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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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我见过一个人

我见过一个人。那是一个经常坐在公车站附近的地面上吹笛子的老人,如果非要给他一个社会身份,可以说他是个乞丐。你只要仔细看过他,你就不会再忘记他,因为他明澈的双目炯炯有神,没有普通乞丐眼中的凄苦与毁灭。他的体格健美,神态萧散而怡然,一把黑色的木笛在他的手间灵活地游走与嬉戏着,让他浑身上下破旧的衣服都有了一层不同寻常的光晕。他有时候会吹响笛子,不是为了惹人注目或卖艺换钱,他总是想吹就吹,即便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他也不以为意。我从他这些完全自发性的行为举止中目击到了令我战栗的超然,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安于贫穷、安于衰老、安于命运的人,在他那里你看不到所谓失败的痕迹,他吹着笛子,看着行人,仿佛在说:“有何胜利可言?”

这位老人让我想起古希腊的狄奥根尼。这位哲学大师住在一个木桶里,以讨饭为生,别人笑话他像一条丧家之狗,他也毫不生气。(这便是“犬儒”的来历,那时这词绝对含褒义,至少是中性的。)亚历山大大帝去看他的时候,问他有什么想要的,狄奥根尼说:“那就请你让开一点,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这个故事经常被人所称颂,但我想,公车站的这位老人比狄奥根尼的故事更令我动心。因为这位老人不需要一位帝王的身影来作为传奇的注释,也没有哲学家的机心与姿态,他安于自己的位置,仿佛与这个疯狂的世界早已达成了彼此间的备忘录,任凭周遭的时光销蚀着全部的事物与生命中的一切。这样的状态倒是比狄奥根尼更加接近这个世界的“大道”,是最内在的东方精神的表达,正如庄子的《逍遥游》结合了释迦牟尼寂灭的空无。在这样的老者面前,你平日的劳碌奔波都显得了无意义,你会发现,大街小巷传来的流行歌曲全都来自心灵的最外层,统统不如这位老者随意吹奏的一曲笛声更能震颤内心的最深处。

我见过一个人。她或许只有一个成年人的小腿那么高,长年累月端着一个纸盒子在繁华的步行街入口处向行人索取施舍。我很难看清她的表情,因为她的脸太小了,但是我能看到她的脸上布满了乡村电网一般的皱纹,像是一个衰老的孩子。她穿着成年妇女样式的粉红色的夹克与绿色的裤子,假如你蹲下来打量她,你会把她当成一个与其他行人毫无二致的女人,但当你站起来,一种很难言喻的古怪感受就会折磨起你的心。

很少有人往她的纸盒子里面投放钱币,她挣的钱明显不如附近一些同样以乞讨为生的人多。某些心肠软的女人以为她是一个小孩子,本打算丢一些很小面值的零钱给她,待到看清她是一个年龄很大的侏儒的时候,她们就像看到了一小处违章建筑似的,迅速走开了,连目光也像涂抹了润滑油一样,一下子滑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变成了一个幽灵,漂浮在人群迈向消费激情的步伐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打量着她。她没有发现我的打量,发现了或许也会毫不在意,毕竟我只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人。不过最糟糕的情况是,她很有可能把我视为一个斜眼症患者,她拒绝相信我的目光是真的落在她的身上的。

一个和她同样大小的小男孩在母亲的牵引下经过她,小男孩完全被她吸引了,挣扎着要停下来,想好好看一看这位童年世界中的老者,但她的母亲像触电一般用有些痉挛的姿势把小男孩拽走了。小男孩还在转头看着她,嘴里发出高兴的叫喊。

她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从街道的中央逃到了边上,有些疑惑地回望着小男孩。这时我走过去,往她的纸盒子里丢了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但她还没从刚才的事件中挣扎出来,只是有些呆滞地打量了一眼盒子内唯一的一元钱,然后就继续望着小男孩的方向了,没有抬起头来看看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给了她这点可怜的钱。

朋友正在朝我走来,向我打着招呼,我还之以微笑。看来,我并不是波德莱尔式的艺术家,用阴郁的眼光刺探着这个世界,我只是在等人的间隙中无意看到了她,缓解等待的焦躁。我和朋友一起走远了,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回忆,仿佛她和她的痛苦从来都不曾存在。

我见过一个人。她是一个普通的流浪者,斜挎着一款棕色的破旧的包,腰间系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绳子,绳子的终端牵引着一个肮脏的难辨颜色的编织袋,袋子里是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但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她的嘴角总带着欣喜,她的眼睛总是怀着一种惊喜打量这座繁华的城市。她看起来非常享受于她此刻看到和听到的内容,仿佛也因自己属于这座城市的繁华而深感兴奋。

她年龄已经不小了,估计快要六十岁了,当然,也许没有那么老,只是流浪的生活让人衰老得更快。或许她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吧,他们也是这样的流浪者么,他们的成长就是这样被城市的垃圾所滋养的么?

