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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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案

从车上下来仰望天空,秋季夜空中有些寂寞的星星时隐时现。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人,感觉山里似乎要冷一些。

尾羽满略感不安,用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在茂密的原始森林的映衬下,一座山庄显露出来。眼前的建筑物由没有经过修整的原木搭建,看起来很坚固。共有两层,不算大。这里冬天会下雪吧,屋顶的坡度设计得比较陡。

正在寻找融入夜色的山脊时,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是麻美停好车回来了。尾羽满从麻美手上接过车钥匙,之前他在酒店住了两天,感觉好久没有保管车钥匙了。

这次聚集于此的都是麻美的旧相识,是二十几年前,与麻美在同一时期进入政府机关的老同事,所以阿满没见过。此次他以客人的身份受邀前来,对于与妻子的朋友见面这件事,他内心是抗拒的。阿满对没有经历过的状况总是会感到不安。

从他们即将前往的山庄里透出了柔和的灯光。阿满跟在麻美身后,迈上前面的木质台阶。

多么瘦弱的背影啊。自从半年前儿子意外身故,在阿满的眼里,麻美的背影看起来更加瘦弱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远,阿满始终觉得,妻子内心深处有着一处自己触手不可及的地方。

按了几下门铃后,麻美打开了大门。门又大又重,如果不是阿满在身后支撑,麻美都打不开。

麻美站在门口,似乎在跟里面的人说着什么。因为是背对着这边,阿满不知道说话的内容,大概是为了这么晚才来在道歉吧。阿满没看邀请函,不知道定的是几点,不过这个时间就算已经吃过晚饭了也不奇怪。阿满轻轻把门带上,把两个人的行李放在脚边。

房子里面出乎意料的大,原木风格的装潢吸引了阿满的注意。床、门、楼梯,都是木质的,营造出了明亮温馨的氛围。正中央有个圆桌,四周的地面被挖去,可以直接坐在地上。对面是附带吧台的开放式厨房。

“这位就是你爱人吗?”

一个身材有些丰满,戴着圆框眼镜的女性朝着阿满走过来。她的嘴唇动得很慢,所以阿满能看懂。

“外子阿满。”麻美将脸转向这边,用手语为阿满做着介绍。

山庄里还有另外两名男性一脸疲惫地坐在圆桌旁。

“村上美惠子,请多关照。”

简短地自我介绍的同时,她还用手指比画着自己的名字。虽然有些生硬,但阿满依然对这个人会手语而感到惊讶。

村上不只是身材,脸也圆圆的。大概是因为没有明显的皱纹,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麻美之前说过,村上是图书馆管理员,现在就任西区图书馆的副馆长。在职位本来就少的情况下,一个未满五十岁的女性能坐到这个位置,已经是非常高的成就了。

“听说你最近经常上电视。”

村上温柔的脸上带着微笑,嘴唇动得很慢。关于阿满的工作,她应该是从麻美口中得知的吧。

为了让人们加深对残疾人的认识,阿满偶尔会参加电视节目。这也是他数十年来脚踏实地开展活动所获得的成果之一。

“不愧是上过各种节目的人,穿着和发型都这么时髦。”

今天阿满穿着年轻时流行过的海军蓝西装外套,所以这不过是句客套话。头发也只是不想让突然增多的白发太显眼而剪短了而已。

“来这里之前我还想去烫个头发呢。虽然已经是老阿姨了,不过还是要注重一下仪表呀。”村上继续面带微笑地说着。

她应该是很喜欢说话的那种人吧,但还是有种硬着头皮在聊天的感觉。笑容有些僵硬,似乎还没有彻底从工作的疲惫中缓过来。

“我原本也想去理发店染头发,不过今天……”

阿满的话还没有说完,之前坐在里面的两名男性一起迎了出来。阿满说话时必须看着对方的脸,很难同时跟多人对话。

“我,叫,长谷川知之。”

体形肥硕的男人没有动嘴,直接用手语介绍了自己。应该是为了迎接阿满的到来,特意提前练习过吧。

长谷川右手握拳放在脸中间,像是在比画天狗的鼻子,接着向前拉。这个手语的意思是“请多关照”。他的动作不单单是在模仿,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在说。在得知他是区政府的职员时,本以为会是个态度冷漠的人,他这番举动实在是让阿满感到意外。

“我只会,这一句。”

身材壮硕的长谷川表示着自己的惭愧。那双就要埋进肉缝里的小眼睛彰显着他的善良。

“我不会手语,抱歉……敝姓樱木。”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与自己同龄,他在说话的时候用左手拢了拢头发。在看到这个动作的同时,阿满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请问,您是演员樱木和己……先生吗?”

阿满激动得差点儿直呼其名。只在电视和电影里见过的型男演员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樱木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肯定是因为阿满的声音不容易听清楚吧。初次见面的人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一般人都会觉得再问一遍不太礼貌,多是回以微笑。不过对阿满来说,直接问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总比就此中止对话要强。

“是樱木和己先生吧?”阿满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这次樱木听明白了,露出亲切的笑容点了点头。“对。不过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演戏了。”

“他本名叫刚毅,听起来就很强悍。明明长了一张如此柔美的脸。”

村上看着樱木的脸介入了二人的话题。这次说话的速度大概才是她平时的语速吧,和之前比起来快了很多。

房间里似乎开了暖气,有些热。阿满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麻美和长谷川打过招呼后,和樱木握了握手。大概是好久没见面了,麻美显得有些陌生,但还是面带笑容地与大家攀谈。

听力健全者之间一旦开始正常交流,阿满就跟不上了。因为不知道该看谁的脸。再加上嘴唇动得过快,很多时候根本来不及看。所以唇语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样万能。

感到有人在敲自己的肩膀,阿满回过头。

长谷川指着外套说:“我去给您拿衣架。”

阿满还没来得及拒绝,长谷川就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上了楼梯。

胖成这样会生病的吧。和名字相反,身材纤瘦的阿满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担心。

和樱木寒暄完毕,麻美用手语对阿满说:“先把行李放好吧。”

“长谷川先生说要去给我拿衣架。”

阿满拜托麻美再等一会儿,这时,樱木说了句什么,然后上了二楼。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演员的身份吧,感觉连走路的样子都那么有存在感。

“他说了什么?”

