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以教育扶贫的名义进入县域到底应该怎么做?
有很多人关心农村教育的发展,以帮扶的名义进入县域学校。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也许我们要思考的是,县域教育能够容纳和希望接受的到底是什么?
从1990年代开始,很多大学就派学生去乡村支教。这个举措的出发点是好的,希望大学生可以带去更加开放和孕育更多可能性的教育理念。很多支教老师在课堂上开展项目式学习、合作式学习,却忽略了这些孩子的实际情况和真实需求。在一些情况下,支教有时候成为一种“交易”,让支教的人可以获得保研加分,“支教”和“保研”这两件事就这样组合到了一起。
县域教育只能靠帮扶才能搞好吗?我就发现在县里真的有很多“教育家”型的校长,真的能做到了解学校里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在这些校长身上,我看到了,教育可以是很朴素的。从他们的经验里,我总结了这样两条:回到教育常识,恢复教学常规。
我自己就是这么经历过来的。我高中在湖南省长沙县第六中学就读。1990年代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县有10所高中,这在今天看来好像是不可想象的。我由于中考没考上一中,就被分到了第六中学。我们这所学校在县里排不上号,比不过一中,也比不过一中之外的其他高中。在开学典礼上,校长就告诉我们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他常常对我们说,不要去管一中怎么教学,怎么成天补课,我们就关起门来把自己的学习搞好就行了。我觉得这就是常识之一,在一所学校里,师生相互守望,相互呵护,就这样过日子。
在校长的带领下,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不好高骛远,老师勤勤恳恳教书,学生安安心心学习。在高一的好几次月考当中,我都考了总成绩第一名,但是我的班主任在成绩单的后面给我的评价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多么言简意赅,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学校教会我的朴素真理:你固然是很好,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虽然偏安一隅,但心中一定要有大世界。
第二个常识就是劳逸结合,不过分地压榨学生。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高三语文老师喜欢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就是“只有玩好才能学好,先要学会玩,才知道怎么学”。这句话现在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但是当时听起来觉得特别正常。他还告诉我们一个学和玩的分配方式:“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不是像今天这样,逼着孩子只争朝夕地玩命学习。
我们校长负责管纪律,他的做法就是要求我们严格遵守学校作息时间,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而凡是不应该学习的时候坚决不允许学习。晚上三节晚自习,谁要是在晚自习课间休息的时候还在教室里看书,他是会把你轰出去的,课间休息时间必须休息。他们深深地知道,只有在玩的时候好好玩了,学习的时候才能好好学。
再说说回到教学常规。第一个常规就是应该在高中阶段给学生提供完整的文理通识教育。为了应对高考和大学专业定向,绝大多数学校都会从高一就开始引导学生进行文理选科,但我们学校从来没这么干过。高二结束的时候,我们学校才通知学生要分科。我最后选的是文科,可是我在高一、高二的时候几乎参加了所有的理科类的学科竞赛。虽然成绩都不怎么样,但是我们学校总是非常鼓励学生积极参加。可是,2014年国家开始搞新高考改革,实行选科和选考。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没有对不同学科建立充分的认知,就要做出如此重要的选择。到了大学反而要进行全面涉及文科、理科、艺术、体育类的分布式通识教育,这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
第二个教学常规就是对体育课的重视。我高二的班主任是体育老师。南方经常下雨,很多时候不能去操场上体育课。我们学校也没有体育馆,老师就会在教室里给我们上体育课。我们会在教室下象棋、军棋、跳棋,做室内广播体操,学校虽然看起来很简陋,条件有限,但是一些室内体育课的小器材都有。有的时候好不容易等到天晴了,班主任就会把自习课也改成体育课,一定要把体育课给补回来。我们学校的校长、党委书记和教导主任三位校领导都是篮球爱好者,经常在傍晚去篮球场打球,搞比赛。所以,我们学校的一道常规风景是,吃完晚饭一定是全校的篮球时间和足球时间——当然,学校也没有足球场,就是踢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球场。我虽然文化课成绩很好,但是体育连及格都困难。我们老师经常吓唬我:“你林小英光成绩好有什么用,你体育不好,未来肯定是发展不好的。”尽管那个时候体育成绩都没有纳入中考和高考,但我的这些朴实的老师就会告诉我们,体育对人的一生很重要。
今天教育焦虑遍地都是,把过去的经验放到今天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然而,不论身处何种情境、什么时代,教育,总该是有一些更高远的追求,目标不一定能实现,但总得去想一想。有一些老师和校长会把“好学生走了,工作价值体现不出来”作为借口,这虽然也是事实,但是身为教育者,应该要有好好对待每一个学生的基本职业道德。本书第一章所描述的那所“被抽空的县中”,在我调研后的三年里,通过托管改革,让留在县中的学生重拾信心,对他们不抛弃,不放弃,实现了本科上线人数和上线率逐年递增。2022年该校参加高考考生1246人,本科上线788人,本科上线率为63.2%,创学校高考成绩有记录以来新高。尽管我不应该以高考分数和上线率作为县中振兴的唯一指标,但至少这是他们所付出努力的象征和结果。这也让我感受到,县域教育就像一块干涸太久的土地,只要浇一桶水下去,真的就会有种子发芽。可是它被遗忘得太久了,它在整个优质教育改革的滚滚大潮当中被碾压,被忽视,变得不被期待。
故事讲到这里,我发现县域内实现普惠式教育是可能的,也是可以期待的。但是我又发现,当教育办得越来越好的时候,面临的诱惑也会越来越多。本科上线率提高了,那我们能不能多出几个北大清华的学生?有的学校或者教育行政官员就会想,要不我们把资源重点投向某些个别学生,让他们更有希望冲击清(华)、北(大)、复(旦)、交(大)。这考验的就是地方教育行政官员对于教育KPI的态度,普惠式教育和精英式教育,到底选择哪一种?
我在2021年夏天采访了一位校长,我问他:“几百个一本和两个北大清华,你会选择哪一个?”他的回答是:“一个清北学生掩盖了学校多少瑕疵!”只要这个学校考出了几个清华北大的学生,很多在办学中的不完美都可以被掩盖,这是多么痛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