不过,她的神情显示了她并不为此担心,她悠闲地走在商业街的中心地带,从垃圾桶里拣起别人没有吃完的盒饭,开始边走边吃,她慢慢咀嚼,欣赏着周围的高楼建筑与匆匆而过的人流,比最有耐心的旅行者还要富有细腻的品味。那无比缓慢的步伐像是在表明她才是这片小天地乃至整条繁华街道的主人,而周围迅速逝去的身影只不过是过客。

她悠闲似乎不是因为她安于命运,而是因为她有一种从属于本能的肉体乐观主义,这在今天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状态。我们的世界如今已被纳入现代性的体系当中,人类的情感被规训成了更加理性而冷漠的秩序,而在前现代,肉体乐观主义曾普遍盛行。我们可以在一些影片中窥见欧洲中世纪农夫的粗陋举止(当然还有那位狂野的拉伯雷的笔下),而在中国,这种夸张的前现代举止也离我们并不遥远,比如在鲁迅先生创作的阿Q那里就有着刻骨的漫画般的描绘。那是一种个人主体与外在空间并非泾渭分明的世界,所以我们返观的时候发现了某种不适应的滑稽;而在今天,我们被启蒙的思想赋予了个体意识,这种意识让我们第一次遭遇到了世界本身。我们惊讶地发现,这客体的世界竟是如此荒凉,以致我们的内心变得如此孤寂,还不如这位流浪的女人,她漫步在城市、浏览着风景,轻松而舒适地享受了世界。

我见过一个人。他的身影模糊在我童年混沌的记忆之中,我有很多年都没有在头脑中遭遇过有关他的一切,而今天,我在观看了一部战争题材的影片之后,不得不想起了他。

在这部影片里,一位战士被炸断了双腿,他爬行着躲进了一条壕沟,保住了一条命。由于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影片对他的交代也就到此戛然而止,没有人会再去关注他今后的生活。我之所以突然间想起了那个多年以前的模糊身影,只是因为那个身影的生活正是这部影片的可怜配角在未来真实生活中的继续演绎。

那是大西北的一座很普通的农场,我和一群小朋友似乎是在学校的组织下去那个农场开展什么“勤工俭学”的活动,实际上只是一种说教形式的郊游而已。这场郊游的其他细节早已飘散在风沙中,如今我脑海里只剩下对那个模糊身影的一点儿残缺的记忆。

那个模糊身影就在农场边沿的一座黄泥小屋里面,仅仅从外观来打量,我还以为是用来饲养牲口的。走近后,我发现这是一座十分古怪的房子,没有门,门下部的二分之一被泥砖给堵住了,形成了一个类似窗口的窟窿,而且这小屋就只有这么一个窟窿,强烈的腥臭味从里面涌出来。我站在窟窿前,以为会看到一头骡子或是毛驴,结果却看到房间里有一位白须老人瘫坐在地上。他的眼睛躲藏在黄泥墙壁上的裂缝样的皱纹中,像一粒煤灰的渣子,没有任何反应地盯着外面的动静看。带着儿童的好奇心,我继续观察着他,竟然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坐在一大包稻草上,仅有的一对树根似的大腿放在地面上,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腿像树的根须一般扎进了土壤深处。

几乎每个小朋友都会跑过来看一眼,许多小女孩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后来我们的老师问了一位在农场工作的人:“那位老人家是怎么回事?”我记得那位上了年纪的农场工作人员说:“噢,那是朝鲜战争上残废了的老兵。”老师说:“那应该优待呀!”农场工作人员说:“对他很不错了,每天都有人送饭给他,你要知道,他是个被释放的俘虏。”我记不清我的老师后来是怎么说的了,只记得“俘虏”这个词成了我童年时代的噩梦,是比断了双腿还要不可忍受的恐怖事情。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永不停歇地逃亡,生怕被什么东西逮住,然后变成一个那样可怜的模糊身影,独自待在黄泥小屋里。

