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舅
二舅今年也要上六十了。这对墨子那小村庄里的人来说也是一件不小的事情,近年来定要在新春之际庆寿。过上好日子的人家大多开着自己分期乐的小汽车拉着父母到昆明西双版纳拍上几张照片,以表示对父母的孝敬。村民把六十大寿者说成“六甲一”,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甲子”,在“六十一甲子”中截取了“六甲一”,姑且不论这个,就是在世间跑了六十年,完成了一个甲子。
小时候,墨子对年纪没什么概念。更多是无从谈起的,没一个小孩会在自己不更事的日子里去精心计算哪个人多大岁数,哪个人某年上六十了之类的,那不是小孩子的世界。人只有到了一定年纪,处在一个特殊的处境中,才能品味出岁月的滋味来。
二舅要六十了,他已经是老人了。他确实是老了,去年回到老家去,见他满头的头发大多白去了。记忆中,在自己还在上高中的时候,二舅就有了白发,却不似去年的那般多。倘若今年回家过年去,定不剩多少黑发了。
墨子时常跟母亲联系,偶尔会打听二舅家的消息来。母亲从不会主动跟我提起二舅或者是别的哪个舅舅家的家事来。因为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大家都相安无事,这才是最大的好消息。
二舅家在村子的中间,墨子家本在村子西南边的橡树林下,几年前和姓王的人家置换了宅基地便往村子中间搬去了。这下好了,到二舅家的距离一下子方便了起来。要说到堂弟家去,那也是相当近的,没几步的工夫。因而,墨子有事没事都要到二舅家去。正好表哥也经常在家,时常跟他说一些什么闲话来,村里不论老小都会用闲聊打发时间,墨子也不例外。
说到聊天,聊来聊去就那几个话题,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这倒不大要紧,一到了晚上是可以喝点儿酒的,这让闲聊多了些趣味。说到底也没增了什么趣味,时光却仿佛也跑得更快了些,等到酒瓶子空了去,一般也到了该回家睡觉的时辰,趁着酒气,来一个微醺的沉睡。酒水后所有幸福和不幸福都和自己无关了,尽管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却似乎从小小的夜晚里消散了。又或许酒后所有的幸福都忘记了,那些不幸福的记忆却愈发地沉重了下去,压得人喘不过气。
墨子时常往二舅家走去,久而久之也成了习惯。如若不去,心里会生了不舒服。一个人经常去别人家里串门闲聊,也会成了别人的习惯,倘若自己什么时候因为别的什么事去不成了,别人会猜忌你出了什么事情。又或许是觉得某一次不愉快的聊天,让彼此生了间隙。也有人会觉得你看不起他,懒得再跑他家去。这或许是自己想太多,别人压根不存在这种想法,又可能超出了这种简简单单的想法,是一种很复杂的想法。人啊,又怎么能猜得出看得透。
墨子经常去二舅家,自己从未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之类的。二舅是个好人,舅妈也是个好人,表哥自然也是个好人。他们从未介意我到他们家去,总是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们有自己的快乐,也有自己琐碎的痛苦。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墨子并未觉得二舅家的经书要比别人家的要难一些,要厚一些。
墨子的二舅喜欢喝点儿小酒,近年来渐而喝得多了,一喝多便索性躺着休息去了。顾不得自己的牛是否吃了草料,也不顾家里的晚饭是否有人烹煮。喝酒后家里的一切二舅是不顾问的,似乎家中的一切全然地和他失去了关系。每当暮色降临,舅妈也会劳作回家,看到二舅躺在自己的沙发上沉睡,家中冷冷清清的,舅妈也会说一些咒骂二舅的话语来。对于舅妈的责骂,有时是恶毒的咒骂,二舅天生就有免疫的能力,他仍旧躺在自己的小沙发上静静地睡着,屋外的一切与他失去了关系,但他却又和整个世界产生了强烈的联系。