“刚毅也说要帮我拿衣架。”

麻美比画的是樱木那鲜为人知的本名,也许是同事间的昵称吧。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她的脸红了。

看着麻美的表情,阿满又产生了那种违和感。今天一整天麻美的反应都不是很自然。阿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莫名感到忐忑。总之,麻美的言行和平时有微妙的不同。

被人用左手肘轻轻戳了一下,阿满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村上摇着头说:“放心吧。”看来她以为阿满是吃醋了。

“他的确是个帅哥,但他那个人打心底看不起女性。所以才会到现在都是光棍一条啊。”

虽然绯闻不断,但樱木已经是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人了,依然单身。之前以为他是选择太多挑花了眼,看来村上有她的看法。

就在这时,长谷川从二楼下来了。跟上楼时相比,他下楼的步伐更令人担心。紧接着樱木也拿着衣架出现在了楼梯上。看来他们两个的房间都在二楼。

“给,请用吧。”

长谷川把衣架递给阿满。是干洗店那种,不是什么高档衣架,只有铁丝,可以轻松掰弯。除了用来挂衣服,还可以用来做别的事,很方便。

既然是普通货色,就没必要客气了吧。想到这里,阿满决定接受对方的好意。衣架是长谷川带来的,他和樱木各用了一个。村上则始终没用过。

“有这个的话就……”

樱木也朝麻美递出了同样的东西。阿满这时突然想起,樱木曾出演过用这种衣架当凶器的电视剧。

“美惠子,给。”

麻美摇了摇头,把衣架塞进了村上手里。村上被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吓到了,张着嘴愣在那里。

递出衣架的樱木则是扑克脸一张,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情绪。长谷川也目瞪口呆地睁大了他的小眼睛。

“美惠子不是没有吗?”麻美大概也觉得这样的举动不自然,急忙解释。

即便无法从声音中获取情报,也能从她的表情和举动中察觉到细微的差别。阿满就像在观看网球比赛,先是看看村上,再看看麻美,二人都没有张口。

村上默默接过衣架,这才缓解了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阿满环顾众人,看看其他人有没有说话。

这时长谷川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是想起刚毅先生出演过的电视剧了吗?”

樱木出演过的电视剧中有这样一段剧情,他饰演的角色将铁丝衣架掰直,穿过五元硬币中间的小孔,然后用那个工具杀人。麻美为了帮自己翻译,曾陪自己看过那部电视剧,会联想到这段剧情倒也不奇怪。

“我也看了,就是那个凶器吧……”村上做出害怕发抖的动作,点了点头。

那是一部没什么悬念的悬疑剧,唯独凶器令人印象深刻。已经是很久以前看的了,大家居然都还记得,证明那部电视剧拍得还是挺成功的。不单单是因为自己的同事樱木在里面出演了角色。

“我去放行李。”

麻美用手语对阿满说完,用左手提起了包。麻美的右手很多年前在意外中受了伤,留下了轻度残疾。中指和无名指活动受限,无法弯曲,还留下了烫伤似的疤痕,所以她的右手始终都戴着黑色手套。

阿满也觉得先进房间气氛就会缓和下来。用手语回复后,从麻美手上接过了包。

这里只有单人房,所以阿满和麻美分别住宿。他们的房间挨着,就在一层。长谷川热情地将她们带到各自的房间。因为是住在朋友的山庄里,所以除了来参加聚会的人,没人专门负责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把麻美的行李送到她的房间后,阿满走进分配给自己的房间。房间装潢算不上豪华,但从大大的桌子和嵌入式衣柜等家具可以看出还是挺考究的。其他的就比较简洁了,没有卫生间和浴室,连生活用品都没有。麻美的房间也是如此,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把包丢在床边,阿满长长舒了口气。这是一次郁闷的旅行,不过麻美的老朋友都是些好人。特意学了手语,故意放慢语速,能感觉到他们都很照顾自己。问题在于麻美那些不自然的举动。

阿满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回想起了今早收到的传真。那就是他开始注意麻美表情和举动的起因。

传真是麻美的同事横山典子发来的。她们从以前关系就很好,而她也是预计要前往山庄的成员之一。

以从事行政工作的女性来说,横山升职非常快,现在已经是职工培训所的副所长了。听说她因为长年从事人事工作,进入更年期后,身体一下就垮了。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阿满不清楚,只知道她甚至因此停了职。就是在那个时候,横山的母亲联系麻美,希望她能给横山介绍医生。

麻美在福利部门工作,这些年来基本都在同类型的部门打转。现在是民生局福利部残疾人福利课长,不过曾经在疗养院和康复中心一类的机构挂过名。工作上也经常会接触医生,其中自然也不乏私交比较好的。于是麻美一口答应下来,给横山介绍了值得信任的女医生。

女医生也不负所托,横山顺利康复,精神饱满地回归了职场。麻美没有具体说横山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是压力导致的。自那之后,横山一有机会就会向麻美表示感谢。其实她彻底痊愈也没多久,阿满已经记不清接受过多少来自横山的感谢之词了。

所以那封传真的内容也是感谢介绍医生这件事,还表示很期待能在山庄见面一类的。阿满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看着看着,麻美的脸突然失去血色,那表情就像是看见了鬼。

是哪句话吓到麻美了呢?看到麻美表情变了,阿满又看了一遍传真上的内容,可看来看去那都是一篇表示感谢的文章。横山流丽的文字透露着温暖与亲切,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恶意。

虽然没有逐字逐句背下来,可即便现在重新梳理一遍,依然是很普通的内容。阿满搞不明白麻美究竟在怕什么。

如果只是这一件事,阿满还不会对麻美的言行如此敏感,肯定早就随着日常的一些琐事被遗忘了。而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继传真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引起阿满疑惑的事。是一通留言电话。

无法使用电话的阿满平时根本不会去注意电话的状况,但今早他发现那上面的按钮在闪。因为当天刚刚从酒店回到家里,再加上之前传真的事让他产生了怀疑,这才关注起电话来。告诉麻美按钮在闪后,她表情不安地听了里面的内容。虽然听不到,阿满还是盯着麻美的一举一动。

麻美告诉阿满,电话应该是早晨她洗澡的时候打过来的。阿满询问对方是谁,麻美回答是自己的同事山下健二。通知她因为工作还没有结束,所以要晚一点。山下也是预计要出席山庄聚会的其中一人。

在所有同事中,事业上最成功的就是山下,他如今担任财政局财务部长。在这个可谓管理财源中枢的职场上,他始终走在最前端。不出意外,局长的位子迟早是他的,假以时日还会当上副市长吧,最后或许还能当上市长。用麻美的话说,他是个出众的人才。

能获得如此成绩,自然与他繁重的工作量脱不开干系,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连电车的月票都没有,因为他忙得连末班车都搭不上,只能坐计程车回家。阿满当时还在心里嘀咕,哪有这样的公务员啊。不过当他看到麻美经常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回家,便对公务员改观了。实际上,休息日和节假日麻美也经常要去工作。

所以,山下现在大概是直接住在单位吧。这个季节各部局都要制作新一年度的预算报告,接受财政局的听证。麻美也负责做预算,经常听到她抱怨“快忙死了”。提交报告的人这么忙,负责审查的人肯定更忙吧。山下的工作忙不完是意料之中的。

可如果只是这样的内容,麻美为什么会不安呢?她重播录音的样子,怎么看都不自然。内容真的是因工作要晚到吗?更根本的问题是,那真的是山下打来的吗?

