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梦零落
春末夏初,繁花渐谢而绿荫更浓,林深处,已有隐约蝉鸣。
小荷点点的清澈湖泊中,身着淡色长衫的年轻男子静静的站在悬挂着白纱的凉亭上,背着左手,另一只手随意的捻着支草杆,漫不经心的摇晃着,去逗站在架上的鹦鹉。
那鹦鹉只有婴儿的拳头大小,毛色柔软鲜亮,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珠俏皮的左右转动,嫩黄色的鸟喙追逐着草杆划过的痕迹。它笨拙的左右挪动着爪子,一边追着草杆,一边还会时不时的歪着头看一眼逗它的人,追累了便扑棱着翅膀叫两声,声音嘹亮,清脆好听。
见爱宠歪着小脑袋叼住草杆不放,青年忍俊不禁的轻笑出声,将草杆团在手心,伸了一根指头摸摸它毛绒绒的头顶,轻轻道:“小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耍赖皮了?嗯?”
小鹦鹉松开叼着的草杆,拍打着翅膀叫了几声,好像在反驳主人对自己耍赖皮的评价般,动作间灵性十足,看起来分外逗趣。
青年温和俊朗的脸上笑意更盛,手指顺着小鹦鹉的绒毛划到它的喙下,正要说话,便听身后有脚步声急急走来,单膝跪倒在他身后,沉着声音禀报道:“二公子,出事了。家主派人从宫内传来消息,说今日同儒大师照常入了龙渊阁,看起来……并无大碍。”
王清之的动作一顿,转过身看向来人,眉心轻拧,问道:“并无大碍?”
王奇双手抱拳,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动作,回道:“是,二公子。”
王清之捻着手里的草杆,思量一会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仅没有生气,还低声笑了笑,说道:“好,我知道了,你起来吧。夕颜如此奇毒,竟也有能人可解了么?这一遭倒是我失策了,应当更狠辣些的……父亲可还有消息传出来?你此刻一并说了,也好容我回房盘算盘算。”
王奇起了身,闻言拱了拱手,恭恭敬敬的回道:“家主交代,此次春试圣上心中已有决断,令二公子不可撄其锋芒,其余并无吩咐。”
“果然……”王清之淡笑着理了理衣袖,取了亭中石桌上的一杯清茶抿了口,缓声道,“你回父亲一声,就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了,近几日会安排下去,请他不必忧心。另外,你且查查,同儒大师遇刺当日,京中有哪个医馆的大夫曾入都尉府诊治。别的也就罢了,若京中真出了个能解夕颜的人,倒是件好事,若能招揽,便随他开条件,若不能……你应知道如何处理。”
王奇应了声是,拱着手退了下去。
等王奇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掩映间,王清之才重新回过身去逗弄架上的小鹦鹉。这一次,他脸上再也没有了方才清风霁月般的温柔,抚弄小鹦鹉的动作也越来越重。最后,只见王清之柔和的卡住小鹦鹉的头,两指捻动。小鹦鹉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主人表达爱意的抚弄,撒着娇蹭动青年虎口处的皮肤。王清之感受着指间柔软的痒意,冷淡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手上却用了巧劲儿,轻轻一拧。
他的指缝间传出一声鸟类短促而凄厉的哀鸣后,再无声息。
王清之单手握着尚未僵硬的鹦鹉,揉弄着幼鸟尸身上细腻的碎羽,淡笑着将手一松,让掌心的鹦鹉掉在了地上。他凝视着地上那团失去了色彩的小毛球,一刻钟前还在他指间撒娇的活物如今死气沉沉的躺在地上,作为动手的人,王清之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特殊的情绪。没有发泄情绪后的愉悦,也没有任何愧疚悲伤,他彬彬有礼的微笑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仿佛两颗散着寒气的冰球。
过了一会儿,王清之眼底的寒气渐渐消退,不再看地上那只死去的幼鸟。他转过身,慢条斯理的出了亭台,顺着亭前的水上栈道,悠悠的走向绿植掩映后的建筑。
他一边走,一边思虑着如何将王家的触角从春试这谭已经彻底浑浊的水中拔出来,神色清朗,心中却转瞬间绕过万千关节。正要进书房时,素来在身边随身伺候的小侍从前庭过来,走到王清之面前,向他行了个礼后,方低声道:“二公子,婉姨娘从本宅过来了,正在厅中等候。”
王清之伸手推门的动作顿住,脸色也沉了下来,凝声道:“她来做什么?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婉姨娘怎么能出得了王家本宅的门?谁让她出来的?”
