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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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乡试资格之争

所有人都认为,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并非一只虫(虎),而是一条龙,乃旷世之英才!他年方二十八,英姿勃发,更关键的是他的天资要高出常人许多,所以在府学里,他的同学们都可以涉险过关的考试,对他而言,应该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错!

恰似晴天一声霹雳——这位“天才”秀才唐伯虎,竟然出人意料地栽倒在“自家”门槛上:在苏州府学举行的最后一场考试“科试”中,他就这样蹊跷地落榜了。

◆清 方筠 《唐六如先生小像》现藏上海博物馆

这里需要补白一句:明朝府、州、县学的生员(秀才),必须通过岁试和科试,才能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唐伯虎科试落榜,就意味着他只能在三年之后重新参加选拔。

苏州府的知识分子有数万之众[1],原本翘首期待唐伯虎能拔得头筹,闻得此讯,个个目瞪口呆,茫然不知何以至此。这届乡试的大比鼓点敲响,方才启幕,岂料主角却跌倒在登场的台阶上。大家因此满腹狐疑,议论纷纷,甚至对此义愤填膺。

由此,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考试,惊动了苏州府的知府曹凤[2]

此事发生在弘治十年(1497年)。弘治为中国明朝第九个皇帝明孝宗朱祐樘的年号,时在明朝中期。

按理说,苏州府学的这轮考试,由朝廷委派督学南畿(南直隶)的提学御史方志负责。考试之事,由他全权决断,苏州知府无权干涉。

苏州知府曹凤是位能臣,“时称贤有司”[3]。这位有正义感的官员处事有担当、敢负责,一向有着勤政爱民的好口碑。虽然他在苏州府任职已到了第四个年头(一共在任六年),对整个苏州地区的教育情况应该了然于胸,但此刻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卧不安。

在明朝,全国的科举教育典范就是苏州府。这里不仅风光旖旎、经济繁荣,而且是人文荟萃之地,是江南的经济文化中心。以科举教育而论,苏州府不光坐上了江南四府[4]的头把交椅,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吴中小志续编·吴郡二科志》卷首名言曰:“天下惟东南为最,东南惟吴会为最。”这个吴会之地,指的就是苏州一带。苏州距离南京应天府不远,属于南直隶管辖,与杭州犄角相望,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指的就是苏州与杭州相邻的这一片江南区域。

永乐十九年(1421年),明成祖朱棣把首都迁往北京(顺天府),将南京称为留都,置官留守旧都,保留了与新首都北京几乎平行的另一套中央政府机构。直隶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直接管辖14个府和4个州,包括应天府、苏州府、扬州府、常州府、松江府、镇江府、淮安府、凤阳府、庐州府、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以及徐州、滁州、和州、广德州,其管理区域之广大,大致相当于今日江苏、安徽和上海三地。以上地区的生员,通过了科试之后,均须赶往南京参加类似省一级考试的乡试。但是参加南京乡试的,还包括了来自全国各地、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的监生。这些人被称为“太学生”,属于高等秀才,因此,南京的乡试考生众多,且考生素质优良,其规模和质量位居全国之首。而要检验苏州府的科举教育成果,首先要看它在南京乡试中的中举人数,所以苏州学子比拼的对象,不仅是南直隶兄弟府、州的学子,还包括南京国子监的优秀监生。

明初,苏州府平均每届有5人考中进士。景泰元年(1450年)以后,考中进士的人数迅速攀升。苏州状元吴宽回忆说:“宣德、正统间,士益向风,争相磨濯,攘袂以起。以至于今日,如星列云族,焕然以相辉。”[5]成化二年(1466年)至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间,总共举办了52场殿试,苏州有799人名列进士榜,占江南进士总数的42.5%。也就是说,在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科举考试中,平均每届有15名来自苏州府的学子通过殿试,成为进士。[6]苏州府成为进士的最重要来源地。[7]当然,要成为进士,必须先通过会试成为贡士,而能通过会试者,又必须是通过了乡试的举人,所以苏州府每届考中举人、贡士的人数颇为壮观,位居全国之首。

这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科举考试,观其社会影响,大概跟现代人的高考相差不大。苏州府看重每届考中进士的人数,更注重考试的名次,所以对明星考生更加珍爱,因为这关系到本地人的尊严和体面。

可眼下,苏州府的“明星选手”唐伯虎却折戟落马,所以苏州文坛对主持这次考试的主考官——提学御史方志极为不满,认为他存心打压苏州读书人。作为苏州知府,曹凤肩负着保护当地读书人权益之责,也因此有点急火攻心。

这一事件的焦点人物唐伯虎,年轻有为,在当地已经非常有名。试举一例:苏州人去世,其亲属多会按照传统风俗,礼聘当地名人为逝者撰写墓志铭,歌功颂德,以借金石传其声名,而唐伯虎就常常为他人撰写墓志铭。不仅如此,唐伯虎的诗歌还蜚声文坛,传诵一时;他的绘画和书法作品,更为行家们所津津乐道。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即使在文风鼎盛的苏州,也属于凤毛麟角,怎么会栽倒在自家科试上呢?苏州文人认为这太不可能了!