舅妈自知无趣,便抱着柴木往厨房里生火做饭去了。表哥料理完了他家的家畜的吃食,便回到厨房对着火堆抽烟,心中多有怨气,却一言不发。表哥与二舅从未有过什么像样的交流,二舅在火塘边说些重复的话,表哥一开始会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饭,倘若二舅老是喋喋不休说些什么,表哥转而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冒出几句粗鲁的话来堵住二舅的嘴。二舅有时会知趣地停下嘴吃起饭,这时二舅家的厨房会格外地安静,我在一旁不知要说些什么,尴尬久了,很快也会溜跑回家去。二舅有时不顾表哥的什么言语,自顾自地重复着自己最里的话,表哥听不进去,快快地扒拉完碗里的饭菜便跑别人家喝酒去了。
有那么几次,墨子看舅舅不在家,不知趣地和表哥说起什么话题来。墨子说自己以前不懂得如何与父亲打交道,近年来却好多了,大家只要袒露心声,有什么可好计较的,父与子要相互交换看法之类的。表哥突然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表示墨子不知其中的复杂,不愿与墨子谈起二舅来。墨子知道表哥与二舅的关系不是那么轻松,却没想到已经到了彼此不愿交流的地步。父与子似乎被冰霜封住了,看不到解冻的日子,就像南极厚厚的冰盖,并不是一条破冰船可以凿穿的,更不是一个什么艳阳天就能消融的,毕竟那儿是冰雪的国度,太阳并不怎么愿意光顾,想到什么极夜的又一次来临,那融化的一丁点儿水渍反而冻得更厚更坚,愈发地冷酷起来。作为亲戚,自然不愿看到这种不愉快的继续,却也无能为力。
墨子二舅家在村子中央,街坊邻居的人大多有事没事都会跑到他家去晒晒太阳,说说闲话之类的。人一多,二舅也会起了什么兴致和精神,偶尔会变得神采奕奕。和众人说些闲话。二舅老谈一些及时享乐之类的话,他表示生命苦短,生前多吃吃多喝喝,死了便一了百了。二舅从不吝啬,倘若自己有什么能吃能喝的,大多和盘托出,非得吃个精光才安静下去。
在墨子小的时候,村里人非得过年过节才会煮肉吃。二舅可不然,他一高兴便会临时起意,把晾在火堆上方横梁上的火腿取下,就着火苗烤了起来,洗洗涮涮噼里啪啦几下又成了锅里的晚饭。舅妈回到家,见二舅又在煲肉吃,定会说些不高兴的话,等到吃晚饭,二舅家会有一堆人,三两下那锅肉便不知去向,只剩火堆旁一骨渣,还有一大堆没人洗的碗筷。这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偶尔二舅会邀墨子去他家吃饭。既然答应他要去,便不得不去,怕他生了什么不高兴,好几次他邀墨子去他家吃饭,墨子却食言未到,他事后也会提起。偶尔那么几回拖拖拉拉间去得晚了,一定吃不到饭,又折返家中去,免去了热闹。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墨子二舅也六十了。每到腊月之前,故乡的人又开始陆续宰起了年猪。小舅家宰了年猪,墨子与同村的故友捎去了视频,视频中表哥也在,看他在喝酒,不怎么愿意和我交流。看得出他又喝醉了,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却无济于事。脸红扑扑的,说些酒后的重复的话,没什么好语气。似乎在责怪整个世界对他的不理解。听了表哥的话,墨子陷入自己的沉默中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周围的几个人似乎在和他争论些什么,在墨子听来全是些没紧要的话,即伤了和气,又失了风度,毫无好语气可言。很多话,本意是好的,语气的不和缓,满嘴的不耐烦便适得其反,成了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最终落得个鸡犬不宁,成了不必要中的无中生有。
得知二舅今年六十了,墨子与母亲说着什么,墨子想表哥今年会置办些什么来庆祝二舅的甲子寿。终于,表哥不情愿地接过了手机,跟墨子说了一些已经淡然的话。墨子询问是否已经宰了年猪,表哥似乎一脸无奈,有无数的苦楚要表达,却也不了了之。他表示自己会解决好年猪的问题,说不定买上几只火腿打发掉。听完,墨子蛮不是滋味儿。
