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人雪中来
公元前229年(秦王政十八年)。
初冬,夜渐深,燕下都下了一场雪。
这场雪已经下了整整三天三夜,风雪落入燕下都各处腌臜的街角,发出舒适的闷响,却始终冲洗不掉城中的罪恶。
往往这个时节,最适合忙里偷闲,温上一壶驱寒的小酒,在被窝里做一些握云携雨之事。
此时,城西一座废弃已久的传舍前,有人踏雪而来。
来人头戴面具,穿着单薄,四顾无人后,才面色凝重的叩响了中门。
“咚咚咚!”
往日很少有人会光顾这座废弃已久的传舍,因此附近除了风雪呜咽以外,便只有偶尔传来的巷间犬吠。
良久,传舍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在临近中门时,脚步声静默了一小会儿,好似有人从里面向外窥探,在确认来人身份后,才安心的打开了中门。
门外与门内之人都未开口说话,只是互相递了个眼神,那人便走进了传舍。
此时,满是积雪的小院里零星站着几个秦商打扮的男人。
这些人看似松散,但各个目光如炬,袖中暗藏兵刃。
“顿弱大人还在休息,请君子稍待。”
头戴青铜面具的秦舞阳微微颔首,这是他意外来到战国末年的第二个冬天,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医学博士裴钺,到现在成为一个如履薄冰的战国一员,他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两年前,秦舞阳为了保护阿姐,当街捅死了一个色胆包天的狂徒。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律法不明的世道里,杀人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那狂徒偏是没有被记录在任何史书上的贵族公子,燕太子丹的堂弟公子青。
之后本应被判处大辟的秦舞阳,受祖上荫庇,又有人出面求情,这才被发配做了工奴,专司为燕王室铸造青铜礼器。
但秦舞阳为护阿姐怒目杀人的事迹,却被人奉为了燕国的勇士。
只是从此之后,他不光成为了燕国的勇士,也彻底变成了《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的那个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的秦舞阳。
一年前,又被一个名叫顿弱的秦使,花高价赎身,成了如今大秦安插在燕国的一名间客,代号“危月燕”,即便他自己并没有承认这个身份。
秦舞阳抬头望着这场来自两千多年前得大雪,如点点飞花,片片鹅毛,落在房屋上的饕餮纹瓦当上,心神往之。
之前被充做工奴,帮王宫铸造青铜礼器那会儿,从选料、制模、翻范、塑纹饰,再到制芯、烘范、浇铸、修整,每个步骤都极其耗费时间,所以秦舞阳养成了极好的耐心。
最起码在里间那位老者酣声停止前,他不会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或者说从第一次杀人带来的冲击开始,他的情绪便再难有太大的波动了。
大雪很快便将舞阳厚厚的长发浸湿,直至清水鼻涕不自觉的流出又被他甩开时,顿弱老而不惑的声音才在里屋悠悠响起。
“进来吧。”
顿弱轻轻捶了捶僵硬的腿腹,喃喃道:“可能是人老了,最近总是爱打盹,让你久等了。”
秦舞阳摘下青铜面具,望着半年未见,好像生了不少白发的顿弱,淡淡道:“如果是突然性的嗜睡,就要考虑是不是神经系统的问题了,比如高血脂引发的脑血栓。”
顿弱微微一愣,旋即一边斟酒,一边笑道:“弱自小游历九州,听过木栓、门栓,还头一次听说脑血栓的。”
秦舞阳并未把自己当做一个下位者,学着顿弱,箕踞坐于对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认真道:“以后这样的烈酒尽量少喝,改天有空我给你扎几针试试,别指望能立竿见影,毕竟你们这没有溶栓针。”
顿弱无奈苦笑道:“又开始说一些听不懂的胡话了。
顿弱一边说着,一边不拘小节的拈起桌上糕点囫囵塞入口中:“尝尝,这是楚国的特色,蜜饵。你不是最喜欢吃甜食了吗,我还特地从楚地给你带了两罐蜂蜜,这玩意可是稀罕物。”
秦舞阳并没有见外,只是看了看屋外的风雪,喃喃道:“其实你不用表现的太过客气,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一场交易。”
上一世虽然是个搞医学的,但平时也没少看历史剧,知道这位大秦外交官能言善辩,是个善于逢场作戏的活泛人,尤其是在离间伐交上面,可谓是居功至伟。
不过在这功标青史之下,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刽子手,而自己就是这个刽子手中的刀。
“所以,这次又让我杀谁。”
秦舞阳声音冷冽如凛冬,仿佛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心理负担,反而在问一件极其稀疏平常的事情。
但可笑的是,他曾经也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
说起来,秦舞阳倒是很感谢当初杀人后被充做了工奴,更感谢那些甬官们的百般刁难和折磨,因为这最起码让他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杀手。
而检验一个杀手是否合格,除了保证每次刺杀的成功率以外,还要有一副善于伪装的外表和一颗不夹杂任何怜悯之情的心。
这两点,在当一个现代人因为多吃了一口粟米,多喝了一碗肉汤,赔着笑脸却依旧被甬官抽的皮开肉绽时,他就已经可以做到了。
穿越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的猪狗不如。
所以锦上添花永远都不如雪中送炭,顿弱时机选的很对,他在一年前,秦舞阳最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选择以秦使的身份将他买了下来,还额外得到了一颗心,一颗感恩的心。
这听起来有些矫情,但事实上一点也不矫情,最起码这颗心,又或者这柄刀,帮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大秦的敌人。
而作为后世之人,秦舞阳的这份感恩之心,在这个狗屎一样的世道里,到底还有几分真诚,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但是与大秦合作的坚定信念,是毋庸置疑的,是没有道理的。
不光是因为秦灭六国是大势所趋,还因为自己现在的历史身份多少有点尴尬。
如果历史上的荆轲刺秦真的会如期发生,那按照正常的命运轨迹发展下去,自己就只有一年多好活了。
顿弱将大袋明刀掷于案上,面色平静道:“钱袋里有这次刺杀任务的详细说明。里面还有一枚玉牌,这枚玉牌可保你以后在秦国畅通无阻,也可调动燕国各处间客助你成事。”
秦舞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钱袋收下。
这个老头的行事作风一向如此,仿佛身为名家辩士,对于刺杀这种事上,总是表现的极为不耻。
所以顿弱每次都不会亲口阐述杀人计划,也不会过问杀人过程,只是将刺杀任务写在帛书上。
这在秦舞阳看来,多少有些又当又立了。
“这次刺杀不求速成,但求务必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