小侍清秀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慌乱,垂着头,恭敬道:“婉姨娘是奉了主母的命令出的本宅,说是……主母体恤二公子为家主分忧辛苦,特许婉姨娘前来与公子相见。”
王清之冷笑一声,面上浮起些风雨欲来的怒意,又强自压下来,道:“知道了,送婉姨娘回本宅时,去管家那里支几件绸缎古玩回去送给后院几位夫人,顺便替我带几句话回了主母,具体要说什么,应该不用我再一字一句的教你了吧?”
小侍点了点头,拱着手退了下去。
王清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思考着本宅那位主母此举背后的深意,心中怒极,面上再也撑不出淡然的笑容。他深深的吐纳几回,将胸中沉郁的浊气排出,心中滔天的愤怒渐渐平息,最后化成一点近乎凄凉的无奈,拂袖往前厅而去。
前厅里,一身锦绣的妇人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神色凄惶,不安的看着门口,桃花般妩媚动人的妙目盈满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见爱子一身轻薄衣衫自外匆匆而入,婉姨娘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低声哭泣着唤道:“清之……”
王清之一进门,便看见生母满目泪水的模样,心里一紧,上前几步,柔和的握住婉姨娘的手,低声道:“阿娘……难得能在儿子的府中相见一场,母亲为何哭成这般模样?可是在本宅中受了什么委屈不成?妹妹可还好吗,是妹妹心疾又犯了吗?”
孙婉宁闻言眼泪更急,只拉着儿子的手,哽咽着急道:“清之,阿娘并未受什么委屈,你妹妹也安然在府中养着,并未再犯心疾。我此次求了主母出宅,只是因为听闻,听闻傅家同儒公子遇刺,命在旦夕,你且告诉阿娘,此事可与你有关?”
王清之脸上的表情一顿,凝重了些,沉声道:“阿娘,你向来不问世事,只爱在后宅中念经求佛,何故会知道这些?想来定是本宅中谁在你面前嚼了舌根了。我确实在父亲的授意下开始替家中办些事情,却从未掺和进同儒大师遇刺之事中,母亲却是何来此问?”
