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仰起脑袋,钻出水面。这会儿的光线更强了。我慢慢划着水,想在上岸前多游一会儿。河水裹挟着我。如果我任由它攫住我,将我推向前方,卷到水下,那我就会坠入某个无以名状的地方。河里长着许多芦竹,被河水冲得摇来晃去。水中蕴含着风、土和雪的力量,将芦竹冲得弯下了腰。我爬上岸,水珠从身上滚落,皮肤闪闪发亮。那只追了我很久的蜜蜂总算是没跟上来。
我躺在草地上,就在刚才站过的地方,就在疯人岩旁边。地上有个小坑,是某人以头抢地撞出来的,坑里积了不少雨水,一只黑冠鸟在里面洗澡。我面前的森林投下了暗影,那些影子在颤抖。蜘蛛在一种被我们喊作“狗尾巴草”的草叶间结了网,蛛丝上还困着已经死去干瘪的小虫,那些蛛丝在阴天时会变得灰白。我拔起一丛草,草根是白色的,下面挂着点点泥土。在一根弯曲的草根末端,悬着一颗圆溜溜的泥团。我抓紧草叶甩了甩,草根晃了晃,可泥巴还粘在上面。我把那丛草立在膝头,就像要种在上面似的。触感凉凉的。过了一会儿,当我把它从膝盖上拿起来的时候,它已经变得温热。我用力晃了晃,看着泥巴噗噗落下。然后,我把它种回了土里。
我面前是一片森林,大人们时不时会进去。他们去森林的时候,会把我们这些孩子锁在厨房里的木头碗柜里。我们只能透过柜门上镂空的星星呼吸,那是碗柜上星星形状的窗户。有一回,我问住在附近的一个男孩,他是不是有时候也会被锁在厨房碗柜里。他说是。我问他,柜门上是不是有两块木板,两边各有一颗镂空的星星。他说只有一颗,而且它不够大,透不进多少空气,要是大人过了很久才回来,他就会感到难受,觉得快要憋死了。他说,他透过那颗星星看着大人们出发,但在那以后就只看得见墙壁和炉灰。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孤寂,那么悲伤。当大人们全都离开,所有孩子都像牲口一样被锁在柜子里时,就连墙壁都变得悲伤又苍老。他说的千真万确:如果没有人在,墙很快就会老化;如果有人陪,它们则会老化得很慢,看起来也不一样——不会变丑,而会变美。大人们清晨才会回来,在街上又是大喊又是高歌,然后睡在地上。他们常常忘记给柜子开锁,结果孩子就会生病,后背疼得厉害,比被爸妈暴揍了一顿还要难受。
村子被刷成了粉色,但人们还是越来越焦虑,因为马,因为囚犯,因为天气,因为紫藤,因为蜜蜂,因为独自住在断崖上大宅里的老爷。那座断崖上爬满了爬山虎,在夏末午后看起来像翻腾的血浪。人们焦虑,还因为卡拉魔,那些藏在灌木丛里的黑影,随时可能袭击村子。每当有马降生,村里就会举行庆典,这时大人不会把我们锁进柜子。在举行大型庆典的时候,我们也不会被锁起来。大型庆典通常由守卫之舞拉开帷幕,接下来就是大家在赛跑中出尽洋相。他们常说,一个人只要在某天出过洋相,接下来都会过得轻松愉快,至少大部分时候能轻松愉快。在舞蹈和赛跑之后、晚宴开场之前,会有一个男人脱光衣服,独自跳进河里,从村子底下游过去,游到河的另一侧,确保河水没有冲垮基石,整座村子不会被水冲走。那人浮出水面后,有时脸被刮花了,有时脸皮被扯掉了。
每一年,沿着断崖攀上老爷大宅的爬山虎都会死去。秋风会把它们扯得丝毫不剩,每家院子里都散落着猩红的落叶。他们说,这是老爷留给我们的唯一的东西,除了他年轻时有过的孩子——不过现在已经没了。他们会哈哈大笑,抬头望向大宅的窗户。所有叶子都落下后,我们这些男孩会捡起它们,并装进篮子,等把它们晾干后,全都堆在广场上。在焚烧这些落叶的时候,我们会抬头张望,因为老爷会从狭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这时我们就会冲他吐舌头、扮鬼脸。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等青烟散去后,他会关上窗户,直到来年。
老爷的宅邸如鹰巢般矗立在山巅。那座山并不大,看起来像被巨斧劈成了两半。没人去过山的另一边。村子建在河上,每当冰雪融化时,大家都担心村子会被河水冲走。这就是为什么每年都会有一个人跳进水里,从村子底下游过去,再从下游浮出水面。有时那人会死去;有时那人会毁容,因为当湍急的河水裹挟着他,使他撞上支撑村子的基石时,他的脸皮会被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