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的自我
让我们从中世纪回到当代。大约1000年后,约翰投胎成为了另一个人,名叫扬。扬生活在一个大城市,已婚,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扬在社会中属于中上阶层。
扬小的时候从未被打过。他永远不会想到去打他的孩子,当孩子们有过错时,他自然地会用促膝交谈的方式。他愿意为孩子们投入时间,他常拥抱孩子们,并与他们长时间交谈,也能置身于孩子们的世界去思考和感受。当扬给他6岁的女儿读《长袜子皮皮》时(所用的版本就是他自己小时候用的那个版本),他省略了“Nigger”一词,改为“南海王”(Südseekönig)。于是,“Nigger”这个从几个世纪前至今被用于贬低黑人的词,甚至都没有进入他女儿的词汇。扬坚信应该从文化记忆中抹去“Nigger”这个冒犯性的词。扬从原则上尊重他人的脆弱性,试图共情[2]他们的痛苦,而不是对这种痛苦进行评判。
扬在文理中学教德文和政治,这使得他可以经常待在家里[3],照顾家里的事情。扬喜欢做饭,出于道德原因,他只吃素食。当朋友们问起他的素食主义时,他说:“动物是有能力承受精神痛苦的生物,动物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迫切的求生意志,这是一个事实。除了放弃吃动物,还有什么别的解决方式吗?”
扬的妻子蒂内是全职的电台编辑,在工作日要到吃晚饭时才能回到家。通过蒂内,扬在多年前就意识到阳性泛指的问题。阳性泛指尽管原本只涉及语法中的阴性和阳性,不涉及男性和女性的区分,但往往在对人的想象中只能唤起对男性的想象。向扬讲解阳性泛指现象时,蒂内问他:“当你听到‘所有学生因天气炎热而放假’这句话时,你会想到什么?会想到女学生还是男学生?”[4]
从那时起,扬开始用下画线形式[5]替代阳性泛指,与蒂内在她的广播中的处理一样。当要代指高年级学生萨沙和阿莱克斯[6]时,扬在会议上会说“Schüler_innen”,这个词不是基于“男女”的性别二分法,不能被理解为单指男性或单指女性。几个月前在教师休息室,扬向嘲笑他的语言用法的年纪稍大的男同事们解释说:“下画线形式为第三、第四、第五性别[7]提供了空间,顽固地坚持性别二分法是‘跨性别恐惧症’(transphobisch)。”有人嘲笑说,作为一名德文教师,扬应该能感受到语言的美感,而语言的美感会被这种所谓的“新话”(Neusprech)[8]破坏。扬回应说:“如果美感只是不公的遮羞布,那么它是否最终会被伦理击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们的历史是残酷的、父权制的,这一点在语言中也尤为明显,那么我希望使用一种照顾到各种性别的语言,又有什么错呢?”顺便说一句,由于他的同事听后陷入了紧张和沉默,扬补充说:“我的孩子们也正是因此而使用他们母亲的姓氏。毕竟,父系传递姓氏的传统已经足够长了,而且用母亲的姓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没有姓氏的象征意义,我和孩子们在情感上也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扬的同事只得开玩笑说:“你是否更愿意穿裙子?”但没有提出任何理性的论点来反驳。
出于信念和共情,扬声援[9]#MeToo运动,尽管他很清楚,他参与这些运动的难处在于,作为一个男性,他无法真正了解女性的感受,因此无法站在女性的角度发表意见。扬的妻子蒂内也经历过性骚扰。发生性骚扰时,她还是一名实习生,而骚扰者是一名即将退休的男编辑。#MeToo运动刚兴起时,在一个夜晚,蒂内喝着红酒告诉扬,当时那位男编辑的手貌似不小心地拂过她的胸部,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人的志在必得的笑。扬和蒂内都认为,把灭杀“有毒的男性气质”[10]作为当务之急,并保护女性免受其害,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正确的事。
如今,扬和蒂内不再像之前一样经常睡在一起。由于孩子的出生,蒂内的身体感觉发生了变化。自从成了母亲,孩子们寻求与她亲近,蒂内就很少感受到性欲了,她需要与扬保持更多的身体距离。扬尽管有时会怀念触摸和性爱,但对此也很能理解。扬晚上在床上轻轻抚摸蒂内的上臂,但当他的触摸没有得到回应时,他会温柔地说“晚安”。毕竟,如果他无视妻子的意愿[11],那么他成了什么人了!
扬知道,他自身有一种和谐的需要,只有整个过程自然而然时,他才感觉舒畅。出于这个原因,扬还认为,在新冠疫情的高潮期,相应的限制[12]与其说是对个人自由的侵犯,不如说是让全人类共同参与一个项目。在他看来,戴上口罩、保持距离、相互体贴是一个机会,最终让团结、共情、关怀等价值观深深地扎根于社会。这些价值观甚至跨越了国界,扬心想,难道病毒没有让人们看到我们彼此之间的联系吗,难道人类没有意识到自身如今仍然是多么脆弱吗?
扬甚至在新冠疫情之前就知道这一点,还曾经深切地体验过。2015年,当难民来到德国时,扬清楚地认识到他们的困境,并在家中厨房的桌旁教三个心理受过严重创伤的叙利亚青年学德文。顺便说一句,扬用“Geflüchtete”一词来指难民,而避免使用“Flüchtlinge”一词,因为Flüchtlinge有一个指小词尾“ling”,通常带有贬义。[13]
扬并不过分看重他的自我。尽管如此,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强烈的感觉,他呵护并倾听着自己的身体。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也为了保护环境,扬不抽烟,也很少喝酒。他每周到公园跑步三次,每次40分钟。当他筋疲力尽时,就早早上床,睡个好觉。一年前,因为慢性背痛,他和蒂内买了乳胶床垫,他觉得物有所值。设计与家人共享的生活空间,对扬来说也不是一桩小事,而是对家庭幸福和家人之间的相处至关重要的事。扬与蒂内一起,以极大的(对于环境的)敏感,设计了这间住宅。他们用的家具都不是批量生产的成品,而是由具有环保意识的木匠用旧木地板打造的。扬和蒂内都是“视觉人”,他们对大自然的美有着敏锐的鉴赏力。为了保护生态,他们没有买私家车,而是经常全家乘坐连通大城市和郊区的快速列车,或骑自行车到城郊的乡村去游泳或漫游。同时,通过这些环保的出行方式,他们也让孩子们对气候变化造成的损害有所了解。扬经常问儿子:“你看到干燥的树顶了吗?你看到湖中的低水位了吗?”这样的问题让他的儿子忧心忡忡。他的儿子从他那里得知,人类是一个敏感系统的一部分,如果人类自己想生存,就不能破坏这个系统。这几个星期,这个8岁的孩子在放学回家后,都会主动地用一个绿色水壶给屋前的椴树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