就连夜晚的护理工作也一并承担。节子有时会愣愣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我会立即把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这种沉默让我们分别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尽管这样,我们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思绪,而这清晰的感受有时让我们彼此都感到痛苦。现在我很清楚地明白,咳血痰完全是节子一直以来为我忍耐牺牲的结果,只不过这次刚好变成了清楚可见的事实。与此同时,节子也一直非常懊悔,懊悔自己太过轻率,一瞬间就打破了我和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持栽培起来的某种东西。
节子完全没把自己的牺牲看成牺牲,反而责怪自己的轻率,这让我异常揪心。她竟然把自己的忍耐与牺牲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付出,在这张不知何时会通往死亡的病床上,和我一起品尝生之快乐——我们如此坚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能使我们感到幸福的东西了——可我们是否真的为这生之幸福而感到满足呢?和我们心里坚信的东西相比,此刻我们所认为的幸福,是否太过如梦似幻、反复无常了呢?
整夜整夜的守护,也让我感到疲惫,我在浅眠的节子身旁,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最近我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我们的幸福,这让我时常感到不安。
不过这场危机,只持续了一周就消退了。
一天早上,护士来病房,终于卸掉了房里的遮阳伞,敞开了窗户,随即离开。秋天的阳光耀眼地照了进来。她醒过来后,躺在床上感叹:“好舒服啊!”
我正在她的枕边翻阅报纸,心里默默想:那些给人们带来巨大冲击的事情,在结束之后回想起来,竟也如此缥缈无踪,杳无痕迹,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我偷偷瞧了瞧她,不禁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对她说:
“下次你父亲再来,可别像之前那么兴奋啦。”
她脸上泛红,欣然接受了我的意见。
“下次父亲来,我要装作不认识他!”
“这可够呛啊……”
我们互相开着玩笑,互相安慰对方的心情,像小孩子似的,把所有的责任统统推到了她父亲身上。
这之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以一种轻松的心态去看待这周发生的事,认为都只是些意外。直到刚才还侵扰着我们肉体和精神的危机感,一下子全都抛在脑后。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一天晚上,我在她身旁看书。忽然就合上了书走到窗前,沉思伫立良久。随后才再次回到她身边,拿起书本重新开始阅读。
“怎么了?”她仰面问我。
“没什么。”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随后装作注意力都在书上的样子。但终于还是开口说:“来到这儿之后就一直没干什么事,我刚才突然想,也该找点事情做做了。”
“说的也是,工作还是要做的。父亲之前也对此很担心呢。”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也不要只顾虑我的事……”
“不,你的事还是需要多顾及……”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之前构思的某个小说的轮廓,我一边试着抓住灵感,一边喃喃自语似的继续说,“其实,我打算写本关于你的小说。除了你的事之外,我目前好像也不会去多想其他东西。我想,可以把我们彼此给予对方的幸福感——在这种别人认为已经是绝境的时刻迎来的生命的愉悦——把这份不为一般人所知,只有我们才感受得到的东西,用更加确定、生动成形的方式表达出来,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她懂我的心思,就像懂自己的心思一样简单,立马做出了回应。但随即她轻轻扬起嘴角,微笑着说:
“写我的话,尽管随你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写吧。”
但我很直率地接受了这句话。
“嗯,我当然会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去写你……不过,要写这部小说,我有个非你不可的忙要你帮哦。”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啊?”
“没错,我希望你呀,在我工作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幸福满满的状态,不然……”
比起一个人发呆想心事,这样和节子一起思考的方式,反而让我的头脑和灵感变得更加活跃与清晰。我感觉就像压抑在心中的灵感正源源不断地涌出,这使我在病房来来回回踱步思索。
“老是待在病人身边,你也会没精神的……要不出去散散步吧?”
“嗯,我要开始正式写作的话……”我双眼炯炯发亮,神采飞扬地回应她,“那经常散步也是必要的!”