听不到的阿满无从确认。除了暗中观察麻美的言行,别无他法。

一旦产生疑惑,就会带着预设立场去看待事物。阿满心中已经认定了麻美不对劲,那么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变得有问题,一点小事就会产生违和感,不管做什么他都会觉得不自然。“麻美和平时不一样”“从未见过麻美做出这样的表情或行为”,只是发现了平时没有注意到的事,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个道理,阿满依然觉得,眼前的妻子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麻美了。他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同时又坚信自己的感觉没错。因为在麻美心中有个他窥探不到的房间。这是阿满一直以来的感觉,而现在毫无疑问地,又出现了无法用那种感觉来解释的其他什么东西。

“还没收拾,行李吗?”

窗户上出现人影,阿满惊讶回头,麻美用手语比画着。因为听不到敲门声,所以阿满之前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了。

“这就来。”从床上站起来,阿满用手语作答。

麻美转过身,没有看这边。阿满面向大厅,暗自叹了口气。越来越后悔来山庄了。

第二天一早,阿满来到大厅,长谷川蜷成一个球在看电视。电视上放的是NHK播的早间连续剧。

在家里的时候肯定也是每天都会看吧。麻美告诉过阿满,长谷川就算在外旅行也不会改变习惯。长谷川住在不同的区,不过从西区政府到家只需要坐五分钟的公交,那个节目的结束时间是八点半,看完节目之后再出门也完全来得及。

村上在厨房独自准备早餐。因为这里只有他们自己,所以饭也得自己做。空气中飘荡着咖啡的香味和煎培根一类的味道,刺激着食欲。总是会早起的麻美还没出现。

和二人打过招呼,阿满才去洗漱。因为各自的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和洗手台。

“早上好。”

樱木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搭着毛巾,站在洗手台前。垂在胸口处的银项链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闪闪发亮。

樱木也低头向阿满问好。不过毛巾挡住了嘴,阿满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樱木毫不在意阿满的目光,自顾自地做起动作幅度较小的体操。他之前说暂停了演员的工作,如此看来,身材管理依然没有懈怠。

阿满上完洗手间,洗手,洗脸,刷牙。樱木在这期间已经做完早操,回了客厅。

阿满边整理头发,边盘算今早能聊的话题,可一个都想不到。昨晚就因为跟不上他们的节奏没能聊起来。

主要原因是多了必须由麻美用手语给自己翻译这个过程。交谈对语言以外的因素要求也很高,讲求间隔和时机。有的时候必须在那个瞬间做出反应,否则笑话就不好笑了。昨晚就出现了好几次只有阿满不明所以,在麻美翻译过后,才后知后觉地笑出声,或是明白意思,却不觉得好笑的情况。

这种情况必定会陷入尴尬的沉默,话题也会就此中断。同时和几个不懂手语的人进行对话时经常会这样,就像是在和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交流。因为每次都会错过时机,话题无法开展,最后就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迄今为止阿满已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历了。所以他早就看开了,因为加入了翻译这个过程,对话的节奏会乱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他总觉得,昨晚的问题不在此。那就不是关系要好的朋友聚集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气氛。所有人都是有些尴尬地在那里硬聊,其实心里不知道多想尽快回自己的房间。

阿满认为,之所以会搞成这样,或许都是自己和麻美导致的。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失去了上高中的儿子。那么久没聚,这次突然提出要聚会,也是想要鼓励麻美。虽然没人说出口,但越是避免提及就证明越是在意。失去孩子这个悲剧或许在所有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阴影,不知不觉气氛就变得凝重了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过度解读了当时的气氛。阿满其实很清楚,对麻美的一言一行都进行分析也是出于这个坏毛病。

“想来点什么?”回到客厅,村上肉嘟嘟的脸上堆满笑容主动询问阿满,问话的同时还做出端着杯子递到嘴边的动作。

“请给我咖啡。”阿满比画着指了指眼前的杯子。

麻美到现在都还没起床,所以早餐都是村上一个人准备的。

“稍等一下哦。”村上亲切地点了点头,开始温杯。

看来她不仅能听懂阿满发的音,也能看懂指语。昨天据她本人说,在图书馆主办的讲座上学过一点,不过想必她是认真学过吧。因为看懂手语比自己用要难得多,尤其是指语。

等待期间阿满看向周围,长谷川在喝奶茶,早晨要是不来这么一杯就不舒服吧。连续剧播完了,平时这个时间他该去上班了吧,所以现在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壮硕的身体依靠着圆桌,来回晃荡着双腿。

而有着刚毅这个彪悍名字的樱木喝的是绝对很甜的可可,和他的名字一点也不配。他双手捧着大马克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连如此日常的举动都像画里画的一样优美。虽然头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容貌却如女性般姣好,没有衰老的迹象。

“请用吧。”村上越过吧台,将咖啡递了过来。

阿满接过杯子,坐到位于房间中央、宛如掘式被炉的桌子旁。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飘来阵阵刚烤好的面包的香气。阿满早晨一般吃米饭,不过他不像长谷川,对习惯没那么执着。

“尾羽太太怎么还没起。”

坐在正对面的长谷川说话时看着阿满的脸。阿满瞬间理解,他说的是麻美。

“是在说我吗?”村上从厨房走过来,故意拍了拍阿满的肩膀后才说出这句话。

阿满抬起头,视线的那一边是已经不再年轻的老阿姨的圆脸。

“尾羽”和“阿姨”的笑话已经有太多人说过,阿满已经不再觉得好笑。大概年轻的时候每次叫麻美,他们都会提起这个笑话吧。但如今麻美已经是真的“阿姨”了,所以她肯定笑不出来。但也不能就此无视,阿满无奈地挤出笑容。