说来也巧,就在这次苏州府学的科试开考前夕,发生了一件事,使得知府曹凤不仅认识了青年才俊唐伯虎,而且对他印象深刻,极为赞赏。

曹凤在苏州城里有位同僚好友,名叫文林,是南京太仆寺丞,比他年长十二岁,这年已经五十三岁。

文林于成化八年(1472年)考中进士,是苏州状元吴宽的同年知己,又是一位宽厚、能干、睿智的官员,深得苏州士林的景仰。此人有个特点,对《易经》很有研究,擅长看风水和卜筮,善于察人断事。就在这次风波之前,正在苏州故里养病的文林,接到了吏部委任他为温州知府的任命。而此时的文林,沉浮官场多年,已深感疲倦,再加上他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所以想辞官退休,归隐田园。

这个时候,家乡有位青年文人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上文林书》,竭力劝其赴任。文林读罢,深受感动,并为这位年轻人的文采拍案称奇。当好友曹凤前来拜访时,文林手举此信让他过目,赞叹后生可畏。

曹凤读罢也引以为奇,赞其“文甚奇伟”[8],并预言说:“此龙门然犀之鱼,不久将化去。”[9]也就是说,曹凤深信此人是一位难得的人才,很快将金榜题名。

这位上书文林的青年才俊,就是唐伯虎!

万事就是这么巧合。提学御史方志督学南畿,偏偏要为难唐伯虎,令其落榜,恰似一滴水滴在油瓶里,叫苏州文人们情何以堪!

苏州有人曾预言: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南京乡试大比中,唐伯虎似一支响箭,必将代表苏州府的文运再次声震四野。人们盼望他过关斩将,连中三元,甚至像吴宽那样直取状元!可眼下,他们闻知唐伯虎居然在科试中折戟,如遭当头棒喝,弄得灰头土脸,因此抱怨纷纷,皆大不以为然。

作为正四品高官的知府曹凤,是苏州府最高行政长官,代表朝廷总领各属县,治理着百万民众,同时也肩负着抚慰社会的职责。这个官不能白当!苏州府学的这轮考试,已经激起了文人阶层的愤怒,不光影响到苏州府的人心稳定,还将影响科举考试的成果——如果这届南京乡试成绩不佳,这势必会影响到随之而来的会试、殿试,而这三场考试的成绩榜,不仅关涉苏州府的传统声誉,也显示出这届苏州府官员的治学水平和教化成果,难免影响他本人的政绩。

文林惊悉此讯,也觉得御史方志督学蹊跷,疑判卷不公,可他已被委任为温州知府,自觉不方便出面斡旋,于是悄悄安排儿子文徵明去拜见了曹凤,“周旋其间”——当然是替唐伯虎说情。[10]此时的文徵明已经拥有乡试资格,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前往南京参加过一次乡试,可惜未被录取。

曹凤当然理解苏州文人的不满情绪。他本人就是成化十七年(1481年)的进士,深知这次考试的重要意义:科举考试不仅是国家、地方的大事,更是每个读书人的头等大事——对于有了秀才身份的读书人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三场大比,就是乡试、会试和殿试。若能过关斩将,拿下这三场考试,便可高中进士,自此飞黄腾达,然而若在科举天梯上一脚踏空,考生的命运必将发生巨大变化。

曹凤考虑再三,决定亲自过问此事。他本是一位老练的官员,慎重起见,先是派人去打探情况,问问唐伯虎到底为什么会落榜。

一般人认为,唐伯虎的倒霉是有理说不清,大致可归咎于他自己的文学偏好。当时的苏州文坛兴起了一场古文辞运动,以中年人都穆、祝枝山为健将,青年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等人为追随者。而此次科试的主考官方志是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人,讨厌这种复古文风,所以借着主持考试的机会刻意刁难唐伯虎,弃之不取。

事实果真如此吗?未必可信。

御史方志是一位言行合一的正人君子。他崇尚“先德行而后文艺”的治学理念。他的观点是:才华出众者,若品行不端,那么他的能力越大,官位越高,给人世间造成的祸害也越大。这是儒家学说里的一个重要理念。在此可另举一例。明末崇祯十六年(1643年)的殿试中,常州人杨廷鉴在太和殿上回答崇祯帝的提问时说:“取士先品行,而后文辞;用人贵朴诚而贱浮,竞论邪正,不论门户。”崇祯帝深加叹赏,亲擢第一。杨廷鉴因此成为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个状元。而且,方志本人身体力行,对自己的门生要求甚严,遂“门下士咸厉风检”。他虽说做事刻板了一点,但为人端正,并无私心,不应该把他视为胸襟狭隘、心怀叵测的官员。

