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头
在桥头蹲了不到半小时,我就揽上了活儿。谈妥价钱,我随业主看房,然后拉单子让他买料。我换上工作服,喷水,铲墙皮。我干过很多种活,跑车、装卸,还在屠宰厂杀过三个月猪。现在是刮泥工。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建楼,不愁没钱赚。老鹰吃肉,麻雀吃谷,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奔头,我挺知足的。但我不能让女儿像我一样,她该往吃肉的方向努力。大女儿读了所技校,不怎么好,这怪我,从念书那天起,她就和别的孩子拉开了差距。在小可身上,我要下大注,让她进张垣最好的学校。
两天半,三百八十元到手了。业主不错,我少要了二十块钱。我买了两袋小可爱吃的无水蛋糕,割了二斤肉。叫花子鸡刚出炉,来了一只。这等美味自然要喝点酒,不然父亲还不嚷翻天?明德北堵车了,电动车、自行车、行人都钻缝儿走。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可不傻傻地站在路边等待畅通。又是那个疯癫的老女人,我明白堵车的原因了。她有家人吗?怎么不看着她点儿?一个司机伸出头呵斥,这么窄,挤什么挤?我没理他,只要不蹭着他的车,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终于钻出来了,我把肩上的电动车放下来,像打了胜仗一样挺挺脖子。
母亲面带惊讶,真是你呀,老东西说你回来了,我以为他胡说八道呢。目光落到酒瓶上,顿时冷了脸。我笑笑,少喝几口,养人。一阵咳嗽之后,父亲说,已经买回来,就不要馋我了。母亲说,听见了吧,老东西不识惯。父亲提高声音,你再说我坏话,我把暖壶砸了。母亲气呼呼的,有本事你把房顶揭了。父亲啪啪拍墙,我掀开门帘,连洗杯的工夫也等不及了?父亲扬起的胳膊缓缓垂下,嗫嚅,我就是气气她。
两口酒下去,父亲的神色便活了。这酒不错,不过不如上次的。父亲评价。我说,那还用说,上次喝的是五星。父亲问,你请客了?请谁?我说,黄理。父亲的嗓子又开始凿了。黄理这个名字让他不舒服。他和黄理的父亲同一年进厂,黄理父亲不但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转成非农业,还给两个儿子安排了工作。喝口水?我问。父亲摇摇头,大大喝下一口酒。酒比什么都管用,他说,小可妈不是干得好好的嘛,怎么又想换工作?我说是小可上学的事。父亲问,念个书也得找人?我说,那得看上什么学校,我想让小可上张家口二小,没关系哪里进得去?父亲沉默一分钟,那得花不少钱吧。我喝了口酒,嚼了粒花生米,见父亲仍瞪着我,说,喝你的酒吧。父亲说,要花多少?我说,你操心自个儿吧。父亲便垂了头。
过了一会儿,父亲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装出生气的样子,胡说什么呢?父亲说,自个的病自个清楚,怕是没几天了,我想问问,医生是怎么说的。我说,我妈还指望你的退休金养老呢。父亲说,我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我是个烂人。父亲从没用过这样的词。我说,这酒劲大吧,没喝两杯,你就胡说八道了。父亲说,别看我嘴巴硬,心里一直愧疚,我就一混蛋。我说,醉了,别喝了。父亲挡住我的手,我是混蛋,却不是穷光蛋。我乐了,莫非你藏了宝贝,是祖传的吗?父亲窥窥门口,仿佛怕母亲听到,我确实藏了……现在我不能告诉你,等快闭眼睛的时候,所以我得清楚自个还有多长时间。我嘻嘻哈哈的,你想立遗嘱,我可以请个律师。父亲一本正经,没那个必要。我说,行了行了,我不要你的宝贝,你少冲我妈发点儿脾气就行了。父亲说,习惯了,改不了。我说,那你留给她吧,省得你愧疚。父亲问,不相信你老子?我说,相信!行了吧?父亲说,你会相信的。
妻子带回一张《张垣日报》,第二小学校庆日,有两个整版都是关于二小的。我把那张报纸看了好几遍,妻子说都快吃了。从第二小学毕业的名人很多,官员、老板、主持人、记者、作家、经济学家,连现任市长都是。社会上说二小多么多么牛都是有根据的,绝不是胡说八道。兴奋之余,我也有些不安。想把孩子弄进二小的家长绝不止我一个,在这个城市,太多人和我竞争。
一大早,我就给黄理打电话,黄理说正在进行中,有什么情况随时和我联系。他说,没那么简单,你别催!我听出黄理不高兴了,忙解释说不急的。上午,我特意去了趟二小,当然进不去。我扒着栏杆瞅了一会儿。气球和彩色条幅还在,鱼一样摆来摆去。
下课了,娃们拥出教室,叽叽喳喳的。没有比这更动听的音乐了。有朝一日,小可也会成为这音乐的一部分。我闭上眼睛,沉醉其中,直到铃声再次响起。眨眼之间,校园空空荡荡。另一种声音传来。一男教师走出楼道口,朝侧面的平房走去。又出来一女老师,径直朝大门走来。我盯着她,也许她就是小可未来的语文老师或数学老师。怎么这么面熟?我暗自嘀咕。她走到校门前,保安迎上去,不知说了什么。大门缓缓拉开,那是保安遥控的。女老师走出大门,我突然想起,女老师应该是第二小学校长,昨天的报纸登了那些从二小毕业的名人照,也登了校长的照片。没错,她就是!我还记住了她的名字,孔侃。我敢说,见到总统我也不会这么激动,浑身过电一样。我甚至想跑过去,问声好。当然我没那么做。那会把人家吓坏。我像打摆一样抓着栏杆,望着那个背影钻进轿车,望着轿车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