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传性作品
格拉斯的小说都是以自己的个人经历为背景虚构创作的,而他的三部自传性的作品《剥洋葱》《盒式相机》《格林的词语》则运用了许多虚构文学的表现手法,向世人展现了作家藏在“一页又一页纸之间”(格拉斯语)和“一本又一本书之间”(格拉斯语)的生活经历。这三本书里既有作者本人的经历,也穿插着一些虚构的成分,作家笔下的人物时不时也粉墨登场,既有虚构的世界,又有现实生活,虚虚实实,彼此交叉,相互渗透。格拉斯自己多次说他不会写回忆录,因为回忆往事总是可能既有现实生活,又有很多虚构的东西。
《剥洋葱》(Beim Hӓuten der Zwiebel)这本书是一本自传作品,记录了格拉斯从十二岁到三十二岁的生活经历,全书共十一章,从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写起,一直写到他在巴黎的简陋条件下完成他的成名作——长篇小说《铁皮鼓》,记录了一个年轻人的成长经历。他把记忆比作洋葱,把回忆往事比喻为“剥洋葱”,每一层洋葱皮的下面都隐藏着许多经历乃至秘密。他在书里首次披露自己年轻时参加武装党卫军(Waffen-SS)这段经历,而此前,他一直只是声称自己在二战后期当过防空炮兵。为了袒露这个埋藏心底六十年的秘密,年近八十的老作家选择了他自己历来表示怀疑其真实性的回忆录这种形式。“这事令我心情沉重。我这么多年来的沉默是我写作这本书的原因之一。这事必须讲出来,终于讲出来了。”(格拉斯语)剥过洋葱的人都知道,在剥去一层层洋葱皮的这个过程中,刺激的气味会让人流泪。可以想象,剥洋葱对作者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格拉斯写作这本书的经历,是流着眼泪回忆的一段心路历程。
《剥洋葱》这本书在2006年出版的时候不仅在德国,而且在国际上引起了很大的波澜,因为在这本书里格拉斯第一次向世人公开他自己在纳粹统治后期入伍时候加入了党卫军。党卫军这个军事组织在二战以后被定为是一个犯罪组织,对于像格拉斯这么著名的作家,这么多年,既使不说隐瞒,而只是说没有向外界公开这件事,就足以引起各方争议了。面对众多责问,格拉斯建议大家先去看看这本书,并且在极少的场合公开做了解释。他在接受德国著名记者乌里希·维克特采访时说,关于自愿报名从军,他当年是报名参加国防军,结果后来却被分配到党卫军。关于秘而不宣的原因,他说:“这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它一直缠绕着我,始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以前觉得,我作为作家和这个国家的公民所做的一切,与我年轻时带有纳粹时代印记的行为,完全是针锋相对的,这就足够了。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罪。我是被征入党卫军特种作战部队的,没参与过任何犯罪行动,但我一直觉得有朝一日必须在一种更大的相互关联中对此予以说明。直到现在,我克服了内心的阻力,终于拿起笔来撰写自传并将我的青年时代作为主题时,这一机会才得以出现。这本书记述了我十二岁到三十岁这段时间的生活。正是在这样一种更大的相互关联中,我可以敞开谈论这些。”
《剥洋葱》是一部内容极为丰富、文学色彩很浓的作品,它不同于一般的回忆录,不是完全按照时间顺序回忆往事,在每一个章节里都将历史和现实生活拉近,将两个叙述层面交织在一起,格拉斯以一种“双螺旋”的叙述方式,一会儿以第一人称叙述,一会儿又改用第三人称,试图向读者说明这段藏有秘密的青年时代是如何深深地影响了自己的写作及作家生涯的。书中没有对事件和人物的详细记录,甚至几乎很少提及具体的人名。每一章都谈及一个主题,在叙述一件或几件经历的同时,加入了许多小事和细节。在阅读的过程中,人们不难体会到这位老人对隐瞒参加武装党卫队这段经历的悔恨和羞耻,格拉斯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与纳粹德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战后历史联系在一起的,对于纳粹思潮,作家不仅深恶痛绝,而且竭力通过笔下的人物形象努力揭示其之所以曾经在德国能够蛊惑人心、盛行一时的深刻原因。书中现实生活和真实人物与作家小说中的奥斯卡、马尔克、图拉交织在一起。夸张一点地说,《剥洋葱》这本书可以被视为是开启文学巨人格拉斯全部文学创作的一把钥匙,同时也让读者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早年在纳粹思潮蛊惑下自愿从军,而后秘藏的“褐色”历史这段经历,是否会产生现在的格拉斯和“但泽三部曲”。
