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药剂师的艳遇
波波卡的回忆笔记
(1793年9月26日,热带雨林里的秘密营地)
父亲三十二岁时,护送一位被香蕉塔兰图拉毒蛛蜇伤的采集者去医院就诊,在走廊上遇到我母亲丹娜。当时她身穿浅色布裙,前胸和耳垂挂绿松石首饰,腰带上佩戴左右两条黄色流苏,面如皎洁的月亮,袅袅地沿着走廊而来。父亲事后回忆说,他当时就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望丹娜,犹如一尊木偶。丹娜朝他莞尔,擦肩而过,空气中残留着凡尼拉香草的浓郁芬芳。
父亲魂不守舍了七天七夜,终于再次前往医院,手持一枝妖娆的红唇花,开口向我母亲求爱。
“我要娶你为妻!”他说得直截了当,言辞僵硬,但表情痴迷。
我母亲咬着下唇,脸羞得绯红,面朝陌生的英俊青年,眼里放出无限欢喜的光芒。老豹子后来充满妒意地对我说:“当初,他们可是一见钟情啊!”
但外祖父对此坚决不允。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丹娜是助产师,属于第六等级,而父亲位于第三等级,他们之间相差三个等级,地位如此悬殊,几乎有天壤之别。老豹子虽然暗恋母亲,却还是决计玉成她的恋情,于是出手改变这种状态,用几颗硕大的祖母绿向长老会行贿,以擅长草药和年轻有为的理由,把父亲越级提拔到第六层,身兼药剂师和导灵师两种职务,最终大度地成全了他们的婚事。而作为创造者的父亲与母亲,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不愿辜负老豹子的努力,很快就创造出两件最重要的作品,一件是我本人,另一件是我妹妹。
作为著名的产科医生,母亲拥有纯粹的提佐克血统。她的创造者身份,经历了十几代世袭,构成完美的家族谱系。尽管外祖父和外祖母眼下都已去世,但他们的血脉,为母亲勾勒出一个地位崇高的边框。她是天生的助产师,她对孕妇和婴儿的呵护,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情感如同不会褪色的矿物颜料,描绘了她在提佐克的鲜艳形象。她的爱心与品德举世无双。但她最钟情的还是父亲,她在病房里指挥若定,而在他面前却温存得如同小猫,而且历经漫长的岁月,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
表情严峻的父亲,每次看见母亲,眼神就会变得柔和起来。她是主管生命的仙女,却嫁给了身负死神代言人名头的男人,这难道不是一种世上最奇特的组合?父亲是格言大师,他曾经说过,人的一生有两件最要紧的事情,一件是诞生,另一件是死亡。父亲和母亲,刚好分管了这两种要务。
我跟妹妹安吉·特诺奇的关系,也有些与众不同。我始终认为,假如她不是我的妹妹,那就一定是我的初恋情人。她比我小两岁,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品性,跟她一样美丽、温存和柔顺,很少违拗长者的意愿,甚至对我的粗暴言辞都毫无怨言。她明眸皓齿,眼神无邪,从早到晚都在微笑,仿佛这笑意就凝固在她的脸上,就连睡觉时都不曾消失。如此奇妙的女人,提佐克只有两位,而且都出现在我家。我时常会扪心自问:这究竟是一种神赐的造化,还是一种引火上身的祸端?
父亲是药剂师和野外药物采集者的指导者,负责向采集者开列有关森林动植物的采集清单,并在送回药物时清点他们的战绩。由于老豹子的额外照顾,提佐克医院的库房得以堆满各种优质药品,从鼠尾草、可拉果、银合欢树叶、月桂树皮、犰狳的甲片、黄金箭毒蛙和棕榈蝮蛇的提取液、美洲虎的爪子与粪便、貘的肝脏与肠子、负鼠的门齿和尾巴,到僧帽水母和眼球贝的肉干,应有尽有。父亲亲手制定分类标准,按神学逻辑建构提佐克药学的精密体系,并跟那些医生密切合作,治愈了大量提佐克病人。
我喜欢父亲的药物实验室,因为其间充满各种新奇的事物。它成了我童年时节的主要课堂和花园。父亲是天生的炼金术士,利用采集者获得的烧杯和坩埚,进行各种药物的配伍实验。最近的一次,我亲眼见他朝彩陶坩埚里投放五叶参、淡巴菰和鳄梨,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蕨类植物,以及一对正在交尾的蜥蜴,然后用大火熬制,最后加上一桶野生仙人掌蜜。那天恰逢他兴致正浓,所以就跟我解释说,他正在炼制世上最厉害的驻颜药,专为母亲大人而备。当我追问母亲为什么需要驻颜时,他没有回答,只是诡秘地一笑,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是的,父亲身上藏着无数秘密。他眼神犀利,周身散发出难以言说的神秘气质,然而除了救命恩人老豹子,他身边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同事、熟人、邻居、死者家属,所有这些人的轨迹都只能跟他相交,却无法实现合并,顶多是些短暂的重叠,然后又弹开、脱离,各奔东西。但他对此似乎并不在乎,他只关心肉身以外的事物。
但跟药剂师的身份相比,导灵师才是父亲最重要的身份。提佐克城拥有八名导灵师,他们必须倾听病患者的临终遗言,并向他们描绘冥界的基本状况,帮助其灵魂平静地离去。父亲当然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他的价值甚至超过了祭司。凡是经他引导的濒死者,都会喜悦地奔赴死亡,从未有过任何意外。这真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深感迷惑。很久以后,我才真正懂得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