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丁集(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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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傲慢与偏见(2)

第六节

朗伯恩的女士们不久就去拜访了内瑟菲尔德的女士们。内瑟菲尔德的女士们也照例做了回访。贝内特小姐的可爱风度,越来越博得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的好感。尽管那位母亲让人无法忍受,几个小妹妹也不值得攀谈,可内瑟菲尔德的姐妹俩还是表示,愿意与贝内特家两位大小姐做个深交。简万分喜悦地领受了这番盛情;可是伊丽莎白仍然认为她们对众人态度傲慢,甚至对她姐姐也不例外,因而无法喜欢她们。虽说她们待简还比较客气,但那多半是由于她们的兄弟爱慕她的缘故。他们俩一碰到一起,人们都看得出来,宾利先生的确爱慕她。伊丽莎白还看得出来,简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宾利先生,现在真有些不能自拔了,可以说深深爱上了他。不过,她想起来感到高兴的是,这事一般不会让外人察觉,因为简尽管感情热烈,但是性情娴静,外表上始终喜盈盈的,不会引起鲁莽之辈的猜疑。伊丽莎白向自己的朋友卢卡斯小姐谈起了这件事。

“这件事要能瞒过众人也许挺有意思,”夏洛特回答道,“但是,遮遮掩掩的有时也划不来。要是一个女人采用这种技巧向心上人隐瞒了自己的爱慕之情,那就可能没有机会博得他的欢心。这样一来,即使她自以为同样瞒过了天下所有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欣慰的。男女恋爱大都含有感恩图报和爱慕虚荣的成分,因此听其自然是不保险的。开头可能都很随便——略有点好感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很少有人能在没有受到对方鼓励的情况下,而敢于倾心相爱。十有八九,女人流露出来的情意,还得比心里感受的多一些。毫无疑问,宾利喜欢你姐姐,可是你姐姐不帮他一把,他也许充其量只是喜欢喜欢她而已。”

“简在自己性情许可的范围内,确实帮他忙了。她对他的情意连我都看得出来,而他却看不出来,那他未免太傻了。”

“别忘了,伊莱扎,他可不像你那样了解简的性情。”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只要女方不有意隐瞒,男方准能看得出来。”

“要是见面多的话,也许他准能看得出来。宾利和简虽然经常见面,但是从没在一起接连待上几个钟头。他们每次见面总是跟一些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不可能允许他们谈个不休。因此,简就得时刻留神,一有可乘之机,就要争分夺秒地加以利用。一旦能把他抓到手,再尽情地谈情说爱也不迟。”

“假如一心只想嫁个有钱的男人,”伊丽莎白答道,“你这个办法倒挺不错。倘若我决心找个阔丈夫,或者随意找个什么丈夫,那我一定采取你的办法。可惜简没有这样的思想,她可不会使心计。如今她还拿不准她究竟对宾利钟情到什么地步,钟情得是否得体。她认识他只不过两个星期。在梅里顿跟他跳了四曲舞,有天上午去他府上跟他见过一面,后来又跟他一起吃过四次饭。就凭着这点交往,叫她怎么能了解他的性格呢?”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假如仅仅跟他吃吃饭,简兴许只会发现他胃口好不好。可你别忘了,他们还在一起待了四个晚上呢——四个晚上的作用可就大啦。”

“是呀。这四个晚上使他们摸透了彼此都喜欢玩二十一点,不喜欢玩科默斯[11]。至于其他主要性格特征,我看他们彼此之间还了解得不多。”

“唔,”夏洛特说,“我衷心希望简获得成功。即使她明天就嫁给宾利先生,我认为她也会获得幸福,其可能性并不亚于先花上一年工夫去研究他的性格。婚姻幸福完全是个机遇问题。双方的脾气即使彼此非常熟悉,或者非常相似,也不会给双方增添丝毫的幸福。他们的脾气总是越来越不对劲,后来就引起了烦恼。你既然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最好尽量少了解他的缺点。”

“你这话说得真逗人,夏洛特。不过,这种说法不合情理。你也知道不合情理,你自己就决不会那么做。”

伊丽莎白光顾得注意宾利先生向姐姐献殷勤的事,却万万没有料到,宾利先生的那位朋友渐渐对她自己留起神来。达西先生起初并不认为她怎么漂亮:他在舞会上望见她的时候,心里并不带有爱慕之意;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打量她只是为了吹毛求疵。但是,他刚向自己和朋友们表明她的容貌一无可取,转眼之间,他又发现她那双黑眼睛透着美丽的神气,使整个脸蛋显得极其聪慧。继这个发现之后,他又从她身上发现了几个同样令他气馁的地方。虽说他带着挑剔的目光,发觉她身条这儿不匀称那儿不完美,但他不得不承认她体态轻盈,招人喜爱。尽管他一口咬定她缺乏上流社会的风度,可他又被她那大大落落的调皮劲儿所吸引。伊丽莎白全然不明了这些情况。在她看来,达西只是个到处不讨人喜欢的男子,他还认为她不够漂亮,不配和他跳舞。

达西开始希望多与她交往。为了争取与她攀谈,他总是留神倾听她与别人的谈话。他这般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在威廉·卢卡斯爵士家,当时他府上宾客满堂。

“达西先生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对夏洛特说道,“我跟福斯特上校谈话要他来听?”

“这个问题只有达西先生能够回答。”

“他要是再这样干,我一定要让他明白,他那一套瞒不过我。他一个心眼就想挖苦人,我要是不先给他点厉害瞧瞧,马上就会惧怕他的。”

过了不久,达西又朝她们走来。虽然他看上去不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卢卡斯小姐还是挑逗朋友把这个问题向他提出来。伊丽莎白经她这么一激,立刻转过脸对达西说道:

“达西先生,我刚才跟福斯特先生开玩笑,要他在梅里顿开一次舞会,难道你不觉得我的话说得非常得体吗?”