孙婉宁从袖中取了张软帕,轻压了压泪意,低声道:“前几日你父亲在我房中留宿,我听他随口提了几句罢了。清之,我知道,你是庶子,从小到大受了许多委屈,阿娘又是个争不赢斗不过的性子,终究没能力让你被你父亲重视着长大。你一直都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我听你父亲说,此次在京中行刺同儒大师的人,是从惠州上来的沈家人,便知道此事与你定脱不了干系!当年你便怨怪过阿娘,为何与人为妾,又听你外祖抱怨过当初退婚的傅氏……”
王清之没再听下去,凝声道:“阿娘,慎言。”
孙婉宁未出嫁前也是京中顶有名的才女,见亲子如此,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才压下去的泪意便又在眼眶里热了起来,泣道:“清之,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当初的退婚,虽然提出退婚的是傅家,最后点头的是我,决定嫁与你父亲为妾的,也是我,同傅同儒并无干系。你外祖说的所谓傅同儒为了沈家女才退了婚约之事并不是真的,只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说出来的假话罢了。昨夜你父亲在我面前赞你心思活泛,竟能设计出如此借刀杀人的法子来,我却是彻夜难眠,愧疚不安。”
王清之早已屏退左右,此刻既然被生母说破自己的谋算,便也没再遮掩,淡淡道:“阿娘,那不过是我年少时的气话罢了,哪里就值得您记挂至今了?我对同儒大师并无私怨,此次谋划,也只是为了家族利益罢了。今年春试的暗局,父亲交给了大哥谋算,我并没有涉入其中,只是大哥派人前往寒山寺行刺同儒大师失利后,我才想法子将这差事揽了过来罢了。如您所说,我不过是家中庶子,若想为您与妹妹挣个好前程,自然该不择手段些,才能得父亲青眼。”
孙婉宁松开儿子冰凉的双手,含着泪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的轻声道:“清之……当年我与傅同儒的那场婚约,本就是场设计罢了。因我的一己私心,让前程似锦的傅家二公子明珠蒙尘,还间接害死了他最珍视之人,惠州沈氏的大小姐,沈白心。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儿子会利用这些陈年旧事,让我愧上加愧。”
王清之攥了攥拳,勉力笑道:“阿娘何故如此,既是陈年旧事,又何必如此萦绕于心呢?是儿子不孝,让阿娘忧心了。阿娘放心,今日父亲在宫中传出消息,言道同儒大师虽然遇刺,但似乎是施救及时,并无大碍,今日已经顺利的进了龙渊阁。”
孙婉宁拭泪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向儿子,面上终于出现些喜色,道:“果真并无大碍吗?清之,你万万不可再欺骗阿娘。”
王清之低低的笑了笑,上前两步,单膝跪在母亲面前,说道:“自然是真的,消息是王奇方才传过来的,还能有假?父亲已经下令,命我尽快将王家从春试这场乱局中摘出来,想来大哥在寒山寺失利后,父亲已经不再那样信任他了,因此才会把这件事情交代给我。”
孙婉宁信了儿子的话,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叹息般道:“清之,你有上进之心,阿娘自是喜悦的。你须得知道,娘亲与你妹子并不是多么渴求富贵的人,你不必逼迫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啊,平安康健,比什么绫罗绸缎都使母亲开心,你可明白?”
话说到这里,母子俩终于了却嫌隙,细细的说了几句贴心话。
孙婉宁向来最心疼这个幼时开始便没在她膝下长大的儿子,今日在王家老宅时便亲自备了许多王清之爱吃的菜式糕点带来。两人说完话后,孙婉宁便叫自己的陪嫁嬷嬷将带来的食盒送了进来,慈爱又温柔的拉着儿子坐下,母子俩一同吃了顿饭。
王清之将母亲送出府时,已是明日西斜的时刻。孙婉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长子,心里极为不舍,上了马车还拉开帘子,哀切的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青年,柔声叮嘱道:“清之,阿娘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照料自己……莫为你父亲交代的事磨坏了自己的身体,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娘。”王清之不敢在母亲面前露出软弱的情态,怕惹得本就伤感的母亲更加难过,只浅浅的笑着,应道,“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知道如何照料自己。等我将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了,便回老宅中看您和妹妹。天色将晚,阿娘回去吧。”
孙婉宁也知道自己不能再久留,深深地看了长子一眼后,终于放下了帘子。马车缓缓驶动,带着孙婉宁离了王清之成年后在京都内独自开辟的府邸,缓缓地往王家老宅驶去。
马车走到青龙大街的主街上时,迎面传来一队急促的马蹄声,孙婉宁端坐在马车中,感觉到马车突然一个拐弯后,堪堪停下来,将她甩倒在车内,撞得手臂生疼。她自幼便在京官后院中被娇养着长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撩开袖子一看,已是一片青黑,不由怒道:“怎么回事?”