这样看来,方志在考试中未放唐伯虎过关,并非随意为之。他在苏州督学之际,曾躬身下问,已经对府学生员唐伯虎、张灵之流的种种放诞不拘行为有所耳闻,并且经过核实,认定传闻属实。

明朝是由文人集团管理的一个庞大国家,被当作社会典范的读书人举止理应恰当,以垂范世人。方志不让唐伯虎、张灵之流上榜,并非心胸狭隘的轻率之举,而是有先例在前。

成化十六年(1480年)的浙江乡试,拟定余姚人王华为第一名。他在考试后去拜谢主考官,只因身穿了一件白色衣袍,就被主考官认为衣着不成体统,举止轻浮,遂被降为第二名,改推李旻为第一。这个王华也是饱学之士,他的儿子正是大名鼎鼎的思想家王阳明。而且,“吾苏(苏州府)一郡八州县……(生员)大约千有五百人。合三年所贡不及二十,乡试所举,不及三十”[11],就是说,每三年被允许参加南京乡试的新入选的苏州府生员人数不到20人,再加上往届落选、再次参加乡试者,两者总共不到50人,所以方志必须严肃对待科试,要优中选优,这不失为公平之举。

知府曹凤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不避嫌疑,亲自出马拜访了这位提学御史,为唐伯虎的事从中斡旋……

如果说方志以王华的案例来证明自己的决策正确的话,那么曹凤也会以王华的例子反击:王华乡试被黜置为第二,可在成化十七年的殿试中,他依旧被皇帝钦点为当朝状元。这说明,即使读书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不可剥夺其参加考试的机会。

明朝的御史直属中央,虽然权力很大,但方志只是正七品官员,比起四品高官曹凤,还差了好几个级别,所以知府曹凤的意见,方志也须慎重对待。

当代人回溯历史,自然要比古人看得更清楚:就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中国只有3800多年的历史有文献典籍记录,而在甲骨文出现之前,已知还有1000多年的文明发展史;更早的时候,还有超过百万年的人类发展史,这些都没有文字记录。在这茫茫无疆的时空里,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者,俱为幸运人。这些历史人物像是悬挂在夜空里的星星,既照耀着过往漫长的岁月,也成为我们后世人认识自己生命意义的参照物。

这样看来,苏州府学的这场考试,不仅对唐伯虎的一生意义重大,而且对后世而言,也是一个了解古人的非常有趣的窗口。

那么,这位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一风流才子的明代画家唐伯虎,在青年时期到底是怎样一个放诞不拘之人?

在曹凤的干预之下,方志究竟是不是一块铁板?他能不能通融一下,将枪口向上抬高一寸放唐伯虎一马,重新为他打开通向南京乡试之门呢?

此处暂留悬念,且放在正文详加叙述。


[1]英国学者柯律格记述,明初五十万苏州居民中,约有两万五千名受过传统教育的精英分子,见柯律格著《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3页。而此时已经到了弘治中兴时期,苏州人口远超五十万,或已经达到一百万。

[2]曹凤,字鸣岐,号西野,河南新蔡人。明成化十三年举人,成化十七年进士。初任安徽祁门知县,后任陕西道监察御史、苏州知府。曹凤在苏州任职六年,政绩卓著,受到朝廷的表彰。正德四年五月卒,葬于新蔡县城西门外路北。

[3]周道振、张月尊辑校:《唐寅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52页。

[4]江南四府多指松江府、苏州府、常州府、镇江府,位于今苏南地区。

[5][明]吴宽:《匏翁家藏集》(也作《匏庵家藏集》)卷三十二《吴县儒学进士题名记》。

[6]郑彩娟、傅蓉蓉:《明清苏州府进士数量及分布特征探析》,《文史月刊》,2012年8月。

[7]石守谦:《风格与世变:中国绘画十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73—276页。

[8]《唐寅集》,第652页。

[9][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三《子畏知己》。

[10]《唐寅集》,第225页。唐寅《又与文徵仲书》曰:“徵仲(文徵明)与寅同在场屋,(唐寅)遭乡御史之谤,徵仲周旋其间,寅得领解。”指的正是此事。

[11][明]文徵明:《甫田集》卷二十五《三学上陆冢宰书》。文徵明《甫田集》主要有两种版本:其一为嘉靖二十二年编纂的四卷本,系按创作年份编纂的诗集,可鉴他写作的具体年代,现藏上海市图书馆;其二为嘉靖三十八年编纂的三十五卷本,集凡诗十五卷、文二十卷、附录《行略》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