“说得非常带劲。不过,这件事总是使得小姐们劲头十足。”

“你对我们太尖刻了。”

“这下子该她受人讥笑了,”卢卡斯小姐说道,“我去打开琴,伊莱扎,你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你这种朋友真是世上少有!——不管当着什么人的面,总是要我弹琴唱歌!假使我存心要在音乐上出风头,那我真要对你感激不尽。可事实上,诸位来宾都听惯了第一流演奏家,我实在不敢坐下来献丑。”然而,经不住卢卡斯小姐再三请求,她只好又说道:“好吧,既然非得献丑,那就献献吧。”接着,她又板着脸瞥了瞥达西:“有句老话说得好,在场的人当然也都很熟悉这句话:‘留口气吹凉粥’[12],我就留口气唱唱歌吧。”

她的表演虽然称不上绝妙,却也颇为动听。唱了一两支歌之后,大家要求她再唱几支,谁想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妹妹玛丽急巴巴地早就坐到了钢琴跟前。原来,贝内特家五姐妹中,只有玛丽长得不好看,因此她便发奋钻研学问,增长才干,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卖弄卖弄。

玛丽既没有天赋,又缺乏情趣,虽然虚荣心促使她勤学苦练,但是也造就了她的迂腐气息和自负派头。有了这种气息和派头,即使她取得再高的造诣,也无济于事。伊丽莎白虽说琴弹得远远不如她,但她仪态大方,毫不造作,因此大家听起来有趣得多。再说玛丽,她弹完一支长协奏曲之后,她的两个妹妹要求她演奏几支苏格兰和爱尔兰小调。玛丽正想博得众人的夸奖和感激,便高高兴兴地照办了。这时,她那两个妹妹和卢卡斯家的几位小姐以及两三个军官,急匆匆地跑到房那头跳舞去了。

达西先生就站在他们附近。他闷声不响,眼看着就这样度过一个晚上,相互也不攀谈攀谈,心里不免有些气愤。他光顾得想心事,竟然没有察觉威廉·卢卡斯爵士就站在他旁边,最后还是威廉爵士先开了口:

“达西先生,这是年轻人多么开心的一种娱乐啊!说来说去,什么也比不上跳舞。我认为这是上流社会最高雅的一种娱乐形式。”

“当然,先生。跳舞是不错,即使在下等社会里也很风行。每个野蛮人都会跳舞。”

威廉爵士只是笑了笑。“你的朋友跳得相当出色,”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宾利也来跳舞,便接着说道,“毫无疑问,你也是舞技精湛啦,达西先生。”

“我想你看见我在梅里顿跳过舞吧,先生?”

“的确看见过。看你跳舞真令人赏心悦目。你常到宫里去跳舞吗?”

“从没去过,先生。”

“难道你不肯到宫里去赏赏脸?”

“但凡能避免的,我哪里也不去赏这个脸。”

“我想你在城里一定有房子吧?”

达西先生点了点头。

“我一度曾想在城里定居——因为我喜欢上流社会。不过,我不大敢说伦敦的空气是否适宜卢卡斯太太。”

威廉爵士停了停,指望对方回答。可是达西却无意回答。恰在这时,伊丽莎白朝他们走来,威廉爵士灵机一动,想趁机献一下殷勤,便对她叫道:

“亲爱的伊莱扎小姐,你怎么不跳舞呀?达西先生,请允许我把这位小姐介绍给你,这是一位十分理想的舞伴,面对这样一位姣丽的舞伴,我想你总不至于不肯跳吧。”说着拉起伊丽莎白的手,准备交给达西先生,而达西先生尽管万分惊奇,却也并非不愿接住那只玉手,不料伊丽莎白急忙将手缩了回去,有些神色仓皇地对威廉爵士说道:

“先生,我确实一点也不想跳舞。你千万别以为我是跑到这边来找舞伴的。”

达西先生恭恭敬敬地请她赏脸跟他跳舞,可是徒费口舌。伊丽莎白决心已定,任凭威廉爵士怎么劝说,她也不肯动摇。

“伊莱扎小姐,你跳舞跳得那么出色,不让我饱饱眼福,这未免有些冷酷吧?再说,这位先生虽然平常并不喜欢跳舞,可是赏半个小时的脸,总不会有问题吧?”

“达西先生太客气了。”伊丽莎白含笑说道。

“他的确太客气了。不过,亲爱的伊莱扎小姐,鉴于有这么大的诱惑,也难怪他多礼。谁不想找你这样的舞伴呢?”

伊丽莎白调皮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扭身走开了。她的拒绝并没有使达西记恨她,相反,他倒有些甜滋滋地想着她。恰在这时,宾利小姐走过来招呼他:

“我猜得出来你在沉思什么。”

“我看不见得。”

“你在想:就这样跟这种人一起度过一个晚上,真叫人无法忍受。我跟你颇有同感。我感到腻烦透了!这些人,枯燥乏味,却又吵闹不堪,无足轻重,却又自命不凡!我多想听你指责他们几句啊!”

“告诉你吧,你完全猜错了。我想的是些美好的东西。我在琢磨:一个漂亮女人脸上长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快乐。”

宾利小姐顿时拿眼睛盯住他的脸,希望他能告诉她,哪位小姐能有这般魅力,逗得他如此想入非非。达西先生毫不畏惧地回答说:

“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

“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宾利小姐重复了一声,“我真感到惊奇。你看中她多久啦?——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向你道喜啊?”

“我早就料到你会问出这种话。女人的想象力真够敏捷的,一眨眼工夫就能从爱慕跳到恋爱,再从恋爱跳到结婚。我早知道你会向我道喜的。”

“唔,你这么一本正经,我看这件事百分之百定啦。你一定会有一位可爱的岳母大人,当然,她会始终跟你住在彭伯利。”

宾利小姐如此恣意打趣的时候,达西先生完全似听非听。

她见他如此泰然自若,便觉得万无一失,喋喋不休地戏谑了他半天。

第七节

贝内特先生的财产几乎全包含在一宗房地产上,每年可以得到两千镑的进项。也该他的女儿们倒霉,他因为没有儿子,这宗房地产得由一个远房亲戚来继承。至于她们母亲的家私,虽说就她这样的家境来说不算少,但却很难弥补贝内特先生收入的不足。她父亲曾在梅里顿当过律师,给了她四千镑遗产。

她有个妹妹嫁给了菲利普斯先生,此人原是她们父亲的秘书,后来就继承了他的事务。她还有个兄弟住在伦敦,从事一项体面的生意。

朗伯恩村距离梅里顿只有一英里路,这对几位年轻的小姐来说,是再便利不过了。她们每周通常要去那里三四次,看看姨妈,顺路逛逛一家女帽店。两个妹妹凯瑟琳和莉迪亚,往那里跑得特别勤。她们的心事比姐姐们的还少,每逢找不到有趣的消遣时,就往梅里顿跑一趟,既为早晨的时光增添点乐趣,也为晚上提供点谈资。尽管乡下一般没有什么新闻,她们总能设法从姨妈那里打听到一些。就说眼下吧,附近一带新开来了一个民兵团,她们的消息来源当然也就丰富了,心里感到异常高兴。这个团整个冬天都要驻扎在这里,团部就设在梅里顿。