和昨天晚上一样,长谷川和樱木都没给出反应。只有村上在那里硬聊,但没人听她说话。

“要是吃完早饭麻美还不出来,我就去叫她。让她来收拾。”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阿满打着圆场。就是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理解这么长的一句话。

“嗯……”村上含糊地点了点头,坐到了座位上。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笑容。

阿满决定尽快吃完,然后把麻美叫起来。三个人不知为什么都有些拘谨,没人开口说话,相互躲避着视线,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眼前的盘子上。看向阿满的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用咖啡把最后一片吐司顺下去,阿满点头表示感谢后站起身。时针马上就要指向九点了。

阿满站到麻美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敲两三下等一会儿,再敲再等。因为阿满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动静,所以只能重复这套动作,直到麻美醒来。

“不太对劲。”

感觉到有人敲自己肩膀,阿满回过头,是脸色发青的村上。看她的样子,屋里肯定没传出任何声音吧。

“不会吧……”

阿满有种不好的预感。麻美那些不自然的举动在脑中一一浮现。

坐着的两个人也表情严肃地朝这边走来。不寻常的气氛似乎预示着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阿满转动门把手,门锁着。如果每个房间的构造都相同,那这扇门的门锁应该也是那种只需转动旋钮的简易锁,破坏门锁进入房间不是什么难事。

几个人先后尝试敲门、转动门把手。没有反应。阿满听不到声音,但也能感觉到里面没有人走出来的迹象。都已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如果麻美在房间里,那么她肯定处于无法回应的状态。

“破门之前先绕到外面看一下吧。”

阿满不是通过唇语,而是看到长谷川的手指着外面后判断他说的应该是这个意思。身轻如燕的樱木最先朝着玄关跑去。

阿满紧随其后。长谷川晃动着硕大的身躯也跟着跑了起来。村上当然也跟在后面。

外面朝阳灿灿,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温和洒下的阳光让人无法与意外联系到一起。

跑在最前面的樱木已经到了窗边。对演员来说,身体就是资本,从他做早操时就能看出,他经常锻炼。跑这么几步呼吸依然平稳。阿满也马上追了上去,尝试着打开窗户。和门一样,窗户都锁着。

“那是……”往里面窥探的樱木动了动嘴唇。

之后抵达的长谷川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手指的方向。

窗帘紧闭,无法直接看到里面的情况。但灯似乎开着,能隐约看到轮廓。

“是、是人吗?”长谷川满脸惊恐地看向这边。

那个浮在半空中的的确像是个人。如果真的是人,那么就是被吊起来的人。难道说麻美自杀了吗?

村上想要打开窗户,在发现窗户锁着后开始用手用力拍打。但窗户上安装的好像是强化玻璃,这点冲击力根本不能把玻璃怎么样。

“还是破门吧。”

长谷川的嘴唇这样动着,指向山庄里面。只有一个锁舌的门破坏起来更简单。

这次是阿满跑在最前面,朝着建筑物里面奔去。平时不勤加运动,这个时候遭报应了,只是从里面到外面再回到里面就快筋疲力尽了。但阿满现在没时间顾及这些,他只想尽快确认麻美没事。

门是朝里开的,只要整个身体撞上去应该就能撞开。和玄关的门不同,房间门没那么坚固。阿满纤瘦的身体铆足力气,用肩膀去撞门把手旁边的位置。

走廊很窄,没有多少地方可以助跑。试了两三次,感觉不行。就在这时,樱木到了。长谷川也拖着沉重的身体跑了过来。身后是累得下巴抬起的村上。

三个男人一起撞,感觉门歪了些。金属锁舌应该弯了吧。阿满和另外两个人配合好时机,再次撞了上去。反复撞了几次,门终于坏了。

由于惯性,阿满打了个趔趄,赶紧稳住了身形。没能刹住车的长谷川扑倒在地上。同样站稳的樱木抬头看向前方。只见绳子绕在麻美的脖子上,整个人被吊了起来。

下个瞬间,阿满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视线突然变得模糊,无法分辨眼前的光景是现实还是幻影。

阿满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麻美放下来。或许还有救,动作一定要快。

长谷川硕大的身躯抱住阿满,阻止了他。柔软的触感就像是皮球,力道却如老虎钳般强劲。

“尾羽太太已经死了。”

这句话他大概已经重复说了几十次了吧。阿满的眼睛始终盯着面目全非的麻美,所以没注意到长谷川在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上也进入了房间。看到她那被泪水打湿的眼睛,阿满终于被拉回了现实。

“为什么……”

麻美那瘦小的身体似乎又小了一圈。昨天那些不自然的举动,是因为她当时已经下定决心要自杀了吗?

面对阿满像是在自言自语提出的问题,没人回答。他也不想听到任何人的答案。

阿满看着麻美被吊在房梁上的样子,心如刀绞。他没能打开麻美的心房,这次是真的再也碰触不到了。

“报警吧。”

长谷川在说话间也没有减轻手上的力道。这句话已经超出了冷静的范畴,是冷酷无情。

村上脚步沉重地走出房间。樱木则木然地呆立在尸体面前。

“遗书吗?”

为了检验,准备把尸体放下来时,这句话传到了矢野志雄的耳中。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头一看,内田警部补手上正紧紧捏着一张软盘。

矢野清楚记得,那张软盘原本在桌子上,和装着饮料的杯子放在一起。桌子上还放着一台可携带小型打字机,还没有笔记本电脑大。

“看这里。”

大槻警部闻言接过软盘。矢野也暂时中断调查,探过头去看。手指指着的文字非常难辨别。不过上面除了尾羽麻美的名字,的确还有“遗书”两个字。

“这字也太潦草了吧。”

就像是出自刚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子之手,七扭八歪的。听到矢野发自内心的感想,内田警部补重重点了点头。“所以之前才没人发现。”

从抵达现场的那一秒开始,所有人就都注意到了这张软盘。之所以现在才发现是“遗书”,是因为没人看得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个不重要,快看看里面的内容吧。”说罢,大槻警部将软盘插入打字机。

除了矢野,小林刑警和野崎刑警也都暂停将尸体放下来的工作,凑过来看。

矢野看着显示在屏幕上的文字。内容不长,很简洁,只是很平淡地叙述了自杀的动机。

我相当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份遗书。

但为了死后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必须要写点什么来说明我不是被什么人害死,而是自己结束了生命。