车夫不敢掀开帘子,也是惊魂未定,听向来温柔的婉姨娘如此怒声发问,赶忙在车外回道:“禀告婉姨娘,方才有一队绣衣卫由吴大人带领着往城门而去,速度太快,险些撞上马车。小的虽尽力规避,却还是惊扰夫人了,请夫人恕罪。”
绣衣卫?孙婉宁心里一紧,连忙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吴大人领着的绣衣卫,究竟是往城门而去还是往二公子的府邸而去?”
车夫还未答话,马车的帘子便被孙婉宁的陪嫁嬷嬷给掀开了,两鬓白发的老人弯腰进了马车,满目警示的冲着主子轻轻摇了摇头。孙婉宁也知道自己失态,稳了稳心中的惧意,低声吩咐道:“既是事出有因,那便罢了,速速回本宅去吧,不要在此多加逗留。”
车夫应了声是,重新驶动马车。
另一边,正准备带着一队绣衣卫出城的吴瑜并没有将那辆匆忙闪避的马车放在心上,如今她心里只缠着同儒大师中毒一件事,半分容不下其他。
从知道同儒大师中的那一箭上沾着毒开始,吴瑜便立刻想到了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药王谷,同时也想到了相交甚密的苏慕华。苏慕华得知事情经过后,当即便命人出府去联系药王谷在京中的秘密驻地。巧合的是,原本远在雍州的药王谷谷主因事入京,正在京都边上的一个郡城中逗留。
同儒大师中毒消息传出去后,药王谷谷主即刻便开始赶往京都。吴瑜算算他们的脚程,想来应会在入夜后抵达,便带了几个属下假作出城公干,暗中在京都城外相迎,好将他们秘密带入京都,不被闲杂人等借题发挥,影响此次春试的出题。
吴瑜风风火火的出了城后,从药王谷至京都逆向而行,终于在夕阳尽逝的时分,接到了满面风尘的药王谷谷主,何夕。
何夕十年前从师傅手中接过药王谷,如今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纪。因此次事出从权,他身边并未带随身侍从,独自骑马如今。正匆忙赶路时,何夕远远看见一道马队从京都方向急速而来,便提前勒马,等着来人到了自己面前。
吴瑜早就从各个渠道里听说过这位年轻有为的药王谷主,但此次却是第一次与他相见,见那一身春衫的俊朗青年站在马下等候,方一勒马便滑下马背,利落的抱拳行了个礼,唤道:“在下绣衣卫副指挥使吴瑜,见过谷主。”
何夕自然也听过这位“京都第一女阎王”的盛名,同样拱手行礼,笑道:“吴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唤我一声何夕便可。”
吴瑜从善如流,叫了一句何谷主。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多加寒暄,各自上马,径直往京都而去。
进城前,吴瑜将早就准备好的绣衣卫衣物给他换上,又命属下将何夕俊雅出尘的脸庞稍作掩饰,将他藏在绣衣卫的队伍里,入了京都城门。为了不被人察觉端倪,吴瑜还将一个绣衣卫留在城外,以免在数量上露出破绽。
当日夜深后,吴瑜带着何夕避过耳目,一路畅行,进了位于宫城东南角的龙渊阁。因为春试出题的关系,昔日人烟稀少的龙渊阁被层层戒严,包的仿似一个铁桶般。
自同儒大师中毒后,吴瑜便没睡过个整觉,此时脸色并不好,白皙的皮肤上两弯青黑挂在眼下,表情沉重。她微微蹙着眉,带着何夕穿过最后一道由绣衣卫设就的戒严,推开龙渊阁给几位主考官用于生活起居的殿门时,差点没被殿中的场景生生气出病来。
只见正殿中,本该被放在正中象征着国学的金竹简被人挪在殿角,而原本用于置放金竹简的桌上摆了一个泥炉,炉上烘着个大开口的煲子,正咕嘟咕嘟的煮着一锅暗红色的东坡肉。炉子的旁边还摆着几个白骨瓷盘,放着几把鲜嫩的蔬菜,看上去清脆欲滴,极为诱人。
传闻中博学多才的同儒大师举了两根筷子,正弯着腰翻动炉中的肉块,他讶异的看着突然推门而入的吴瑜,认出她后,脸上突然露出些不务正业的傻笑来,扬声道:“诶呀是你啊,小郡主来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坐来坐,同你父亲坐在一处,一起吃啊!”