现在,她们每次去拜访菲利普斯太太,都能获得一些最有趣的消息。她们每天都能打听到几个军官的名字和社会关系。军官们的住所不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后来小姐们也陆续认识了他们。菲利普斯先生拜访了所有的军官,这就为外甥女们开辟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幸福源泉。她们开口闭口都离不了那些军官。宾利先生尽管很有钱,一提起他来贝内特太太就会眉飞色舞,但在小姐们眼里却一钱不值,压根儿不能与军官的制服相比。

一天早晨,贝内特先生听见她们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个话题,便冷言冷语地说道:

“我从你们的说话神气看得出来,你们确实是两个再蠢不过的傻丫头。我以前还有些半信半疑,现在可是深信不疑了。”

凯瑟琳一听慌了神,也就没有回答。莉迪亚却完全无动于衷,继续诉说她如何爱慕卡特上尉,希望当天能见到他,因为他明天上午要去伦敦。

“我感到惊奇,亲爱的,”贝内特太太说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说自己的孩子蠢。我即使真想看不起谁家的孩子,那也绝不会是我自己的孩子。”

“要是我的孩子是愚蠢,我总得有个自知之明。”

“你说得不错,可事实上,她们一个个都很聪明。”

“我很高兴,这是我们唯一的一点意见分歧。我本来希望,我们的意见在每点上都能融洽一致,可是说起我们的两个小女儿,我却绝不能赞同你的看法,我认为她们极其愚蠢。”

“亲爱的贝内特先生,你不能指望这些女孩子像她们的父母一样富有理智。等她们长到我们这个年纪,她们准会像我们一样,不再去想什么军官了。我记得有一度我也很喜欢红制服——而且说真的,现在心里还很喜欢。要是有一位年轻漂亮的上校,每年有五六千镑的收入,想娶我的一个女儿,我绝不会拒绝他。那天晚上在威廉爵士家里,福斯特上校穿着军服,我看真是一表人才。”[13]

“妈妈,”莉迪亚嚷道,“姨妈说,福斯特上校和卡特上尉不像刚来时那么常去沃森小姐家啦。她近来常常看见他们站在克拉克图书馆里。”

贝内特太太刚要回答,不料一个男仆走了进来,给贝内特小姐拿来一封信。信是从内瑟菲尔德送来的,仆人等着取回信。贝内特太太喜得两眼闪亮,女儿读信的时候,她急得直叫:

“简,谁来的信?什么事?怎么说的?简,快告诉我们,快点,宝贝!”

“是宾利小姐写来的。”简说,然后把信读了出来。

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今天不发发慈悲,来与路易莎和我一道吃晚饭,我们俩就要结下终生怨仇了。两个女人整天在一块谈心,到头来没有不吵架的。接信后请尽快赶来。我哥哥及其朋友要上军官们那里吃饭。

永远是你的朋友

卡罗琳·宾利

“上军官们那里吃饭!”莉迪亚嚷道,“奇怪,姨妈怎么没告诉我们这件事。”

“上别人家去吃饭,”贝内特太太说,“真晦气。”

“我可以乘车子去吗?”简问。

“不行,亲爱的,你还是骑马去吧,天像是要下雨,那样一来,你就要在那儿过夜了。”

“你要是肯定他们不会送她回来的话,”伊丽莎白说,“那倒是个好主意。”

“哦!男士们要乘宾利先生的马车去梅里顿,赫斯特夫妇光有车没有马。”

“我还是愿意乘马车去。”

“乖孩子,我敢说你爸爸腾不出马来,农场上要用马,贝内特先生,是这样吧?”

“农场上常常要用马,可惜让我捞到手的时候并不多。”

“如果今天让你捞到手,”伊丽莎白说,“就会了却妈妈的心愿。”

最后,她终于敦促父亲承认,几匹拉车的马都已派了用场。因此,简只得骑着另外一匹马去,母亲把她送到门口,喜气盈盈地连声预祝天气变坏。她果然如愿了。简走后不久,天就下起了大雨,妹妹们都替她担忧,母亲反倒为她高兴。大雨整个晚上都下个不停,简当然也没法回来。

“我这个主意出得真妙!”贝内特太太一次次说道,好像能让老天下雨全是她的功劳。不过,她的神机妙算究竟造成多大幸福,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知道。刚吃完早饭,内瑟菲尔德那里就打发仆人,给伊丽莎白送来一封信,内容如下:

最亲爱的莉齐:

今天早晨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想这是昨天浇了雨的缘故。好心的朋友要我等身体好些再回家。他们还非要让琼斯先生来给我看看——因此,你们要是听说他来给我看过病,请不要惊讶——我只不过有点喉痛和头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你的……

“亲爱的太太,”等伊丽莎白念完信,贝内特先生说道,“假如你女儿得了重病,假如她送了命,我们心里倒也有个安慰,因为那是奉了你的命令,去追求宾利先生引起的。”

“哦!我才不担心她会送了命呢。人哪有稍微伤点风就送命的。人家会好好照料她的。只要她待在那儿,保管没事。要是有车子的话,我倒想去看看她。”

伊丽莎白却真焦急了,尽管没有车子,还是决定非去看看姐姐不可。她不会骑马,唯一的办法只有步行。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大伙。

“你怎么能这么傻,”母亲嚷道,“路上这么泥泞,亏你想得出来!等你到了那里,你那副样子就见不了人啦。”

“我只要见得了简就行。”

“莉齐,”父亲说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派马套车?”