我见过一个人。她是一个打扮非常入时的摩登女郎,有着引领潮流的独特发型、以及那种诱惑男人又鄙夷男人的性感表情。在人烟稀少的下午时分,她坐在街边的一家麦当劳里吃冰激凌,或许是为了等待某人,或许仅仅是为了消磨过于漫长的午后时光。

那天我也是因为赶时间去工作,所以才在这样的时间与地点碰到了她。我坐在一个离她不远的角落里争取时间填饱肚子,刚开始没怎么留意她。后来,我发现她的手臂总是在空中挥舞着,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讨厌的苍蝇在追逐并死缠着她。或许是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味特别吸引苍蝇吧,那苍蝇是我见过最有耐心的一只。它总是前往她面前的食物处以及衣袖与头发处,她抬手驱赶,它便飞走,并不飞离很远,只是绕着她转一个圈,又飞到了她的面前。这样反复进行了七八次,任何置身其外的观看者都会禁不住发笑起来,而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折磨。

那苍蝇并不想善罢甘休,像行星围绕恒星一般不知疲倦地围绕她一圈又一圈,而她的手总要一遍又一遍地在空中挥舞。她终于受不了了,叫住了一个恰好路过的服务生,训斥他:“你看你们是怎么搞卫生的,这里居然有这么多的苍蝇!”由于气愤,她把一只苍蝇故意说成是很多只。服务生发现了那只苍蝇,便也去打,嘴里说:“也就一只而已,不小心跑进来的吧。”她对服务生这样草率的态度很不满,就说:“你看到了一只,难道就只有一只吗?谁知道你们的厨房里还有多少!”她这话摆明了是要吵架的,服务生生气地说:“那你别吃好了。”她终于逮住机会暴怒了,嚷嚷起来,说要见店经理。店经理早就留意这边的骚动了,便跑过来道歉,并轻描淡写地批评了服务生几句,然后让服务生赶紧把苍蝇给消灭了。

尽管人多势众,这只苍蝇还是无所畏惧,依然我行我素,死缠着女郎绕圈子,服务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打,只是一个劲地摇晃着擦桌子的毛巾。女郎突然站起来说:“你的脏毛巾碰到我了!”服务生说:“到底谁脏,你看苍蝇绕着谁转圈呢?”这样一来,又一次争吵开始了,而且火爆程度升级。可惜我已经吃完了,要赶着去工作,没法继续观看下去了。当我走到门口回头看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好几个人在争吵,每个人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这个情景突然让我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我走在路上想,人类原来是如此虚张声势的物种,一群人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一只小小的苍蝇给打败了。

我见过一个人。是的,我是见过他,但我宁愿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存在就像一束工厂里电焊的光,在街角处突然放射出来,灼烧了我的眼睛,烫伤了我的内心。为了医好我的烫伤,我必须承认我见过他,并且还要去思考他。

此刻对他的描述就是对阅读者的再一次伤害,但我觉得我必须去描述出来,去接受这种伤害,因为这种伤害提醒着我们人性中最黑暗与最丰饶的部分。

他的出现是石破天惊的,是在路途上偶然的俯视中呈现出来的。他是那么年轻和弱小,一张稚嫩的脸上带有青春期独有的光彩。但他却匍匐在肮脏的水泥地面上,穿着破旧的灰色衣服,像是一摊不引人注目的小巷垃圾。他是以爬行动物的姿态四肢并用前行的,他的双腿从大腿处起就裸露在灰色短裤之外,那条几乎没有任何肌肉组织附着的枯萎小腿拖在身后,像是一条过于坚硬的尾巴。他向人们爬去,脖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盒子,他需要人们的同情与施舍,但我发现人们没有勇气去给他施舍,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他第二眼。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出自个体的求生本能,还是他背后某个不怀好意的组织的要求,但这样的他已经不仅仅是在索取同情了,而是在烘烤着同情。对残缺的集中展示,不一定能唤醒悲悯,但是一定会招来恐惧的袭击。人类对身体的缺失抱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即使在处理尸体的时候,也怀着极度的耐心去保持其完整性。而火葬,不妨说是对尸体形态的极端性拒绝,借由这种拒绝消除了对尸体的恐惧之情。还有水葬、天葬等其他使肉身完全消失的方式,本质上都如出一辙。