我走出那片森林,绕过一片大沼泽,来到一块无限伸展的八岳山山麓前。在远方,接近森林边缘的地方,是一座狭长的村庄,还有沿着村庄铺展的农田。其中可以看到疗养院的建筑物,几片红色的楼顶好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展开,所以尽管从远处看变得很小,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
从清晨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走了多少地方,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只是信步漫游在这一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走过一片片的森林。此刻,在秋高气爽的晴空下,这座疗养院的小小身影瞬间映入我的视线,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猛然从迷茫中苏醒过来一般,第一次从长久居住的疗养院之外回看自己所处的那栋建筑物中的每一天,每天都被无数病患包围着,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度过,这种生活其实本身就很异样。此时此刻,我感到我心中涌现的创作冲动在不停地催促着我,让我把与节子一起度过的异样美妙的日日夜夜,转化成一个非常凄美而祥和的故事……
“节子啊,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竟可以如此深爱对方。在我们相爱之前,你的存在也好,我的存在也好,都好像消失了一般……”
我回想着我与节子经历的各种往事,思绪时而迅速,时而平缓,时而纹丝不动地停在某处,似乎无休无止地逡巡反复。虽然我现在离节子很远,但这段时间我仍然不停地与她进行心灵的对话,并能听到她的回应。我与她之间的所有故事,就好像生命的本质一样,没有尽头。于是不知不觉间,这个故事也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不再依靠我的意识,任凭自己的力量肆意展开。故事甚至会有自己期待的结局,把动不动就容易停留在某处的我抛下,自顾自地往身患重病的女主人公最终悲惨去世的结局上发展。女主人公预感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竭尽一切使自己更加快乐地活下去,更加努力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在恋人的怀抱中,为生者的悲痛而悲伤,却又无比幸福地走向了死亡——如此一个女主人公的形象,就仿佛被刻画在空中一样,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眼前……
“男人为了让自己与恋人的爱情变得更加纯粹,劝说患病的女孩住进了山中的疗养院。然而死亡还是继续威胁着他们,男人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能得到想要的幸福,即使两个人用这样的方式换来了全部的幸福,这幸福又究竟能否真的让彼此感到满足?而女孩在承受着死亡带来的苦痛的同时,始终感激一直陪伴她到最后的男人,最终无怨无悔地离开了人间。最后,男人也被这位高尚的死者所救赎,终于相信那些存在于双方之间的细小而质朴的幸福……”
这个故事的结局,像是早已被安排好了一般,等待着我的到来。忽然之间,那面临死亡之际的女孩形象,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猛然撞入我的脑海。我仿佛从噩梦之中惊醒,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与羞愧侵袭。为了让身体从这些构思中脱身,我赶忙从坐着的山毛榉根上站了起来。
太阳已经升在高空。山岳、森林、村庄、农田——所有的一切都在秋天的阳光下一片安宁与祥和。远方那座看起来渺小的疗养院,想必一切也正在一如往常地反复发生着。忽然,疗养院中那一张张并不熟悉的脸孔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想到节子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身姿,我看到她一个人落寞地等在原地,等我回去。一念及此,我就开始变得忧心忡忡,忙不迭地走下山道往回走。
我穿过大楼后面的杂树林,回到了疗养院。随后绕过阳台,来到最里头的那间病房。节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她和平时一样,正躺在病床上,一边用手指摆弄着秀发,一边用有些悲伤的眼神凝望着天空。我本来打算用手指敲敲窗户,但看到她这个样子,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节子的表情好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一种危机感。那样子,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露出的木讷神情……这样的她我没有见过,只感觉心里揪紧地难受……突然,她的脸色明快了起来,她仰起脸,甚至露出了微笑。因为她发现我了。
我从阳台走入病房,来到她身旁。
“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她回复我的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是她自己的。
我什么也没说,心情忧郁地保持了沉默。她好像找回了平日里的自己,用以往那种亲密的语调问我:
“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去那边了。”我随后指向阳台对面能望见的那片遥远的森林,简略回答。
“哦,去那个地方了啊……你的小说想得怎么样了?”
“呃,嗯……”我的回应比较冷淡,彼此又回到了之前的那种沉默。随后我突然用提高的声调问她:
“现在这样的生活,你觉得满意吗?”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发问,她显得有些迟疑,但她凝视了我一会儿,似乎为了让我确信一般,坚定地点点头,并有些纳闷地问我: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总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都是我一时任性的结果。虽然我一直觉得现在的生活非常重要,可是你跟着我……”
“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说这种话才是任性呢。”
然而她的话并没有让我看起来很踏实。她带着羞怯,久久注视着我的消沉,最终像是忍耐不住似的开口说道:
“你难道体会不到,我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多么心满意足吗?不管我的身体多么柔弱,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回家。如果不是你在身边陪我,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刚才你不在房间里的那段时间,一开始我还告诉自己,你回来得越晚,我见到你时的喜悦感也会越强烈,所以我能勉强自己一直等你回来——可是当过了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时间,我就会莫名地害怕起来,我觉得这间往常和你一起住的房间,也开始变得无比陌生。我害怕得甚至想要逃离这间病房……可是,当我想起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的心情又逐渐平静下来,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吗?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要是再次回忆起如今一起度过的日子,那该有多美好啊。”
她的声音渐渐嘶哑,说完这段话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嘴角微扬,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听着她的话语,心里满满都是感动。我担心让她看到我感动的样子,于是轻脚走向阳台。我站在阳台上,认真欣赏着眼前的风景。秋天午前的阳光,和曾经那个完全描绘出我们幸福感的初夏黄昏很是相似,却又截然有异。这阳光带着一股清冷与深邃,与当时那个初夏体会到的幸福感一样,我的心被难以名状的感动填满,这感动是如此揪心,如此酸楚,令我难以抑制……
(1) 日本的阿尔卑斯山位于中部山岳国家公园,在英文里称作Japanese Alps,它属于日本本州中部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