“当然不是。我不怕走路。只要存心去,这点路算什么,只不过三英里嘛。我晚饭前赶回来。”

“我敬佩你的仁爱举动,”玛丽说道,“但是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感情应该受到理智的约束。依我看,做事总得有个分寸。”

“我俩陪你走到梅里顿。”凯瑟琳和莉迪亚说道。伊丽莎白表示赞成,于是三位年轻小姐便一道出发了。

“我们要是赶得快,”三人上路后,莉迪亚说道,“兴许还能赶在卡特上尉临走前见上他一面。”

三姐妹到了梅里顿便分手了。两个妹妹朝一位军官太太家里走去,剩下伊丽莎白独自往前赶,只见她急急忙忙,脚步匆匆,穿过一块块田地,跨过一道道栅栏,跳过一个个水洼,最后终于看见了那幢房子。这时,她已经两脚酸软,袜子上沾满了泥浆,脸上也累得通红。

她被领进了早餐厅,只见众人都在那里,唯独简不在场。她一走进来,众人都大吃一惊。照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看来,这么一大早,路上这么泥泞,她竟然独自步行了三英里,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伊丽莎白料想,他们准会因此而瞧不起她。然而,他们却十分客气地接待了她。那位做兄弟的表现得不仅客客气气,而且非常热情友好。达西先生少言寡语,赫斯特先生索性一言不发。达西先生心里有些矛盾,一方面爱慕她那因为奔波而泛起的娇艳面容,另一方面又怀疑她是否有必要独自打那老远赶来。至于赫斯特先生,他一门心思只想吃早饭。

伊丽莎白问起了姐姐的病情,得到的回答却不大妙。贝内特小姐夜里没睡好觉,现在虽然起床了,但身上还烧得厉害,不能出房门。让伊丽莎白高兴的是,他们立刻把她领到了姐姐那里。简原先只是担心引起家人的惊恐或不便,才没在信里表示她多么盼望有个亲人来看看她,眼下一见妹妹来了,心里感到非常欣喜。不过,她没有力气多说话,等宾利小姐走出去,屋里只剩下她们姐妹俩的时候,她只能说几句感激主人的话,因为他们待她实在太好了。伊丽莎白静悄悄地侍候着她。

早饭吃过之后,宾利家的姐妹俩也来陪伴她们。伊丽莎白看到她们对姐姐那么亲切,那么关怀,也对她们产生了好感。医生赶来了,检查了病人的症状,说她患了重感冒(其实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必须尽力调治好。他还嘱咐简上床休息,并且给她开了几样药。医生的嘱咐立即照办了,因为病人的热度又升高了,而且头痛得十分厉害。伊丽莎白片刻也不离开姐姐的房间,另外两位女士也很少走开,因为男士们都不在家,她们到别处也是无所事事。

时钟打三点的时候,伊丽莎白觉得应该走了,便勉勉强强地说了一声。宾利小姐提出派马车送她,伊丽莎白打算稍许推谢一下就接受主人的盛意,不料简表示舍不得让她走,于是宾利小姐只得改变派马车的主意,请她在内瑟菲尔德暂且住下。伊丽莎白感激不尽地答应了,随即便差遣仆人去朗伯恩,把她留下的消息告诉她家人,同时带回些衣服来。

第八节

五点钟的时候,主人家两姐妹出去更衣。到了六点半,伊丽莎白被请去吃晚饭。大家都很讲究礼貌,纷纷探问简的病情,其中宾利先生表现得尤为关切,伊丽莎白见了十分欢喜,只可惜她做不出令人鼓舞的回答。简一点也没见好。那姐妹俩听到这话,便三番五次地说她们多么担忧,患重感冒多么可怕,她们自己多么讨厌生病,然后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原来,简不在面前她们就对她漠不关心,这就使伊丽莎白重新滋生了对她们的厌恶之情。

的确,这伙人里只有她们的兄弟能使她感到满意。他显然是在为简担忧,对伊丽莎白也关怀备至。本来,伊丽莎白觉得别人将她视为不速之客,但是受到这般关怀之后,她心里也就不那么介意了。除了宾利先生之外,别人都不大理睬她。宾利小姐一心扑在达西身上,她姐姐差不多也是如此。再说赫斯特先生,他就坐在伊丽莎白身旁,可他天生一副懒骨头,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吃喝和玩牌,后来见伊丽莎白放着五香菜炖肉不吃,却去吃一盘家常菜,便不再搭理她了。

伊丽莎白一吃过晚饭,就立即回到简那里。她一走出饭厅,宾利小姐就开始诽谤她,说她太没有规矩,真是既傲慢又无礼;说她寡言少语,仪态粗俗,情趣索然,模样难看。赫斯特夫人也有同感,而且还补充了两句:

“总而言之,她除了擅长跑路之外,没有别的长处。我永远忘不了她今天早晨的那副样子,简直像个疯子。”

“她真像个疯子,路易莎。我简直忍不住笑。她这一趟跑得无聊透了!姐姐伤了点风,犯得着她在野地里跑跑颠颠吗?她的头发给弄得多么蓬乱,多么邋遢!”

“是呀,还有她的衬裙。你们要是看见她的衬裙就好了。我绝对不是瞎说,那上面沾了足足六英寸泥。她把外面的裙子往下拉了拉,想遮住衬裙,可惜没遮住。”

“你形容得也许非常逼真,路易莎,”宾利说道,“可我却一点也没注意到。我觉得,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今天早晨走进屋的时候,样子极其动人。我可没看见她那沾满泥浆的衬裙。”

“你一定看见了,达西先生,”宾利小姐说,“我想,你总不愿意看见令妹出这种洋相吧?”

“当然不愿意。”

“踏着齐踝的泥浆,孤零零一个人跑了三英里,四英里,五英里,谁知道多少英里!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依我看,这表明她狂妄放肆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一点体面也不顾,乡巴佬气十足。”

“这正表明了她对姐姐的手足之情,非常感人。”宾利说。

“我很担心,达西先生,”宾利小姐低声怪气地说道,“她的冒失行为大大影响了你对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的爱慕吧?”