我不会唠叨个没完,这样会给看遗书的人添麻烦。

我自杀的理由有两个。其一,我的儿子在半年前死于一场意外。他和女朋友去湖边玩,乘上小船后再也没回来。其二,我患了胰腺癌。在为儿子的死整日以泪洗面的这些日子里,不知不觉间我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了。

在接到来山庄的邀请后我就决定,要在今天离开这个世界。辜负了邀请我的朋友们的好意,真的非常抱歉。

就到这里吧。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别。

永别了。

尾羽麻美

“最好马上确认一下。需要现在就去问话吗?”大槻警部谨慎地说着,扭头看向身后。

验尸官望月伸彦的眼神似乎在说,还是先把尸体放下来,验过尸后再说吧。

“我和野崎去吧。”

内田警部补回答的同时,将遗书的要点写在了笔记本上。因为眼下检验尸体和对现场进行细致搜证的工作都还没有完成。

“那就拜托了。”大槻警部说话间非常自然地低下头。

对方如此郑重其事,让矢野有些不知所措。内田警部补的年龄要稍长些,但在警察系统里,官阶才是绝对的。而且即便面对的是比自己年纪小的下属,大槻警部也总是那么谦恭。

“走吧。”

看来是记完笔记了。内田警部补取出软盘,带着野崎刑警朝着客厅走去。

矢野回去继续完成放尸体的工作。死者身材瘦小,体重也很轻,很轻松就放下来了。

室内横着一根结实的横梁,不知道是不是装饰。讽刺的是,横梁的高度刚好可以将人吊起来。矢野在下面支撑着死者的尸体,用剪刀将绳子剪断。绑在横梁上的结和套脖子的绳圈都是单套结[1]

尾羽年纪不小了,但从五官可以看出,她生前应该是个美人。把尸体放到床上,验尸官望月迫不及待地开始检验。小林刑警则到屋外去寻找线索了。矢野来到正在门周边调查的大槻警部身边。

据发现尸体的几人提供的证词,现场当时处于密室状态。这个房间只有门和窗户可以进出,而当时门窗都从里面上了锁。大槻警部应该是在确认锁的状况。

“什么痕迹都没有。”

大槻警部的语气依然谨慎。矢野猜测,他刚刚是在调查有没有从外面通过工具将房门锁上的痕迹。

“没问题吗?”看着锁舌扭曲的门,矢野只能如此回复。他在搜查课的经验还不足,给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这是种简易门锁,转动门上的旋钮即可上锁或打开。转动九十度,锁舌会进入防撬销孔,门就锁上了。因破门时的撞击,那部分金属已经弯了。调查弯曲的方向也没有发现任何蹊跷。

“也没有打入铆钉的痕迹,门框和门可以说是严丝合缝。”

这栋建筑里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木制品,确认这一情况并不是什么难事。门和门的四周,里外都没有钉子留下的眼。

“看来没有用过工具。”大槻警部给出了结论。

“也就是说,就是正常从内侧锁上的吗?”矢野活动着门,在那里自言自语。

“还需要做更细致的调查之后才能有定论,不过目前看来应该是这样。”

说完,大槻警部走向窗边。这边需要调查的东西比门那边还要少。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房间里一下变得明亮起来。窗户是那种以中间为轴可以转动的设计,被拉杆一样的东西锁着,非常坚固。大槻警部试着用手去推,也只是白费劲。而且就算完全打开,恐怕也没人能钻得过去。

“这边也没有异样。”大槻警部看了看窗外说道。

地面看起来很硬,没有留下足迹。

“锁的状况也没问题吗?”语气和刚刚一样,矢野没有随声附和,而是自言自语。房间是密室状态,还发现了遗书,这下自杀的可能性相当高了。

“从门窗都是正常从里面上锁来看,应该没错了。”

一向谨慎的大槻警部罕见地给出了定论。看来他相当有自信。

房间里还有鉴识科的工作人员在采集毛发等细小的证据。为了不妨碍到他们,矢野赶紧关上窗户。窗外青山延绵,万里无云。为了留下这片景色,矢野故意没有拉上窗帘。

随着现场搜证工作的推进,尸体也检验完了。矢野跟着大槻警部过去询问情况。

“要解剖之后才能提供详细的报告,不过就目前检查的结果来看,不是正常的吊死。”验尸官望月沉着脸,声音中带着几分犹豫。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自杀?”大槻警部问得很直接。

“请看死者颈部留下的勒痕,有两条,一条朝着斜上方,还有一条朝着脖子后方。”

之前缠在脖子上的绳子此时被稍稍松开。正如验尸官望月所说,触目惊心的瘀青有两条,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相信二位也清楚,如果是自己上吊,勒痕不会呈现出这样的状况,应该只有一条朝着斜上方的勒痕。”

“你的意思是说,是有人先将她勒死,再将尸体吊在横梁上的吗?”

“我的意思是,有这个可能性。”验尸官望月没有断言。

“至少是一个有待商榷的点,对吧。”

“是的。根据皮下出血的状况来看,两条勒痕的产生时间非常接近。朝后的那条和被人勒死时会留下的痕迹一样,所以这极有可能是一起将他杀伪装成自杀的案子。”

“伪装吗……”说着,大槻警部开始调查绳子,仔细端详着绳结。

“这是……”

“死亡推定时间是今天凌晨零点到两点之间。解剖之后应该会得到更精确的时间。”

矢野点点头,将验尸官望月提供的信息记录了下来。大槻警部的注意力此时似乎全被绳子上浮现的小污渍吸引走了。

“还有,死者可能服用过什么药物。不知道是不是安眠药或镇静剂一类的……”

“杯子里的东西已经交给鉴识科了吧?”大槻警部回过神,指着桌子上的杯子。

“嗯,刚刚抵达现场的时候就立即采过样了。”矢野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这根绳子也请交给鉴识科吧。想拜托他们分析一下污渍的成分。”

“是。”

矢野剪下脖子位置的绳子,放进物证塑料袋中。交给还在房间里的鉴识科的工作人员,拜托他们进行化学分析。

“那我就先回去了。等解剖完,再把鉴定书交给你们。”说完,验尸官望月离开了现场。

大槻警部毕恭毕敬地低下头送他离开。

初步验尸的结果使得案件的风向大幅偏移。之前本以为是一起单纯的自杀案,现在却出现了凶杀案的可能性。

大槻警部面带愁容地走到桌边,盯着打字机的屏幕看。貌似是在重新确认上面的内容。

可就算再看一遍也不会改变。遗书中有两个重点,儿子意外身亡和尾羽还剩下三个月的寿命。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只有知道此事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遗书。

遗书存储在软盘里,不用考虑笔迹的问题。只要把内容输入打字机,登录一下就行了。而内容只要知道那两个事实就能写出来。伪造这样的遗书简直轻而易举。

矢野想到这里,内田警部补回到了房间。之前调查房间外面的小林刑警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进来了。

“已经确认完毕,野崎去核实了。”

报告完,内田警部补把之前带走的软盘也交给了鉴识科的人,拜托他们鉴定上面文字的笔迹。

大槻警部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转过身。他的表情很平静,之前的愁容已经消失。

“首先要确认标题栏里的文字是不是尾羽麻美写的。”

“能确认吗?”