理性地分析后,原因就是这样的。但我这么说倒不是为这种恐惧以及恐惧带来的冷漠寻找借口,而是想根治自己基因深处对形体缺失的“视觉恐惧症”。

我走近他,把钱放到他面前的盒子里,他抬起头来对我笑了一下。我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那种恐惧在逐渐减轻。当然,一时半会儿我还是不能从那种惊恐当中挣扎出来。我离开他的时候,频频回头,从不同的角度去打量他,他的形象像街边的躺椅一般,一点点地真实与坚固了起来,客观了起来。他只能是那样的一个存在,他就是那样的一个存在,这样的前提认识,让我做好了再次置身此情此景时去付出悲悯的情感铺垫。

我见过一个人。那是在泉州,我从艾苏哈卜清真寺里边出来,身心沉浸在石头的沧桑之中,来自大马士革的艺术形式与上溯至北宋的历史记忆涌入一个人的体内,我在心里咏叹着世界与时间的无穷。带着那种莫名的充盈,我步行到了天后宫的门口,试图在转瞬间进入一个新的宗教空间。

但是大门紧闭,只有偏门微开,有一指宽的缝隙渗透出午后的光线来。我站在那里,眯起一只眼睛朝里面看去,看到了一位老妇人的脸,她的双眼锐利,如老鹰在审视,我被吓了一跳。我伸手去推门,门缝变宽,那张苍老的脸完全显露出来,她有些矜持地打量着我,问我做什么。我说我想进去参观一下,她说已经下班了,不能进了。但我看到里面还有好多游人在拍照留念,便指出了这一点。她并没有耐心回答我,而是迅速把门关闭了,那两扇巨大的门合在一起像是一面从没开裂过的墙壁。

我站在这建筑的前面,仔细研究着它的形式与纹理,甚至用手抚摸着它的表面,那种温热让我感到无比踏实。这时,又有一些人来了,他们敲敲刚才对我关死的偏门,门迅速打开了,那张苍老的脸静默了一会儿,鹰隼的眼睛又在审视,然后居然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欢迎他们进去。待我想趁机混进去的时候,她又在最后的时刻将门关闭了,将我挡在外边。

我是个极度有耐心的人,继续站在天后宫的阴影下,感受着这种沿海地区独有的民间信仰。后来又有一些人来了,被她审视,然后又被放了进去;再后来,还有一些人和我一样,被拒之门外。一开始,我以为那位老妇人只放自己熟悉的人进去,就像中国那种很黏稠的人际关系网一般。但我后来发现,似乎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她在选择、在甄别,似乎她身后的宫殿与神灵给与了她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有权力这么做,让她有信心这么做。

一辆长途大巴在这个时候停在了宫殿门口,一群人下来了,从口音、服装、导游等因素我判断出他们是台湾人。他们敲开偏门的时候,也是畅通无阻的。谁能够拒绝这些远道而来的朝圣者呢?尽管我也是个远道而来的人,但却并不是个朝圣者。我一方面是个猎奇的游客,一方面是个脑子里充满了社会科学的分析者,妈祖的信仰于我只存在于那一片历史学与人类学的知识当中。理性、分析与知识的存在,淡漠了内心对信仰的情感。我的个人经验使我明白,信仰有时候并不在于真不真,而在于有没有情。

或许,那位老妇人早已洞察了我的内心,将我拒绝在这些香火客之外。我的心情的确不如那些磕头祈求保佑的香火客们急切。我看着门缝后面那位神秘主义的使者般的老妇人,看着她的诡异与热情、明澈与漠然,竟然对于慕名千里而来却没有进去一观的事实感到毫不沮丧。

我见过一个人。我参观完这座城市的科学馆后,百无聊赖地在科学馆的附属商店里转悠,这里有很多比较新颖的电动玩具,可以唤醒一个男人对他童年时的渴望的一种亲切回忆。我抚摸着电动汽车、电动坦克等,它们精巧的造型让我充满了孩子的喜悦。待我走到售卖电动飞机的档位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她是年轻的,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余韵。她的制服让人明白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而她的工作便是操控电动的直升机,使之一直飞翔在这有限的小小空间之内。她脸上的厌倦显而易见,因为这架很小的直升机很难平衡在空中的某一点上,它必须不断地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她摇晃着手中黑色的遥控面板,使小飞机在空中有着不规则的飞翔轨迹,当然,如果是想省却心思,那只能让小飞机不停地固定转圈飞行,但那样即使她不觉得眩晕,她的主管与观众也不会喜欢她这样敷衍了事吧,他们一致希望她能够展现出小飞机最神采飞扬的一面。