“毫无影响,”达西答道,“经过一番奔波,她那双眼睛越发明亮了。”说完这话,屋子里沉默了一阵,随即赫斯特夫人又开口了:

“我非常器重简·贝内特,她倒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我衷心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只可惜遇到那样的父母,又有些那么低贱的亲戚,恐怕没有什么指望了。”

“我好像听你说过,她们有个姨父在梅里顿当律师。”

“是的。她们还有个舅舅,住在奇普赛德[14]一带。”

“那真妙极了。”做妹妹的补充了一句,于是姐妹俩都纵情大笑。

“即使她们的舅舅多得能塞满奇普赛德街,”宾利嚷道,“也丝毫无损她们的讨人喜爱。”

“不过,要想嫁给有地位的男人,机会可就大大减少了。”达西回答说。

宾利没有搭理这句话,可是他的两个姐妹听了却非常得意,她们又拿贝内特小姐的低贱亲戚尽情取笑了一番。

不过她们一离开饭厅,便又重新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来到简的房间,一直陪她坐到喝咖啡的时候。简仍然病得厉害,伊丽莎白始终不肯离开她,直到傍晚,见她睡着了,她才放下心,觉着尽管有些不乐意,还是应该下楼去看看。她走进客厅,发现大家正在玩卢牌[15],大家当即请她来玩,她怕他们玩大赌[16],便谢绝了,推说放心不下姐姐,只在楼下待一会儿,还是找本书消遣消遣。赫斯特先生惊讶地望着她。

“你宁可看书也不玩牌?”他说道,“真是少见。”

“伊莱扎·贝内特小姐瞧不起玩牌,”宾利小姐说道,“她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对别的事情一概不感兴趣。”

“我既领受不起这样的夸奖,也担当不得这样的责备。我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人,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

“毫无疑问,你就很乐意照料你姐姐,”宾利说道,“但愿你姐姐快些复原,那样你就会觉得更快乐了。”

伊丽莎白由衷地谢了他,然后朝一张摆着几本书的桌子走去。宾利立即表示要给她再拿些来,把他书房里的书全拿来。

“我要是多藏些书就好了,既可供你阅读,我面子上也光彩些。不过我是个懒虫,虽说藏书不多,却也读不过来。”

伊丽莎白跟他说,房间里这几本书足够她看的了。

“我感到很惊奇,”宾利小姐说,“父亲怎么只留下这么一点点书。达西先生,你在彭伯利的那个书房有多气派啊!”

“那有什么好稀奇的,”达西答道,“那是好几代人努力的结果。”

“可你也添置了不少啊。你总是一个劲儿地买书。”

“如今这个时代,我不好意思忽略家里的书房。”

“忽略!但凡能为那个壮观的地方增添光彩的事情,你肯定一桩也没有忽略!查尔斯,你给自己盖房子的时候,但愿能有彭伯利一半美观就行了。”

“但愿如此。”

“不过,我还真要奉劝你就在那一带买块地,照彭伯利的模式盖座房子。英国没有哪个郡比德比郡更美的了。”

“我十分乐意这么办。要是达西肯卖的话,我想索性把彭伯利买下来。”

“我是在谈论可能办到的事情,查尔斯。”

“我敢说,凯瑟琳,买下彭伯利比仿照它另盖一座房子,可能性更大一些。”

伊丽莎白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住了,没有心思再看书了。不久,她索性把书放在一旁,走到牌桌跟前,坐在宾利先生和他姐姐之间,看他们玩牌。

“自春天以来,达西小姐又长高了好些吧?”宾利小姐说道,“她会长到我这么高吗?”

“我想她会的。她现在大约有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那么高,或许还要高一点。”

“我真想再见见她!我从没碰到过这么讨我喜欢的人。模样那么俊俏,举止那么优雅,小小年纪就那么多才多艺!她的钢琴弹得棒极了。”

“真叫我感到惊奇,”宾利说道,“年轻小姐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一个个全都那么多才多艺。”

“年轻小姐全都多才多艺!亲爱的查尔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认为她们全是这样。她们都会装饰台桌,点缀屏风,编织钱袋。我简直就没见过哪一位不是样样都会,而且每逢听人头一次谈起某位年轻小姐,总要说她多才多艺。”

“你列举这些平凡的所谓才艺,”达西说道,“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许多女人只不过会编织钱袋,点缀屏风,也给挂上了多才多艺的美名。我绝不能赞同你对一般妇女的评价。在我认识的所有女人中,真正多才多艺的只有半打,再多就不敢说了。”

“当然,我也是如此。”宾利小姐说。

“那么,”伊丽莎白说,“照你看来,一个多才多艺的妇女应该具备很多条件啦。”

“是的,我认为应该具备很多条件。”

“哦,当然,”达西的忠实羽翼嚷起来了,“一个女人不能出类拔萃,就不能真正算是多才多艺。一个女人必须精通音乐、唱歌、图画、舞蹈以及现代语言,才当得起这个称号。除此之外,她的仪表步态、嗓音语调、谈吐表情,都必须具备一种特质,否则她只获得一半资格。”

“她必须具备这一切,”达西接着说道,“除了这一切之外,她还应该有点真才实学,多读些书,增长聪明才智。”

“难怪你只认识六个才女呢。我倒怀疑你可能连一个也不认识吧?”

“你怎么对你们女人这么苛求,竟然怀疑她们不可能具备这些条件?”

“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我可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说的那么全面,既有才干,又有情趣,既勤奋好学,又风仪优雅。”

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一齐叫起来了,抗议她不该怀疑一切,并且郑重其事地说,她们就知道不少女人完全具备这些条件。话音未落,赫斯特先生便叫她们别吵了,厉声抱怨说,她们对打牌太不专心了。

就这样,众人都闭口不语了,没过多久,伊丽莎白便走出了客厅。

门关上之后,宾利小姐说道:“有些年轻女人为了博得男人的青睐,不惜贬低自己的同胞,伊莱扎·贝内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种手段确实迷惑了不少男人。但是,我认为这是一种拙劣的手段,卑鄙的伎俩。”

“毫无疑问,”达西听出这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便回答道,“女人为了勾引男人有时不惜玩弄种种诡计,这些诡计全都是卑鄙的。凡是带有狡诈意味的举动,都是令人鄙夷的。”

宾利小姐不大满意他这个回答,因此也就没有再谈下去。

伊丽莎白又到他们这里来了一趟,只是想说一声:她姐姐病得更重了,她不能离开她。宾利催着立即去请琼斯先生,可是他的两个姐妹认为乡下郎中不中用,主张赶快派人到城里去请一位名医来。伊丽莎白不赞成这么做,但是又不愿意拒绝她们兄弟的建议,于是大家商定:如果贝内特小姐明天早晨还不见好,就立即派人去请琼斯先生。宾利心里非常不安,他的姐妹也声称十分担忧。不过,吃过晚饭之后,这姐妹俩演奏了几支二重奏,终于消除了烦闷,而宾利却找不到有效的办法解除焦虑,只有关照女管家尽力照料病人和她妹妹。