“嗯。尾羽满做证说,那是他妻子的笔迹。那些朋友也都认同。”

听到这样的报告,矢野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假设并不成立。软盘里的内容任何人都能捏造,而现在得知,软盘上面的字迹的的确确是尾羽本人的。遗书这两个字和本人签名他人无法捏造。虽然鉴定结果还没出来,但要想模仿出能骗过好几个人的眼睛的笔迹,绝不是易事。

“字那么难看,反而更难模仿。”

“嗯……可为什么一定要模仿呢?”

“情况有变。”

大槻警部指着放在床上的尸体。将尸检报告在内的所有现场搜证结果巨细无遗地讲给内田警部补听。

“综上所述,这封遗书也有可能是伪造的。”

“原来如此,这下麻烦了。”

“字迹特征明显,歪七扭八的很难模仿。因为看起来扭得似乎又有一定规律……”

“这是有原因的。”

内田警部补说话时也指着尸体,然后慢慢取下尸体右手上的手套。

“尾羽麻美右手有残疾,是遭遇意外留下的后遗症。中指和无名指弯不了,不是死后僵硬造成的,是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看,这里有疤痕。”

仔细一看,两根手指上有类似烫伤的疤痕。可以理解身为女性的死者想要用手套把疤痕藏起来的心情。

“所以她才会把字写成这样。如果是天生残疾,会练习用左手写字,但她的残疾是意外造成的。”

得知原因后,矢野后悔不已。真不应该在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说别人的字丑。他丝毫没有歧视对方的意思,但如果这个人还活着,肯定会很伤心吧。虽说不知者不怪,矢野依然陷入了强烈的自我谴责当中。

“出于这个原因,尾羽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这台笔记型打字机。她写的字你们也看到了,应该是工作上必须要用到。因此,她会用打字机写遗书倒也正常。”

“原来如此。为了让别人明确知道那是自己写的,所以特意在软盘表面亲手写上了遗书两个字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是的。前提是,不是他人伪造的。”

大槻警部叹了口气。

“那关于遗书里面的内容呢——儿子遭遇事故和她本人罹患癌症的事?”

“嗯。关于她儿子遭遇意外的事很容易就得到确认了。所有人都知道,连核实的必要都没有。”

内田警部补的语气中充满自信。

“‘所有人’是指在这里聚会的人吗?”

“对。不只是他们,死者的同事基本都知道。因为事情就发生在半年前。”

发生这种大事,肯定会通知关系亲近的人,在区政府也传开了吧。一般来说,得知消息的人都会去守夜,参加葬礼。

“听说是在初春和女朋友游湖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啊,不是指尾羽,是她儿子的女朋友[2]。正如遗书中提到的,二人坐上小船就再也没回来。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具尸体了,详细的经过不得而知。”

“和女朋友双双溺毙吗……”

“据说是一对令人羡慕的金童玉女,失去儿子的第一个礼拜,尾羽天天都是以泪洗面,也就是在休丧假期间一直是那个状态。当时尾羽整个人非常消沉,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工作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

“独子吗?”

“是的。说是过了三个月左右尾羽才肯出门,参加同学会一类的,逐渐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就在这个时候,她得知自己得了绝症?”

大槻警部的声音在房间内沉闷地回响着。在场的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在这个节骨眼儿得知噩耗,会产生自杀的想法也实属人之常情。还没有走出日夜嗟叹的日子,又得知自己病魔缠身,想要抛下一切一死百了的心情不难理解。

“这件事还没得到确认。”过了一会儿,内田警部补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你是指哪件事?是死者得知噩耗的时间,还是死者是不是真的得了绝症这件事?”

“两件事都还没有确认。”内田警部补挠着眉毛。

“也就是说,尾羽麻美只剩下三个月寿命这件事,连她的丈夫阿满都不知道,对吗?”

“是的。连她丈夫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大槻警部看着天花板,呼地吐了一口气。“那就是只通知了她本人。”

“尾羽的工作能经常接触到医生,其中也不乏私交好的。大概是在诊疗的时候发现了什么端倪,逼着对方把实情告诉她了吧。”

“原来如此。”

和一般的情况相反,不过既然与医生是朋友关系倒也正常。尾羽的病情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如果她请求医生,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丈夫,想着这是朋友最后的请求,医生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

“总之,问出与死者关系密切的医生,让野崎排查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查到。”

“嗯。通过解剖应该也会得到末期胰腺癌的报告。”

“发生在湖里的那起意外也核实一下吧。小林,拜托你了。”内田警部补迅速下达了命令。始终默默听着的小林刑警应了一声便冲出了房间。

“不过既然连死者的丈夫都不知道,这封遗书应该就是尾羽本人写的吧。”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矢野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理由是没人知道她生病这件事吗?”

“是的。”

“但至少医生是知道的吧。”内田警部补马上提出了异议。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杀人案,那凶手就是那名医生?”或许是不满内田警部补突然插嘴,矢野的话里带刺。

“我没那么说。”

“那你觉得是谁?连她丈夫都没说,她还能告诉谁?”