吴瑜闻言眼神一挪,便在桌子的左侧看见了正掩着唇低声咳嗽的父亲,礼部尚书吴弼恂。而桌子右边,毫无疑问就是一脸坦然的傅司锦。
想到自己在宫外彻夜难眠的焦心,吴瑜:“……”
被吴瑜挡住视线的何夕一脸疑问的看着僵在门口的吴瑜,微微侧过身体,看清殿中的情景后,一阵无言忍不住低笑出声。他设想过很多次同儒大师的现状,万万没想到大师竟会平常至此,一点都没有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的矜贵,饿了便淡然的架锅煮肉,还顺手把以刚正耿直闻名的礼部尚书吴弼恂和侄子傅司锦也拉下水,一同在满室书香中引火开荤。
吴瑜眼神幽凉的在自己父亲身上打了两个转,重新落在同儒大师身上,冷声道:“大师,我记得你是出了家的人吧,不用吃素的吗?”
傅同儒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顶着一张少年郎般愉悦的脸庞,调皮的笑道:“吃素的啊!不过啊,我出家这许多年,也真是吃够了素了,这不眼瞧着命不久矣,抓紧时间破一次戒么?你们啊,便是年轻,没什么见识。你们肯定不知道吧,佛教自传入大翰来,并没有僧人必须食素的规戒,都是后来大翰的僧人自己平白增添的许多繁文缛节罢了。”
吴瑜将闷笑不已的何夕让进室内,回身将殿门关上。傅同儒见她身后又走出一个极好看的后生,放下筷子,笑眯眯的拍了拍旁边的一脸不自然的吴弼恂,问道:“恂哥,这便是你的女婿么?长得倒是一表人才,看着是个好孩子。”
吴弼恂和傅同儒不同,向来不曾刻意保养过容貌,为显稳重,还刻意蓄了胡须,因而看着便是个普通中年男子的模样。被傅同儒这一拍,他藏在胡须后的老脸微热,摇头叹道:“这并非是我的女婿,想来应是苏夫人请来的大夫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吴瑜脸上怒气更盛,衬着她精致艳丽的面容,显出别样的艳色来。
眼见这辛辣的美人欲要发作,何夕连忙上前一步,打断了吴瑜正要出口的怒骂。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道:“在下药王谷何夕,久仰同儒大师大名。”
他才历经过一场奔波,面上难免有些疲倦,此刻身着着绣衣卫挺拔的束腰制服,显出一股平时没有的英气来。傅同儒有些讶异的细细看去,觉得这青年的面容模模糊糊的与记忆里的一张面容重合起来,便开口问道:“你是药王谷的谁?今夕是你什么人?”
何夕忍着笑又是一个长揖,道:“禀大师,今夕便是家父。”
傅同儒表情一僵,哑然许久后,抚掌长叹,道:“今夕竟是你的父亲么?这真是,真是……当年我与他在惠州比剑时,曾与他说过,若他输给我,往后无论是生男生女,都得命名为何夕。没想到这半点不着调的人旁的不遵,竟真守了这诺言,给你取名叫何夕了,真是不像话。”
何夕与傅同儒一问一答,恰好将吴瑜满腹的火气堵了回去,她闷闷的瞪着父亲,满脸不悦。
傅司锦含笑坐在桌子的右边,眸光柔和的看着生着闷气的吴瑜,轻声道:“好了,玉眉,你别同叔父怄气了。想来你在宫城外奔波,应该还没用过晚膳吧?”