于是,她便一直那样操控着,有时实在想休息一下子,就故意让小飞机坠落下来,然后慢慢蹲下身来,把它拿在手中,似乎是在检查它出了什么故障没有。过了一小会儿,她才站起身来,静静地呆立在货架边。

这时,我拿起一架和她手中同类的玩具直升机研究了起来。她发现了我,显得很高兴,右手随意拎着她的模型飞机向我走来,站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向我热情地介绍着这款玩具的各种特点以及操控方法。我表现出了相应的兴趣,的确,在那一刻,我想起自己在童年时竟然没有玩过这么好的玩具飞机,我有了一种补偿过去的常见心理。我问着各种问题,她回答着,由衷地高兴,仿佛很少有人这么去关注她的工作。她说了不少之后,干脆建议我自己来试试。“很好玩的,真的。”她看着我微笑说。这时我已经忘记了刚才出现在她脸上的厌倦,完全陶醉于这玩具本身的乐趣了。

在她的耐心教导下,我很快学会了操控,我让那架小飞机承载着我童年的渴望在这商场的天空上自由飞翔着。我不记得自己玩了多久,她已经不再开口说些什么了,而仅仅是站在我身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乐在其中。我让飞机在空中做出了几个难度颇大的俯冲动作,居然成功了,我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那一瞬间我的过去被补偿了,尽管我自己还没意识到。我继续玩着,她也并不催促我,但是没用太久的时间,厌倦便来临了,“不过如此”的声音便在脑际回响了,它简单的操控装置让这游戏变成了一种苦役。我让飞机降落了,然后把飞机递给她,满怀歉意地说,的确很好玩,但是我目前并不打算购买。她嘴上尽管说没关系,但整个人明显掉进了失落的状态中,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一样,赶紧离开了她,向卖化石的地方走去,那里的东西此刻似乎更能吸引我。后来,当我在某个柜台的转角处突然看见她的时候,她又在操控那飞机了,脸上挂着更深的厌倦,在那一瞬间,我差点决定走过去买下它,仅仅是为了减轻她的那份令我感同身受的厌倦。

我见过一个人。他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泡沫,他的运动与姿态反映着时代在某种病症的侵害下变得是如何的痉挛与抽搐。那时我还是一个天真的大学生,不过已经没有多少大学生的优越感可言。我延续至今的诗歌写作习惯正在如火如荼地变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对语言的理解亦逐渐在意识中清晰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另一位女同学被学校派去一个慈善活动朗诵诗歌。

要朗诵的诗歌可不是我们自己写的,而是他写的。他是一个自称企业家的人,业余写诗,然后很有些古怪地把他的诗歌朗诵会选在监狱里边举办。或许他觉得给被囚禁的人朗诵他写的诗歌,会让那些人的心灵变得自由,从而超越了高墙铁门的限制?

在参加这个活动之前,我们竟然没有看到诗稿,一位为他服务的记者请我们吃了一餐饭,觉得这样的态度对我们学生来说是非常够意思了。我们在餐桌上也没有见到那位诗人的大作,询问之后,被告知在现场才会拿到,因为诗作正在赶印当中,印好了直接送进监狱。至于要朗诵的诗歌,届时由诗人亲自选定,我们拿着诗念就可以了。

尽管这一切显得如此古怪,我还是应承了下来,我的好奇心太强了,我想进监狱里面看看。这就是我当时的全部兴趣所在。因为一般来说,我觉得我这辈子应该都是安分守己的,难有这样的机会。

朗诵会的日子到了,我和女同学自己坐的士奔赴监狱,据那记者说,这些费用会报销的。抵达后,在一系列的盘问与证件的交流中,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了,我们走了进去。一种奇怪的感觉抓住了我的心,仿佛我并不是在走进禁地,而是进入了一座抵抗外界侵蚀的堡垒。印象中,从大门口走到监狱的犯人活动中心,我们穿越了好几道关卡,其间还望到了一些身着蓝色囚衣的犯人在劳动,他们的神情没有我想象中沮丧,有些人的神态就像小镇街道上溜达的待业青年一般闲适与自得,在见到我们的时候,他们露出了难以索解的笑容。