第九节

当晚,伊丽莎白大部分时间是在姐姐房里度过的。第二天一大早,宾利先生就派女佣来问候。过了不久,他两个姐妹也打发两个文雅的侍女来探询。伊丽莎白感到欣慰的是,她总算可以告诉他们:病人已经略有好转。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要求主人家差人替她往朗伯恩送封信,想让母亲来看看简,亲自判断一下她的病情。信立即送出去了,信上说的事也很快照办了。刚吃过早饭不久,贝内特太太便带着两个小女儿赶到了内瑟菲尔德。

假若贝内特太太发现简真有什么危险,那她倒要伤心死了。但是一见女儿病得并不怎么严重,她又有些得意了,反而希望女儿不要立即复原,因为一复原,她就得离开内瑟菲尔德。所以,当女儿提出要她带她回家时,她听也不要听。再说,差不多与她同时赶到的医生,也认为这不妥当。母亲陪着简坐了一会儿,宾利小姐便来请客人吃早饭,于是她就带着三个女儿一起走进早餐厅。宾利迎上前来,说是希望贝内特太太发觉,贝内特小姐并不像她想象中病得那么严重。

“我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先生,”贝内特太太回答道,“她病得太厉害了,根本不能接她走。琼斯先生说,千万不能把她接走。我们只得多叨扰你们几天啦。”

“移动!”宾利嚷道,“绝对不行。我相信,我妹妹绝不肯让她走的。”

“你放心好啦,太太,”宾利小姐冷漠而不失礼貌地说道,“贝内特小姐待在我们这儿,我们会尽心照顾她的。”

贝内特太太连声道谢。

“要不是多亏了这些好朋友,”她又接着说道,“我真不知道简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病得太厉害了,遭了多大的罪,不过她最能忍耐啦,她一贯都是这样,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像她这么温柔的性格。我常跟另外几个女儿说,她们全都比不上她。宾利先生,你这间屋子真讨人喜欢,从那条石子路上望出去,景色也很迷人。我真不知道乡下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内瑟菲尔德,虽说你的租期很短,希望你不要急着搬走。”

“我干什么事都很急,”宾利答道,“假使我打定主意要离开内瑟菲尔德,我可能在五分钟之内就搬走。不过,眼下我算是在这儿住定了。”

“我也正是这么猜想的。”伊丽莎白说。

“你开始了解我啦,是吗?”宾利转身对她大声说道。

“哦!是的——我完全了解你。”

“但愿你说这句话是在恭维我。不过,这么轻易让人看透,未免有些可怜。”

“那要看情况了。一个性格深沉复杂的人,很难说是否就比你这样的人更值得受人尊重。”

“莉齐,”她母亲嚷道,“别忘了你在做客。家里让你野惯了,在这儿可不许瞎胡闹。”

“我以前还不知道,”宾利马上接着说道,“你对人的性格很有研究。这一定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吧?”

“是的。不过,还是复杂的性格最有意思。这种性格起码具有这个优点。”

“一般说来,”达西说道,“乡下可供进行这种研究的对象很少。在乡下,你的活动范围非常狭窄,非常单调。”

“但人还是有很多变化的,他们身上总有些新东西值得你去注意。”

“一点不假,”贝内特太太嚷道,达西刚才以那种口气提到乡下,真让她生气,“告诉你吧,那方面的事情乡下跟城里一样多。”

大家都吃了一惊。达西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便悄悄走开了。贝内特太太自以为彻底战胜了达西,便乘胜追击。

“就我来说,我觉得伦敦除了商店和公共场所以外,没有什么比乡下更优越的地方。乡下舒服得多了,不是吗,宾利先生?”

“我到了乡下就不想离开乡下,”宾利回答说,“到了城里又不想离开城里。乡下和城里各有各的好处,我住在哪儿都一样快活。”

“啊——那是因为你性情好。可那位先生,”贝内特太太朝达西望了一眼,“似乎觉得乡下一文不值。”

“真是的,妈妈,你搞错了,”伊丽莎白为母亲害臊,便说,“你完全误解了达西先生的意思。他只不过说,乡下碰不到像城里那么些各式各样的人,这你可得承认是事实。”

“当然啦,亲爱的,谁也没否认过。不过,要是说这个地方还碰不到多少人,我想也没有几个比这更大的地方了。我就知道,常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就有二十四户人家。”

若不是碍着伊丽莎白的面子,宾利真忍不住要笑出来。他妹妹可不像他那么体念,硬带着神气活现的笑容望着达西。伊丽莎白想拿话转移一下母亲的心思,便问她说:自她离家以后,夏洛特·卢卡斯有没有到朗伯恩来过。

“来过。她是昨天跟她父亲一道来的。威廉爵士是个多么和蔼的人啊,宾利先生——难道不是吗?完全是个上流社会的人!那么文雅,又那么随和!遇见谁都要交谈几句。我看这才叫有教养呢。那些自命不凡、金口难开的人,他们完全是想错了念头。”

“夏洛特在我们家吃饭了吗?”

“没有,她硬要回家去。我猜想,家里要她回去做馅饼。就我来说,宾利先生,我总是雇些能干事的用人。我的女儿就不是像他们那样教养大的。不过,一切都要看各人自己,告诉你吧,卢卡斯家的姑娘全是些好姑娘,只可惜长得不漂亮!倒不是我认为夏洛特很难看,她毕竟是我们特别要好的朋友。”

“她看来是位很可爱的姑娘。”宾利说。

“哦!是的。不过你得承认,她长得很一般。卢卡斯太太本人也常这么说,羡慕我的简长得俊俏。我不喜欢吹自己的孩子,不过说实话,简这孩子——比她好看的姑娘可不多见。谁都这么说,我可不是偏心眼。还在她十五岁那年,在我城里那位兄弟加德纳家里,有位先生爱上了她,我弟媳妇硬说,我们临走前他会向简求婚。不过,他没有提出来。也许他觉得她太年轻。不过他为简写了几首诗,写得真动人。”

“他的爱情也就此完结了,”伊丽莎白不耐烦地说,“我想许多人就是采取这个方式,克制了自己的爱情。诗有驱除爱情的功能,这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我一向认为,诗是爱情的食粮。”达西说。

“那要是一种美好、坚贞、健康的爱情才行。凡是强健的东西,都可以从万物获得滋补。如果只是一点微薄的情意,那么我相信,一首出色的十四行诗就能把它彻底葬送掉。”