墨子本以为二舅家已经宰了年猪,却未曾想是这般光景。表哥在视频中表示,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身上,让他有苦难言。家中所有的活儿都得自己干,舅妈近年来身体垮了,干不了重活。家中的一切都落到表哥肩头,这是可以理解的。至于二舅,喝喝酒干干有的没的,一天天,一年年又过去了。眼下,又是宰年猪的季节,墨子竟没想到表哥会因为一头年猪而不知所措。据我所知,二舅家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一头年猪自然是不需要他在视频那头那般痛苦的。表姐不也在外省务工,表姐虽本事浅,多少还会带些小钱回家过年。他本不至于那般痛苦,一家人要有商有量,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
墨子想:生活看似没有尽头,但我们终究要时不时抬起头看看远处的群山,心里没必要数着眼前的群山,一步一步往上爬,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就像我们先辈去赶集回家一样,他们身负一家的口粮,一步一步地踏上了回家的路。虽然没能踏平山头,却也踩出了一条永不磨灭的路。小的时候,等着爸妈赶集回家,定会给我们买一些新鞋子新衣服,我们在村西边口子里等着,父母大多不会踩着夕阳回家,却是要摸着夜黑方才回到我们身边来。多给父母一些时间,毕竟他们来时的路很长,他们在一条熟悉的路上爬上爬下,他们或许也累了。为了我们的新衣服新鞋子,为了春节的那几串鞭炮,为了一家人能像别人一样过年。那些不为生活为高歌舞蹈的人,终究成了在生活里织网的蜘蛛,难免困住了自己,也围住了别人。热爱生活,不要只看到眼前的黑暗,而要收集柴火,点上火星,它一定会燃成金黄的篝火,出逃的路口不在何处,在你剪除脑袋中蛛网的那个缝隙,一切都会断开,一切都会重塑。
二舅需要剪除对酒精的依恋,表哥同样需要减少对酒精的依赖,酒水对英雄而言是豪气,对一个急欲重振的家庭而言却是毒药,麻了躯体,萎了精神,一个家自然会散架,更谈何幸福。二舅的“及时享乐”并无什么对错可言,他自己也只是一个要借助酒精才能活着的人,况且已经上了年纪。墨子有时也会陷入自己的痛苦之中,偶尔会想起大学班主任的话来:思想是用来寻求意义的,而不是让自己陷入痛苦之中。是啊!多少年了,墨子一直在人生大海中迷失了航向。有时会负气地将手中的司南丢向茫茫的大海,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却往往沉了船,落一个尸沉大海的结局。这不是我要的,更不是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本意。他们一定希望我快乐,有一番自己的事业,好得养家糊口,衣食无忧,成家立业之类等等。
想起二舅说的一些什么话来,墨子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嘴里所说的赶紧享受生活之类的,也无非是调侃生活罢了。二舅本没有什么东西是谈得上可以享受的,那估计是他对抗绝望的某种方式。他只是通过酒精的肆意侵害,以让自己痛苦的神经得到短暂的欢愉。墨子情愿相信是这样的,我想生活的路会给墨子答案。
记得去年,墨子正好在家,等到了宰年猪的日子。宰年猪自然要备一些酒水。年猪宰了几天后,二舅便缺了酒,他自知我家仍有酒水,他在墨子家院子里溜达了好一会儿,起初墨子以为二舅是来要什么大蒜小葱之类的,二舅偶尔因为做饭缺了佐料来墨子家要点儿回去。过了一会儿二舅才开了口,他似乎难以启齿地喊了一声我的本名,停了好几秒终于说到了正题。问墨子,家中是否还有剩酒?墨子索性将亲戚没喝完的剩酒全给了他,他没说什么,掀开衣服将酒水藏进自己的腋下,弓着腰夹着酒水回家去了。那天是一个黄昏,墨子看着二舅往家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酒水之类的是小事情,墨子只是担心他的身体,他年纪不轻了,一头的灰发,已经不见多少黑发的,或许酒精对他的伤害到底是最大的。