走进活动中心,犯人们已经坐得整整齐齐地等他,像是学生在等待老师。等待了许久,他突然出现了。他人着装的自由我不去干涉,但我看得出他有着与诗人完全相反的气质,像是刚做完了一单生意匆忙赶来。他没有理睬我们这两位为他服务的学生,而是先给犯人们演讲。他具体讲了什么,我现在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他讲完后,犯人们的掌声非常整齐,像是下面只坐了一个巴掌声很大的人。然后他走过来和我们握手,指定了要念的几首诗,看到诗的时候我沮丧极了,觉得这一切的荒诞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忍受限度。但是我还是和同学一起念了,念完后,犯人们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与表情,而是再次发出了一个人的掌声。那种掌声让我机械且生锈,也让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会选定监狱来做他诗歌朗诵会的场所。

我算是个记忆力不错的人,但对这件事情的回忆却显得捉襟见肘。那次活动以后,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都不想去接触诗和关于诗的一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对诗的尊敬,另一方面是为了忘却那个人,那个我难以描述的人。他让我有机会见识了现实中的监狱,却同时让我看到了比监狱更可怕的东西,所以,我要忘却他,就像时光流逝,一部老电影的情节在流逝掉色,直至我连那电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我见过一个人。他站在死亡与鲜血的最前线,手执尖刀却又毫无凶暴之相,其风度与敏锐让我在童年时代迷恋不已,即使今天想起,也怀有一丝无法确定性质的敬意。这么去描述一个人似乎很难理解,实际上客观来描述的话,他只是一个屠宰场的工作人员。但这样的说法又是很不确切的。

那是座清真屠宰场,只宰杀牛羊。尽管里面的机械设备并不是特别先进,但是屠宰的过程还是很有效率的。每个部分都分工明确,从放血到去内脏再到砍头剥皮,所有的环节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童年时最吸引我的还是宰杀的部分,也就是对那些可怜动物下手的第一刀。那的确是最血腥的部分,也是最迷人的部分,经常有许多孩子放学后站在那里看,我至今还记得有一些成年人也站在那里,他们比小孩更加认真地观看,一动不动地观看,似乎鲜血的喷涌让他们完全丧失了其他的知觉。

他就是宰杀第一刀的人。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阿訇,我只是觉得他尽管在宰杀,却毫无杀戮之气,这点令我惊讶万分。我小时候四处游荡,也碰到过一些职业性的屠夫,他们的气味、身上的油污与凶狠的外表,让人畏惧与厌恶不已,远远地,我就会躲开他们。因此,有了这样鲜明的比较,我就越发对他敬重起来。

最开始观看时我并没有注意他,而仅仅是对死亡有种莫名的迷恋。牛羊的挣扎,以及它们在喉管被割裂后的静默,都令我惊恐不已,同时这种惊恐又逼迫着我继续看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这种惊恐。我是在看了很多次宰杀之后才突然留意到他的,之前我每次只关心他的刀子以及刀子在牛羊脖子上的弧线,后来有一次我突然下意识地去看他,可能是想看看这个下手利落的人在宰杀的那一瞬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吧。于是,我就注意到了他的严肃,以及对每一头牛羊的温情。

他面对的是一个动态的滑轮装置,牛或羊被吊住腿,头朝下地向他的方向慢慢行驶了过来,他握住一头牲口的脖子,会很仔细地抚摸一下,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划破它们的喉管,血喷涌的时候,他嘴里似乎说了些什么,但谁也听不清。他是对着牛羊说的,经他刀子的牛羊,在被放血的时候挣扎的力度是最小的,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倾向于一种技术主义的解释,但我今天却喜欢多一点儿神秘主义的想象,或许,只有成长了,才能发现世界的无穷。

他宰杀的时候从不和任何人说话,由于专注,牛羊的鲜血喷溅在他下巴上很长的白胡须里面,他也不怎么在意。他在完成了工作以后,从来都不看我们一眼,就径直走开了,反倒是我们望着他的背影恋恋不舍,因为观看的乐趣被他带走了。我们很少去看掏内脏和剥皮等环节,那些事情和他的比起来,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些剩下的杂活而已。而他,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部分:

结束一种生命的形式,并且用信仰的力量坦然相对。童年的我在后来的很多次观看中,格外观察并体会着他,这些积累起来的记忆直到今天还让我感叹他是怎样的魔术师呵,竟然在最残忍的行为中消灭了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