吴瑜沉着脸坐下,拿了筷子戳了块肉硬塞进嘴里,烫得嘶呼两声,再稳不住生气的表情,泪汪汪的将肉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只觉得肚里一副肝肠都要被烫穿了。傅司锦哭笑不得的倒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无奈道:“你吃得这么急做什么,别把舌头烫坏了。”
吴瑜吐着烫红的舌头喘了口气,只觉得那口东坡肉掉进肚子里了还烫得厉害,赶紧端了酒杯一饮而尽,方才觉得好受些。
傅同儒和故人之子说完话,转过脸,笑嘻嘻的看着满脸通红的吴瑜,道:“小郡主,好吃吧,好吃得恨不得把舌头都吃了吧,当年你娘新和公主也可爱吃这一口了。”
吴瑜没好气儿的哼了声,嘟嘟嚷嚷道:“我才不信呢。”
傅同儒哈哈一笑,道:“不信?不信你问问你父亲不就知道了?”
眼见着吴瑜就要被逗到再次翻脸了,傅司锦赶忙按住她要起身的动作,低声道:“玉眉,别气了,你越气我叔父便越来劲,再闹下去,可就当真收不了场了。你想,我叔父现在身上还中着毒,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别平白气坏了身子。”
傅同儒闻言,故作神伤的叹了口气,简短的叹道:“侄大不中留。”
这回面红耳赤的换成了傅司锦。
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饭,话题才换到正事上来。吴瑜将众人吃剩的残局处理干净,把饮了些酒格外闹人的傅同儒押进房里,让何夕给他看诊。
何夕原本就对傅同儒中毒后格外正常的状态感到惊讶,一把脉,神情中讶色更深,转头看着吴瑜和傅司锦低声道:“你们应当听说过,夕颜此毒,是江湖中极为阴损的毒。此毒的阴损,不止在只有一夕之间的短促发作,还会让人慢慢失去五感,最后高热而亡。药王谷近几年只接收过几位中了夕颜的病人,即使用碧华丹即时服用,也维持不过三日时间。但……同儒大师中毒后,似乎有人用针灸之术强行逆转了他的经脉,再辅以碧华丹控制毒性,将失去五感的时间延长了数日。”
吴瑜表情沉郁,问道:“便只能将毒发的时间延长,不能将夕颜解开么?”
何夕不敢回头去看同儒大师的表情,低叹了口气,道:“吴大人,你须得知道,在这世上,不管医者的医术如何出神入化,也总会有不能救治的病痛,有不能尽解的毒药。我只能说,夕颜,便是其中之一。我能再循着之前那位医者的针灸之术将此毒性延长的更久些,却是绝对解不了夕颜之毒的。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师会渐渐失去五感,肤温也日渐升高,直到……”
吴弼恂浓眉紧皱,问道:“直到如何?”
“直到五脏六腑也随之高热,融成血水,对吗?”傅同儒拢了拢散开的衣衫,微醺着站起身,拍了拍何夕的肩膀,轻声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小何夕。当年我行走江湖时,便曾亲眼见过身中夕颜的人,也知道此毒无解,不过虚拖性命罢了。”
何夕轻叹了声,似乎被傅同儒坦然生死的态度折服,说道:“大师可还有什么生平夙愿未曾实现么?难得来世上走一遭,不知来世几何,今生还是不要留什么遗憾的好。”
傅同儒醉意朦胧的眼睛深深的看了眼何夕,说道:“甚好,甚好,你这小郎君,果然有乃父风范。若你能早生几年,恐也是我命中知己。若说夙愿,我叛离正道半生,并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即使有,也早已入土,再无法弥补一二了。”
傅司锦一听便知道说得是他的父亲,眼眶一红,连忙侧脸掩饰。
吴瑜呼了口气,伸出手抚在傅司锦背后,权做安慰。傅司锦背了一只手过去,抓住她布满薄茧的手,紧紧的攥在了手心。
傅同儒没再看自己的侄儿,一双稚子般乌黑透亮的眼睛看向房里闪烁的烛火,醉得后退几步,躺倒在床上,轻声道:“……夙愿啊,若一定要说个夙愿,司锦啊,等我死后,你带我去一趟惠州吧。我有个珍爱无比的故人,埋骨在那处,已有数十个春秋了。我得去看看她,她死之前,我承诺过的,要去看看她,最好同她埋骨在一处,来世再修前缘。”
他像是醉极,也像是累极,平日里说不出的愿望,难以启齿的希翼与悲伤,就这么梦中呓语般淡淡的说了出来,半点没有动人心扉的真诚。
但被傅同儒嘱咐的傅司锦却能听出来,叔父那看似随意的话语中,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深情,只有在即将告别尘世与那人相见时,才能借着酒意透露一二。
吴瑜脸色一顿,看向身边脸色铁青的父亲,问道:“你们今日出题,进展如何?”