又过了几天,墨子在院子里做些什么。二舅又悄悄来到墨子家,他转到厨房里看了看,见家中只墨子一个,又问起了家中是否还有白酒一事。墨子回了一句,全没了。只见二舅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中又分明夹了几分失落。不愿看他这般空手回家,墨子掏出兜里的二十块钱予了他。二舅从不说客气的话,转身正打算回家去。墨子定知二舅不会立即回家去,他会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上一瓶鹤庆乾酒,那种度数高,装酒多的一大瓶白酒。估摸又可以喝上两三天,如果少喝点儿的话。想到这儿,二舅已经转身走出了几米远。墨子在他身后喊了一句:舅舅,少喝点儿。墨子记得二舅并未理会他的话,他知道墨子是为了他好,他心地善良,及时喝酒喝大了,也从未与他人起过什么争执,也从未与舅妈或表哥吵闹过。一喝酒,感觉差不多了,二舅只会安静地躺倒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睡去。他是那么安静,和喝酒之前完全是两种模样,也是两种性格。二舅酒德很好,只不过频繁喝酒,不怎么有力气和心思去干活挣钱而已。那挣钱过日子的重担自然落到表哥的肩头,这也是表哥在视频另一头借酒消愁的原因之一。表姐结婚又离婚,再婚又离婚,久而久之也成了村里的谈资。加之二舅和表哥的好酒,村里人对二舅家议论纷纷,看轻者十有八九。我从未见过或听过村里有人对二舅一家说过什么好的言辞。这是从未有过的,倘若说点儿别人好的话,或者中肯的话,村里人担心似乎有被雷劈的风险,所以他们只会对同村的同类恶语相加,誓言用语言发泄对一个无辜的可怜的人的批判和嘲讽,这似乎能给他们带来福寿。即使作为二舅的外甥,在不知什么场合,村人也毫无顾忌地当着我的面数落起二舅一家来。大多是说其好酒,贫落之类的话,说人坏话也没什么新意,一两次的反抗后,我也从未与他们有过别的什么争执。孔子也有人反对,即使死了两千多年,不也大有人贬低。更何况墨子那喝点儿酒的二舅,还有墨子那压力山大的表哥,他们承受了本不需要承受的语言攻击。好在他们父子天然地免疫恶毒言语的伤害,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酒水之中,这说来是可悲的,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那酒水麻痹了一切,却无法堵住村人的嘴,说来相反,他们说些挖苦的话多是在他们同样喝完酒水之后,趁着酒气未散开始的妙语连珠。
墨子母亲偶尔在家也会说到二舅来,自然是墨子先挑起的头。二舅有一年眼睛出了问题,做了手术。医生劝他要把酒戒掉,但谈何容易。二舅手术后曾不喝酒,那段时间墨子也挺替他开心。不过开心没多久,二舅没等眼睛恢复,又重操旧业,变本加厉也不为过。幸好喝酒对他术后的眼睛没多大影响,这也是值得宽心的事情。墨子母亲有时也会给二舅一些酒钱,也会叮嘱其少喝酒之类的话,二舅对墨子母亲而言是她的二哥,对墨子而言是他的二舅。二舅不到别家去,或许是因为墨子母亲是他的唯一的亲妹妹,唯一的一个妹妹,墨子则是这个唯一的亲妹妹的长子。这是去世的外公外婆,留下的美好的自然而然的遗产。至今还在那高高的顶上维系着,是西南的风所拉扯不断的。
冬天又来了,二舅定不会添置什么新衣物。趁着这个寒冷的冬天,墨子要回到南方去。回到熟悉的村子去,到熟悉的二舅家去,给他买件新衣,买一瓶好一点儿的酒。因为,他是墨子永远的二舅……恰逢今天他“甲子庆”,也算是外甥的心意,也是心中那份微薄的情愿。正如墨子大学老师说的,思想是用来寻求意义的,而不是让自己陷入痛苦中。如果思想有意义,那墨子该用文字和看得见的力量去滋润脚下的这片土地,这或许是生命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