达西只笑了笑。接着大家都默不作声了,这时伊丽莎白提心吊胆的,生怕母亲又要出丑。她想揽话,可又想不出说什么好。沉默了一阵之后,贝内特太太又一次感谢宾利先生对简的悉心照料,同时还为莉齐也来打扰他表示歉意。宾利先生回答得既客气又真挚,逼着妹妹也跟着客气起来,说了些合乎时宜的话。宾利小姐说话的神态不是很自若,但贝内特太太已经够满意的了,过了不一会儿,她便叫预备马车。一见这个信号,她小女儿便挺身而出。原来,自从她们母女来到此地,两个姑娘一直在窃窃私议,最后说定,由小女儿提醒宾利先生不要忘记,他刚来乡下时曾许诺,要在内瑟菲尔德开一次舞会。

莉迪亚是个发育良好的健壮姑娘,年方十五,细皮嫩肉,和颜悦色。她是母亲的掌上明珠,由于深受宠爱,很小就步入了社交界。她生性活泼,天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她姨父一次次拿好酒好菜款待那些军官,军官又见她轻佻风流,便向她大献殷勤,从此她也就越发有恃无恐了。因此,她无所顾忌地向宾利先生提出了开舞会的事,愣头愣脑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诺言,而且还说:他要是不履行诺言,那可是天下最丢人的事。宾利先生给突然将了一军,他的回答却叫贝内特太太觉得很悦耳:

“我向你保证,我非常愿意履行自己的诺言。等你姐姐康复以后,舞会的日期就请你来择定。你总不会想在姐姐生病的时候跳舞吧?”

莉迪亚表示满意。“哦!是的——等简复原以后再跳,那敢情好。到那时候,卡特上尉很可能又回到了梅里顿。等你的舞会开完以后,”她接着又说,“我非要让他们也开一次不可。我要跟福斯特上校说,他要是不开,那就太丢人啦。”

贝内特太太随即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伊丽莎白立刻回到了姐姐身边,也顾不得主人家两姐妹和达西先生会对她和她家里人如何说三道四了。不过,尽管宾利小姐一个劲儿地拿美丽的眼睛打趣,达西先生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她们去编派伊丽莎白的不是。

第十节

这一天过得和前一天差不多。上午[17],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陪了病人几个钟头,病人尽管康复得很慢,却在不断康复。到了晚上,伊丽莎白跟大伙一块待在客厅里。不过,这一回却没有人打卢牌。达西先生在写信,宾利小姐坐在他旁边,一面看他写信,一面接二连三地打扰他,要他代问他妹妹好。赫斯特先生和宾利先生在打皮克牌[18],赫斯特夫人在一旁看他们打。

伊丽莎白拿起针线活,听着达西跟宾利小姐谈话,觉得十分有趣。只听宾利小姐恭维个没完没了,不是夸奖他字写得棒,就是赞美他一行行写得匀称,要不就是称颂他信写得长,不想对方却冷冰冰地带理不理。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奇妙的对话,这场对话与伊丽莎白对两人的看法完全吻合。

“达西小姐收到这样一封信该有多高兴啊!”

达西没有搭理。

“你写得快极了。”

“你这话可说错了。我写得相当慢。”

“你一年得写多少信啊!还有事务上的信呢!我看这太让人厌烦啦!”

“这么说,事情幸亏落到了我身上,没落到你身上。”

“请告诉令妹,我很想见到她。”

“我已经遵命告诉过她一次了。”

“恐怕你不大喜欢你那支笔。让我给你修修吧。我修得好极啦。”

“多谢——我一向都是自己修理。”

“你怎么能写得这么工整?”

达西没有吱声。

“请告诉令妹,我听说她的竖琴弹得有长进了,真觉得高兴。还请告诉她,她那块小桌布图案设计得真美,我喜欢极了,我觉得比起格兰特利小姐的,不知要强多少倍。”

“你是否可以允许我等到下次写信时,再转告你的喜悦之情?这一次我可写不下那么多啦。”

“哦!不要紧。我一月份就会见到她的。不过,你总是给她写这么动人的长信吗,达西先生?”

“我的信一般都很长,但是否每封信都很动人,这可由不得我来说了。”

“我总觉得,凡是能洋洋洒洒写长信的人,不可能写不好。”

“你可不能拿这话来恭维达西,凯瑟琳,”她哥哥嚷道,“因为他写起信来并不洋洋洒洒。他总在琢磨四音节的字。难道不是吗,达西?”

“我的写信风格与你大不相同。”

“哦,”宾利小姐叫起来了,“查尔斯写起信来马虎透顶。他要漏掉一半字,涂掉另一半。”

“我的念头转得太快,简直来不及写——因此,收信人有时候觉得我的信言之无物。”

“宾利先生,”伊丽莎白说,“你这样谦虚,人家本来想责备你也不忍心了。”

“假装谦虚是再虚伪不过了,”达西说,“那样做往往只是信口开河,有时只是转弯抹角的自夸。”

“那你把我那句谦虚的话划归哪一类呢?”

“转弯抹角的自夸。你实在是为自己写信方面的缺点感到自豪,你认为这些缺点是思维敏捷和写得马虎引起的,你觉得这些表现即使不算可贵,也至少非常有趣。凡是办事快当的人总是以快为荣,很少考虑事情办得是否完善。你今天早上跟贝内特太太说,假使你打定主意要离开内瑟菲尔德,你五分钟之内就能搬走,你这话无非是想夸耀自己,恭维自己——然而,急躁的结果只能使该做的事没有做,无论对人对己都没有真正的好处,这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得啦,”宾利嚷道,“到了晚上还记得早上说的傻话,这太不值得啦。不过老实说,我当时和现在都相信,我对自己的看法并没有错。因此,我至少没有为了在女士们面前炫耀自己,而装出一副无端的急性子。”

“也许你真相信自己的话,我可绝不相信你会那么神速地搬走,你跟我认识的任何人一样,都是见机行事。假如就在你上马的时候,有个朋友跟你说:‘宾利,你还是待到下周再走吧。’你就可能听他的话,就可能不走了——他要是再提个要求,你也许会待上一个月。”

“你说这番话只不过证明,”伊丽莎白嚷道,“宾利先生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办。与他的自夸比起来,你把他夸耀得光彩多啦。”

“我感到不胜荣幸,”宾利说,“我的朋友说的话,经你这么一解释,反倒变成恭维我性情随和。不过,我只怕你这种解释绝不符合那位先生的原意,因为遇到这种情况,我只有断然拒绝那位朋友,赶快骑马走掉,达西才会看得起我。”

“那么,达西先生是否认为,你原来的打算尽管很草率,但你只要坚持到底,也就情有可原了呢?”