吴弼恂侧身看了眼自己捧在心尖宠爱的女儿,一眼便知她有怎样的打算,却不打算阻止,只沉声答道:“同儒大师知道自己中了夕颜后,还未进龙渊阁便将十五个考区的试题准备了双份出来。我们今日确认修改了其中几个考题,其他考题并未完全决定。”
吴瑜看着已经借着酒意睡去的傅同儒,他眉眼清淡,再没了平日里在面上跳跃的调皮笑意,乌黑的眼睫间凝着几粒小小的水珠,看上去分外乖巧可怜。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和尚,曾是京都城中肆意打马疾行的赤子少年。
他曾效仿民间话本中的大侠,掩去自己的姓名,靠着一柄长剑纵情江湖,他曾学着走卒贩夫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结交或权贵或卑贱的好友,他也曾仗着自己出众的皮相,撩动少女羞怯的眼波,恨不得夺得全天下人的喜爱。
从母亲的话语里,吴瑜拼凑出一个完全不同于其他傅家人的傅同儒,他热烈,飞扬,从不拘泥于门第,像一束不能被抓住的光,也像一串没有被绳子抓紧的风筝。
后来,一个出身江湖的少女长鞭厉厉,将这串没有跟脚的风筝拴住,抓到了自己手间。但那少年,却在京都被一场设计好的婚约套住手脚,无论如何挣扎,也出不了京都。终于有一天,那红衣英华的姑娘知晓了少年的婚约,在赶赴京都的途中,被山匪掳进贼窝,失了清白。
等年少的傅同儒赶到时,那骄傲的姑娘已经饮恨自尽,只留下一地残红。
也是因此,悲愤的傅同儒与当时的傅家家主,也就是他的父亲大吵一架,而后被暴怒的傅家家主从傅家家谱上除名,赶出了傅家。离家的傅同儒满腹伤痛,在寒山寺会友时出了家,自此避入佛寺,告别了曾肆意滚打的热烈红尘。
他满腹衷情,恨起人来也极为狠心,在寒山寺出家后,便再也不愿同父亲相见。隐没在寒山寺独自苦修过无数个岁月,直到以寒山曲天下闻名后,才不可避免的被父兄探听到消息。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明明多情,明明跳出了傅家人刻板的框子,却还是受爱人早逝的心魔所困,在寒山寺流离半生,不能说哭,不能道累。
吴瑜转过头,看着父亲沉吟的侧脸,低声说道:“父亲,你且安排何谷主在此处休息,我去内宫一趟,看看能不能面见陛下。”
吴弼恂凝目看了女儿一眼,颔首道:“好,你去吧。”
吴瑜整了整腰带边挂着的潋月刀,沉郁的呼出一口气,看向傅司锦,说道:“我去了,你好好照顾你叔父,等我的消息。”
傅司锦点了点头,和吴瑜一起走出了房间,一直到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暗沉的黑夜中,都难以收回远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