“有可能是关系要好的女性朋友?对总是很照顾自己的好闺密应该更容易说出口吧?或者是出轨对象。事实上的确有这样的情况,唯独不想让丈夫知道之类的。”

内田警部补反击的理由是矢野没有想到的,他哑口无言。内田警部补到底是干了这么多年调查工作的老刑警,考虑得要更全面。

“有可能偷偷告诉了某个人,但人数绝对不多。”大槻警部的声音很平静。

“排查一下尾羽的人际关系就知道了。只是不保证知晓的人会老实交代。”

“嗯。”

“关键是写在软盘上的字,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如果最后确认的确是死者的笔迹,那遗书就是真的。”

“关于这件事……我有个想法。”

大槻警部话音刚落,之前在客厅的喜多刑警走了进来。

“死者家里的留言录音已经核实过了,并没有在磁带中听到可疑的内容,和尾羽麻美说的一样。那边的同事说会把磁带带回去,让这方面的专家用精密仪器再听一下。”

“这样啊。”内田警部补点了点头。

报告完毕,喜多刑警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磁带,什么磁带?”大槻警部一副很有兴趣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询问道。

“之前询问尾羽满的时候,他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于是我就让他们去查了一下。”

“哦。”

“他说从昨天开始就觉得自己的妻子不对劲,总之就是有些奇怪。当我问他具体有什么体现的时候,他就提到了电话和传真。”

“电话和传真吗?”

“对。说他妻子早晨接到横山典子发来的传真时,脸色铁青。之后又听了某通电话留言之后,整个人就变得神情恍惚。”

大槻警部露出终于明白前因后果的表情。矢野也明白内田警部补所说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了。

“传真可以直接看,但磁带里录下了什么,尾羽满根本不得而知。所以他希望我们能尽快调查他妻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是啊。他妻子当时说,是山下健二的留言,通知她因为工作要晚点到。尾羽满怀疑他妻子在骗他,觉得他听不到,就随便编了个对象和内容。”

“的确有这种可能。”

“嗯。他说家里的钥匙就贴在邮箱背面,可以随便进,催我们尽快调查电话的事。于是我们当场就打电话让人去查了。”

“这么轻易就拿到钥匙了?”

“据他所说,以前他妻子曾经弄丢过钥匙。当时他就睡在房间里,但因为他是聋人,所以不管妻子怎么敲门或是在窗边叫喊,他都听不见,自然不会去给妻子开门。自那之后,二人就决定把钥匙放在那里了。”

大槻警部轻轻点了点头。“确认了留言后,发现和尾羽麻美说的一样吗?”

“是的。我最初还以为那通电话留言就是促使她决定自杀的关键呢。”

“那就奇怪了。如果真是这样的内容,她为什么会神情恍惚呢?”

“如果是他杀,那么这也将会成为一个重要的点。”

听到内田警部补说“他杀”,矢野突然想起了那个尚未解决的问题。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他杀吧?如果是的话,当时门窗都上着锁这件事要怎么解释?调查过房间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不是吗?”

大槻警部保持着柔和的表情,慢慢点了点头。“是啊。接下来只能通过询问所有目击者来调查真相了。多问几次,确认他们的证词是否有矛盾的地方。”

“还有软盘标题栏里的字。”没有得到正面回应的矢野有些赌气地说。

“嗯,对。我是在想,问问那些人尾羽麻美有没有在写小说。”

“小说?”

“对,也不仅限于小说,随笔、诗歌,和创作有关的都可以。”

听罢,内田警部补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矢野则搞不懂大槻警部是怎么想的。

“那就走吧。”

大槻警部率先起身离开了房间。看着二人的背影,矢野意识到,自己还差得很远。

村上给单位打去电话,询问今天的工作情况。身为副馆长,就算在休假也要和单位保持联系。毕竟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她是要担责的。万幸今天没出什么事,只有一名职员因为身体不舒服早退了……

在感觉到有人轻轻拍自己肩膀后,阿满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盯着村上的嘴唇解读着她所说的内容。自己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平时觉得过快的嘴部动作,自动输入大脑并完成了解读。

“您还好吗?”长谷川眯起本就小的眼睛,担心地问阿满。

就算不知道他具体说的是什么,从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关心。

阿满点了点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有心无力。

时钟的指针即将指向六点,警方的问话三十分钟前才结束。阿满很想尽快离开这种地方,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麻美的死所带来的打击似乎也没那么大了。阿满安慰着自己,只是再也碰触不到当初没能碰触到的东西罢了。麻美的内心有一道紧闭的大门,是阿满无法踏入的领域。特别是在失去心爱的儿子后,这个情况就变得更加严重了,阿满甚至觉得,麻美是独自在为了儿子的死而悲痛欲绝。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阿满就在潜意识中预感到了这件事情的发生。虽然还不能重新振作起来,但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麻美的死了。

只是警方的询问让他的身体疲惫不堪。单方面的质问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关于房间是否上锁的问题就问了好几遍。还问自己麻美是不是在搞创作这类莫名其妙的问题,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问了问录音电话的事,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调查过了,只说和麻美当时说的一样。态度倒是挺好的,但没有手语参与的长时间对话,给阿满的肉体增加了很大的负担。

村上打完电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接下来是长谷川,他从座位上离开,同样给单位打去电话。他是区政府的课长,要解决的事肯定比图书馆多多了。阿满经常因那些人冷漠且高高在上的态度而感到愤怒。

樱木借长谷川的车去银行了,说要去取钱。问话刚刚结束,采访的记者尚未抵达。为了不让媒体发现自己是从这里离开的,樱木用墨镜一类的道具乔装改扮了一番。虽然演员的工作处于暂停状态,但杀人案足以引发话题。一旦知道樱木也牵涉其中,媒体肯定会像蜜蜂见了蜜一样,蜂拥而至,大肆报道。

就在这时,村上拍了拍阿满的右臂,她发现阿满在胡思乱想。这个时候无事可做会让人陷入痛苦。要是有点事做,就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没时间胡思乱想了。阿满此时很羡慕村上和长谷川,虽然被工作所束缚,但至少还有给单位打电话这件事可以做。

“你能教我手语吗?”大概是想帮阿满分散注意力,村上用手语提出这个请求。

读唇语让阿满很是疲惫,但不代表他不喜欢交流。

“最近工作怎么样?”

阿满选择了普通的话题。对有些基础的人来说,通过对话学手语会更有趣、更有效率。

“忙死了,每天都忙得四脚朝天。”

“很晚才能回家?”