“老实说,这件事我也解释不清楚,得由达西自己来说明。”

“你想让我来说明,可那些意见是你硬栽到我头上的,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不过,贝内特小姐,假定情况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也别忘了这一点:那位朋友所以叫他回到屋里,叫他延缓一下计划,那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心愿,他尽管提出了要求,却并没有坚持要他非那样做不可。”

“爽快——轻易——地听从朋友的劝告,在你看来并不是什么优点。”

“盲目服从,是不尊重双方理智的表现。”

“达西先生,你似乎完全否定了友情的作用。如果你尊重向你提要求的人,你往往会不等他来说服你,就爽爽快快地接受他的要求。我并不是在特指你所假设的宾利先生的那种情况。也许我们可以等到真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再来讨论他处理得是否慎重。不过,在一般情况下,朋友之间遇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个已经打定主意,另一个要他改变主意,如果被要求的人不等对方把他说通,就听从了对方的意见,难道你会因此而瞧不起他吗?”

“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是否可以先确定一下那个朋友提出的要求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们两人究竟亲密到什么地步?”

“当然可以,”宾利大声说道,“那就让我们听你仔细讲讲吧,别忘了比较一下他们的高矮个头,因为,贝内特小姐,这一点会对我们的争论产生你意识不到的影响。实话告诉你,假使达西不是因为长得比我高大,我绝不会那么敬重他。我敢说,在有些时候,有些场合,达西是个再可恶不过的家伙啦,特别是在他家里,逢上星期天晚上,当他没事可干的时候。”

达西先生笑了笑。伊丽莎白觉得他好像很生气,便连忙忍住了笑。宾利小姐见达西受到戏弄,心里愤愤不平,责怪哥哥不该胡说八道。

“我明白你的用心,宾利,”达西说,“你不喜欢争论,想把这场辩论压下去。”

“我也许真是这样。争论太像争吵了。假如你和贝内特小姐能等我走出屋以后再争论,我将不胜感激。然后,你们便可以爱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

“你的这个要求,”伊丽莎白说,“对我并没有损失。达西先生还是去把信写好吧。”

达西先生听了她的话,真把信写好了。

这件事完了之后,达西请求宾利小姐和伊丽莎白赏赐他一点乐曲听听。宾利小姐欣然跑到钢琴跟前,先是客气了一番,请伊丽莎白带头先弹,伊丽莎白却同样客气而倍加诚恳地推辞了,随后宾利小姐才坐了下来。

赫斯特夫人替妹妹伴唱。就在她俩如此表演的时候,伊丽莎白一面翻阅着钢琴上的几本琴谱,一面情不由己地注意到,达西总是不断地拿眼睛盯着她。她简直不敢设想,她居然会受到一个如此了不起的男人的爱慕。然而,假如说达西是因为讨厌她才那么望着她,那就更奇怪了。最后,她只能这样想:她所以引起达西的注意,那是因为照他的标准衡量,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让人看不顺眼。她做出了这个假想之后,并没有感到痛苦。她压根儿不喜欢达西,因此也不稀罕他的垂青。

宾利小姐弹了几支意大利歌曲之后,便想换换情调,弹起了一支欢快的苏格兰小曲。过了不久,达西先生走到了伊丽莎白跟前,对她说道:

“贝内特小姐,你是不是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跳一场里尔舞[19]?”伊丽莎白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达西见她闷声不响,觉得有些奇怪,便又问了她一次。

“哦!”伊丽莎白说,“我早就听见了,只是一下子拿不准怎么回答你。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说一声‘想跳’,然后你就可以扬扬得意地蔑视我的低级趣味。但是,我一向就喜欢戳穿这种把戏,捉弄一下蓄意蔑视我的人。因此,我决定跟你说:我压根儿不想跳里尔舞——现在,你是好样的就蔑视我吧。”

“实在不敢。”

伊丽莎白本来打算羞辱他一下,眼下见他那么恭谨,不由得愣住了。不过,她天生一副既温柔又调皮的神态,使她很难羞辱任何人。达西真让她给迷住了,他以前还从未对任何女人如此着迷过。他心里正经在想,假若不是因为她有几个低贱的亲戚,他还真有点危险呢!

宾利小姐见此情景,也许是多疑的缘故,心里很是嫉妒。她真想把伊丽莎白撵走,因此也越发渴望她的好朋友简能快些复原。

为了挑逗达西厌恶这位客人,她常常冷言冷语,假设他和伊丽莎白结为伉俪,筹划这门亲事会给他带来多大幸福。

“我希望,”第二天,她和达西一道在矮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她说,“喜事办成之后,你得委婉地奉劝你那位岳母大人不要多嘴多舌。你要是有能耐的话,也把你那几个小姨子追逐军官的毛病给治一治。还有一件事,真难以启齿,不过还得提醒你一下:尊夫人有个小毛病,好像是自命不凡,又好像是出言不逊,你也得设法加以制止。”

“为了我的家庭幸福,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

“哦!有的。务必把你内姨父内姨妈菲利普斯夫妇的画像挂在彭伯利的画廊里,就放在你那位当法官的伯祖父的遗像旁边。你知道他们属于同一职业,只是行当不同。至于尊夫人伊丽莎白,你就别找人给她画像了,哪个画家能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画得惟妙惟肖呢?”

“那双眼睛的神气的确不容易描绘,但是眼睛的颜色和形状,以及那眼睫毛,都非常美妙,也许描画得出来。”

就在这当口,赫斯特夫人和伊丽莎白从另一条道上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你们也想散散步。”宾利小姐说。她心里有些惶惶不安,唯恐让她俩听见了他们刚才说的话。

“你们太不像话了,”赫斯特夫人答道,“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跑出来了。”

说罢挽起达西那条空着的手臂,丢下伊丽莎白独个走着。这条小道恰好正容得下三人并行。达西先生觉得她们太冒昧了,当即说道:

“这条路太窄了,我们大伙不能一起并行。我们还是到大道上去吧。”

其实,伊丽莎白并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只听她笑嘻嘻地答道:

“不用啦,不用啦,你们就在这儿走走吧。你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很好看,优雅极了。加上第四个人,画面就给破坏了。再见。”

她随即喜气洋洋地跑开了。她一面溜达,一面乐滋滋地在想: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回家了。简已经大有好转,当天晚上就想走出屋去玩两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