与《剥洋葱》书里引起巨大反响的政治内容相比,《盒式相机》(Die Box, 2008)叙述的是家庭私事、日常琐事,有很多作者本人和家人的生活细节,可以看作是一本用文字组成的格拉斯的“家庭相册”。格拉斯的家庭是一个“拼凑起来的家庭”。他结过两次婚。1954年与瑞士舞蹈家安娜·施瓦茨结婚后,育有三男一女,后来安娜有了新欢,格拉斯搬了出去。1979年,格拉斯与乌特·格努奈特结婚后,认领了乌特的两个儿子,并和他们一起生活。在与安娜分居期间,格拉斯还先后与两个女人同居,她们分别与格拉斯生了一个女儿。“曾经有一位父亲,因为上了年纪,他把几个儿女叫到一起,四个,五个,六个,总共有八个,在较长时间的犹豫之后,他们总算满足了父亲的愿望。”(引自《盒式相机》)作者以这段颇具童话色彩的文字开场,“导演”了一场让子女们自说自话来回忆早年的生活经历和自己眼中的父亲。全书分为九章,每个章节均由父亲开场,依次引出几个与不同时期相关的子女相聚,一起回忆他们的父亲。格拉斯通过子女们的东拉西扯,展现了自己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一直到九十年代末的生活轨迹。
格拉斯的第三部自传体作品是《格林的词语》(Grimms Wörter,2010)。格拉斯总是不断地在创作形式上做一些新的尝试,或者说,是一种挑战。作者在《格林的词语》里进行着新的尝试,对作者本人、对读者,尤其是对外国读者,都是一次难度很大的挑战。格林兄弟是德国重要的语言学家,搜集编撰了《格林童话》,晚年致力于编纂《德语词典》(Deutsches Wörterbuch),这是一本影响巨大的德语词典,其对德语的意义就如同《牛津英语词典》对英语的意义,可以说是这本词典奠定了德语文学发展的一块很重要的基石。格拉斯重笔描述的是编纂工作的艰巨,格林兄弟对编纂工作的执着,他们的家庭、朋友、崇拜者,还有与不时催问编纂进度的出版人的关系。在叙述格林兄弟的同时,格拉斯随时都能够信手拈来自己生活中的相似片段,他所参与的一些重大政治活动和他的政治主张,也不时地出现在字里行间。格拉斯在写格林兄弟的同时,也把自己放在里面了,他本人不断地出现在书里,跟格林兄弟走过了相当一段历程。他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在格林兄弟的时代与自己的生活经历之间频繁穿越,超越时空,以德语文字作为桥梁(Wortbrücken),把他自己与十九世纪的格林兄弟联系在了一起。他近距离地观察格林兄弟工作,与格林兄弟交谈,他尾随着在柏林动物公园散步的格林兄弟,坐在动物公园卢梭岛的长椅上,一边倾听他们的谈话,一边构思着《辽阔的原野》里的人物冯提。
对于绝大多数语言,这是不可翻译的一本书。为什么不可翻译呢?《格林的词语》共有九章:A, B, C, D, E, F, K, U, Z。每个章节的章节名均选用一个以这个字母开头的单词或词组,每一章里大量地使用以这个字母开头的词汇,每一章都以该字母为核心,频繁地玩弄只有懂得德语的人才能明白的和懂得德语的人也未必能明白的文字游戏,每一章提到的人物也大多是以这个字母为姓氏起始字母的人。正因为如此,要把该书翻译成外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座桥梁是以德语文字作为材料建造的。迄今包括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等大语种都没有翻译,唯一一个例外是荷兰语,因为荷兰语和德语接近。荷兰语的译者延·吉尔肯斯(Jan Gielkens)把格拉斯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翻译成了荷兰语,他成功地翻译了这本书,迄今为止只有荷兰语出版了《格林的词语》。这本书的副标题是《爱的表白》,格拉斯作为一个德语作家,他对德语语言的贡献是非常大的,有很多习惯用语现在或者今后肯定会出现在德语词典里的,另外他自己也把语言作为一个和百余年前的格林兄弟沟通的一座桥梁,作为一个语言大师也通过这种方式向前辈、向德语这种语言表示他的致敬。遗憾的是,即便懂德文也并不一定能看懂这本书,如果不翻译成其他外文的话,其他国家的读者也没有办法欣赏到这本书里面所含的魅力,这是很遗憾的事。
《剥洋葱》《盒式相机》《格林的词语》这三部作品各自独立,表现手法各具特色,体现了格拉斯在艺术创作上不断创新的追求。它们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传或者回忆录,而是格拉斯以独创的文学形式,把个人的人生历程和文学创作生涯,置于一个历史、文化、政治的大背景之中,通过有选择地回忆和联想一些历史事件,反思和探讨作者本人所关心的问题。它们读起来既像是在读自传,也像在读小说,也许这正是历来排斥写自传的文学巨匠格拉斯力图创新并追求的一种文学体裁——自传体小说或小说式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