“那倒不至于,就是休息的问题。星期一是闭馆日,星期六和星期日都要上班。赶不上和家人、朋友一起休息,麻烦得很。连孩子的运动会都参加不了。”

不知道怎么用手语说的部分,村上就用口型和指语补充。阿满则细心地为她讲解。之前因为麻美在,所以村上比较客气,其实她的手语水平相当高。图书馆举办的讲座她肯定很认真地参加了。

“在中央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下班很晚。因为那里晚上九点才闭馆。虽然分成了早班和晚班,但身体吃不消。睡眠时间和吃饭时间都是乱的,把身体都搞垮了……”

话说到一半,村上的视线不知为何突然移开了。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过去,玄关的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陌生人。

那个男人手上拿着报纸和超市的塑料袋。村上和阿满打了声招呼站起身,走向玄关。

刚好打完电话的长谷川接过晚报,回到座位上。长谷川把报纸递过来时,阿满瞥到了上面的日期,是十四日,也就是今天的日期。

阿满没心思看报纸,虽然长谷川再三推荐,他还是摇头拒绝了。正想把报纸丢到一边,突然发现角落堆着一堆报纸,最上面是今天的早报,整齐地叠放在那里。阿满将刚送来的晚报也放到了那无人问津的报纸堆上。

光是想到上面可能报道了麻美的事,心里就发堵。自己正在心中一点一点消化这次的事,要是看到那些完全不考虑他人感受的报道,恐怕又要心乱如麻了。

村上抱着超市的袋子回来了。看来男人只是跑腿的,送完东西便转身离开了山庄。

“是我拜托别墅的主人送来的。刚刚那个人是他的朋友,就住在这附近。”

村上边说,边将看起来有些分量的袋子放到厨房。据村上说,这是早在之前就跟别墅的主人商量好的,不需要他们自己出去买东西,只要打个电话,第二天就会有人把需要的东西送来。报纸也是提前拜托过的。因为这附近什么都没有,而他们又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不这么安排就太不方便了。

回到这边的时候,村上坐到了另外一个位子上。如果桌子是四方形,他们三个现在的位置就是各自占一边。

“你们刚刚在用手语聊天吧。”长谷川说话时夸张地动着嘴唇。

“村上太太说了说她工作上的事。”

阿满说话时特意加上了手语。这样有点难为长谷川,但之前在问话的时候读了太久的唇语,阿满已经累了。

“这样啊。可惜我不会手语……”

大概是猜到了阿满的想法,长谷川的脸上带着歉意。实际上只凭唇语对话是有极限的。

听力健全者在说话时不需要用到眼睛。就算出于礼貌会看着对方的脸,也很少会一刻不离地盯着对方。而在进行唇语对话时,必须集中精力,始终看着对方的嘴唇。即便是手语,时间长了也会累,更何况是动得更快的嘴了。

而且还会引起对方的反感。被人那样盯着看会觉得不好意思。如果是恋人还好,平时聊天的时候,也会适时移开视线。很多人都不习惯在说话时始终被人盯着脸。

如果是平时的阿满自然不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就算再累也绝对不会拒绝与人对话。因为他认为,要想让更多的人加深对残疾人的了解,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不通过交流就想让别人对自己感兴趣是不可能的。

但今天的情况特殊。麻美自杀了。警察来了之后阿满被拉去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还是长时间、反复问。现在的阿满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心力交瘁,没有余力去顾及别人的感受了。

这个瞬间,阿满想离开,想尽快回家。继续留在这里就会像刚刚那样伤害他人。自己的伤口也会越来越大。

想到这里,阿满站起身。与此同时,樱木从玄关走了进来,手里摆弄着车钥匙,但当他看到阿满,轻快的动作瞬间停止。

“原来A T M机一过六点就会自动收取手续费。”樱木摘下墨镜,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他的表情很复杂,就像是在说,应该跟阿满主动搭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钥匙先放我这儿吧,回去的时候也是我开车吧?”接着,樱木转而对着坐在那里的长谷川,边展示着手里的车钥匙边如此说道。

大概实在不知道跟先是中年丧子,之后妻子又自杀的男人说什么好吧。

“好,那就麻烦你了。”

樱木之前说过,他是和长谷川还有村上三个人一起来的。车是长谷川的,樱木是司机。

“那我们走吧?”

看来想回去的人不只是阿满。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长谷川已经准备站起来了。

“我、我不要。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的。”

当阿满看向村上的时候,她的嘴唇正激烈地如此说着。村上将头扭向一边,全身都在表示着拒绝。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这不是明摆着吗?因为你们两个之间有一个是杀人犯啊。”

“杀人犯?”

二人的对话太快,阿满感觉头都要晕了,就像是在看快放的乒乓球比赛。

“警察也问你们了吧?他们怀疑是他杀,否则为什么要揪着门窗的锁和软盘的事问个不停啊。”

读到他杀这个词,阿满突然觉得热气上涌,五感变得异常敏感。这或许就是突破身体极限的感觉吧。原本语速很快的村上的话,非常顺畅地流入了眼睛里。

“密室一类的,只要使用推理小说里的诡计就能制造出来。遗书是用打字机写的,这个凶手也能轻易捏造。”

不可能。阿满反射性地给出了否定答案。遗书的内容完全就是麻美的口吻,一个字都没提到阿满,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甚至没说是写给阿满的。对麻美和阿满来说,这样才正常。这么做反而能让阿满轻松一些,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据我猜测,麻美是在用打字机写小说,标题肯定是‘遗书’,所以她才会在软盘的标题栏里写上这个标题和自己的名字。这是绝对有可能的吧?凶手利用那张软盘,删掉保存在里面的小说,然后输入遗书的内容。麻美情况特殊,大家肯定都觉得她会用打字机留下遗书也正常,再加上软盘上有她亲笔写下的‘遗书’字样,所有人都会相信那就是她本人留下的。”

阿满没有刻意去读村上的嘴部动作,但她要表达的意思清晰地传递到了阿满的大脑中。只是她说的内容令阿满无法接受。

自己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去面对麻美自杀这个事实,现在又突然告诉自己,麻美是被什么人杀死的,他该做何反应?村上的意思是说,有人勒住麻美的脖子,把她吊在了天花板的横梁上?村上正在详细地说明凶手杀人的手法,可自己从来没拜托过她解释给自己听。

阿满如坐针毡,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回家。他收拾好行李,穿上挂着的外套,把铁丝衣架直接塞进包里。

好像有人走进来了,阿满不想去理会。只要不去看,就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不会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只要坚持到最后就什么都不用管。阿满不想让别人可怜、同情自己。他不是不能接受麻美的死,只是不想忍受不顾及自己感受的对话。

麻美把车钥匙给自己之后,就一直放在口袋里。其余的行李等回去之后再让人寄到家里就行了。总之,阿满只想离开这里,尽快远离这个地方。

阿满拿上自己的行李,快速朝着玄关走去。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冲出了山庄。

注释:

[1]可以单手打的结,也便于松开。

[2]日语中“她”和“女朋友”都用“彼女”这个词来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