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索绪尔之《普通语言学教程》以及19世纪物质论
保罗的《语言史原理》是一本卓越的教材,非常详细而有序地展示了19世纪语言研究的成果。与之不同,费迪南·德·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则不是一本成果性著作9。但是,该著充分反映了一个学者在方法论方面的焦虑。与其他人一样,他对相关工艺和结果理解深刻,但却不愿束之高阁,而要以自己的方式,通过语言学家们的发现,对笛卡尔沉思的纯粹性重新进行检验。德·索绪尔的研究令人振奋,他所推崇的都是最明显的、似乎也是最浅显的认识。例如,威廉·冯·洪堡特从语言出发理解各民族不同的世界观,而在索绪尔的书中何处发展了这些观点?其实,德·索绪尔继承了洪堡特“产品”和“创造”的思想,并根据自己独特的研究经验,前瞻性地提出一种“语言语言学”,并将之与“言语语言学”清晰地区分开来。他指出了“言语语言学”成立所需的真正条件。
但这只是一点,只是这位先生丰富思想中的一个画面。他的讲座在其逝后被整理成书,但那其实只是一些尚不十分成熟的构想,更宏大的构思尚未完成。我坚信,我们对德·索绪尔著作历史影响的认识才冰山一角,才看到他所描绘的语言理论宏图的端倪。至少对于我而言,每次阅读都会有新的发现。遗憾的是,人们必须提出批评,因为德·索绪尔只是他所处时代的产儿,虽然展现出回顾历史和展望未来的最佳视角,但还没有摆脱19世纪思维方式纠结于具体材料的片面性。
费迪南·德·索绪尔专心致志于对语言科学的推动,不在意自己的理论在那场热闹的争论中处于怎样的位置和级别,而是以专业的态度,通过具体实例满腔热情、事无巨细地讲述着语言科学的方法论。“什么是它的对象——我们应该怎样全面而具体地界定之?这个问题非常棘手,我们下面将会看到困难何在。我们在这里聚焦于阐释这一困难。”(索绪尔,1931:9)他开出一个长长的列表,其中记着:“语言现象始终表现出两面性,它们相互对应,一个只能以另一个为存在前提。”(索绪尔,1931:9)事实当然如此,而且,对于行家而言,语音和功能不言而喻属于一个具体语言现象的整体。这位方法学家是如何苦思冥想才脱离了“困境”,我们且读且思。
德·索绪尔遵循二元论,且程度超出人们起初的想象。他认识到语言现象至少呈现出四种雅努斯面孔10:面对音节,你会看到它必须同时被解读为声学单位和生理运动单位;你采用分析的方法继续深入到语音,这时你必定认识到“它并非为自己而存在”(如你所见的样态),而是“与认识一起构成一个关联的整体,既是生理的又是精神的(心灵的=心理的)”;你将话语视为整体,既有个体的一面又有社会的一面;最后,语言时时刻刻都是“一个现时的机构”,既是一个“成形的系统”,又是一个历史的产品,即“一种发展”。这意味着什么呢?德·索绪尔说,语言学家始终面临同一种两难困境:或者陷于片面性,或者一味追求对两种视角观察结果的整体性把握,即陷于整体观。因为,在第二种情况下,“语言科学的对象于我们似乎是各种各样东西的无序堆积,其间没有任何纽带相互联系。如此,人们就踏入了多种科学的领域”。(索绪尔,1931:10)
这反映了德·索绪尔对方法论现状不满的主导思想:我手里掌握着源自于完全不同科学的各种现象,我要从中发现某种均质的东西,来支撑起某一种科学的名称,以称谓我所从事的科学。如果允许我们自己说句话,就只能在形式上用两个答案来回应索绪尔对方法论现状的不满:或者承认分散的知识碎片这一事实,但仍然不能说明不满从何而来,因为语言学家实际上具备超强的组织能力,能够将各种各样的知识碎片组成一种统一的科学;或者否认语言学家首先和主要是借鉴其他科学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研究对象,不能假定语言学时而用物理学家和生理学家的眼光,时而用体验哲学家的眼光,时而又用社会学家的眼光,等等。11
如果任意一个人提出上述方法论的不满,那可能没有意义,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出路何在,但是,德·索绪尔不是任意的一个人。首先,他不仅深谙那个时代语言理论学家之所以陷入迷途的根源所在:纠结于具体材料的具象思维,歪曲那些优秀专家们细致的方法和结果。其次,他在自己的鼎盛期认识到并且指出了走出迷途的出路。他知道语言科学是一种普通符号学的核心,符号学是语言学的家园,也就是说,语言学由此才可以独立于其他科学。只不过,他还未能从这一开拓性思想获取足够的力量,来清楚地说明语言学自始所面对的根本就不是物理学、生理学、心理学或其他任何方面的事实,而是语言学的事实。在这个问题上,语音学和音位学之分野就给人一种“恍然大悟的体验”(Aha-Erlebnis),使人彻底摆脱具象世界观,不再纠结于具体材料的魔圈。而德·索绪尔还没有获得诸如此类恍然大悟的体验,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更接近这样的认识。
原理性研究在19世纪末是否掌握了某种更好的纲领?对此问题的论证决定接下来对语言理论论述的成败。因此,我们有必要转移讨论的基础。我们循着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思想脉络,回归“实践派”的本分,以获得对“语言”这一对象最为深刻的认识。对于真正的实证性语言研究而言,手工方法不仅卓有成效,而且是显见的前提基础。我们应该重新认识这一前提,并且形成尽可能准确的概念。这是语言科学原理研究的任务。以此为基础,其余问题都会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