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潮汐

并拢手指，拱起手背，当我们用手模仿贝壳的形状捂住自己的耳朵时，很快我们就能听到低沉而熟悉的冲刷声。那是血液流过头部微管的声音；那是潮汐，储存在记忆里的声音。血，有海水的咸度。

所有生命都起源于海洋，我们的祖先也置身其中。因此能够解释，为什么酸甜苦辣咸，人生诸味中，我们的肌体唯一离不开的是盐。味蕾上的咸，带来大海之味，让我们得以返回古老的家园。食盐，已经成为日常化仪式，它不仅决定人体的酸碱平衡，更用于不断巩固我们我们关于海洋的记忆……像鲑鱼一样，溯流而上，我们凭借味道的指引游向故乡。

我沿着潮汐变幻的曲线向前走，海水有些凉。潮汐，使海拥有自己的心跳，于是海不再是简单的地理概念，而是具有生物学特征的活体：蓝皮肤的海巨人有着古老而饱满的生命，我们能从潮汐里感受到不息的律动。

最初只是缓梯形的波浪，渐渐地，海面现出猛虎的条纹……涨潮时的大海暗蓄风雷。近礁的迟钓者会因为一时贪心酿成大错，仅仅是晚于收杆，潮位就已发生变化，海水迅速吞没折返的路；他回不去了，拳击般迎面而来的浪头将他带到与归途相反的方向。

当波涛如战鼓，当默默积聚的浪就像鲸鱼涌起的背，大海以令人震撼的席卷之力传达着它的愤怒。他似乎渴望着某种破坏和审判……既有云水襟怀，吐纳，承受，创造，海洋养育众生，同时，也根本不屑于为残暴寻找任何借口，大海坦然执行它的法则——它的世界里，没有形容词的修饰，没有定语的位置。海就像初婴或者成熟到疲倦的神那样，不必支配话语，它不必依靠交流来获取能量和授助，海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坐标系的校正。这是一种任性的强大，或者强大至此，才能拥有任性所象征的自由。海之所以令人敬畏，还在于它的暴力同样可以漠然地作用于自身。风暴来临之前饥饿的海面，天空翻滚末日般的乌云，海水呈现出墓碑般的岩灰色。暴风雨开始的几分钟像打击乐，此后很快变成混浊的交响，但大海那自毁般的无畏令人落荒而逃。到处是破碎的被强力撕扯的波浪，那时，连大海本身都像是残骸。我想起一句话：“这尊敬”这种纯金，如果不掺杂一定的恐惧成分，可能会太软。

幸好，海还有它的消沉，它的倦怠，还有它的无能为力，否则，海只是不受道德拘谨的兽王，让人类这种陆地生命难以亲近。正如醉酒的不断翻腾的胃囊，海呕吐着它尚未消化的东西：贝壳、死鱼、沉船上的遗骸。有时，累极了的海几乎无力掀动波浪，光线阴沉，我们看到的是水银般的、波动得非常缓慢、晦暗而凝滞的大海——那因庞大自重而不能移动的巨物，慢慢丧失它的挣扎。尤其退潮时分，浪涌越来越弱，泡沫散碎，像垂危者逐渐松开的拳头……这是弥留之际的大海。

日复一日，海，重复着这样的节奏，从雷霆万钧到筋疲力尽。它一次次复活，再度浪涌，隆起蝶泳者那有弧度的背肌。海在潮汐中不断复习，仿佛这是循环的历法，仿佛是在重复中巩固自制的律令。每当凝望大海——那起伏的胸膛，我总能感觉某种极端的激情：像追逐真理那样因无望而无限的激情。这种激情，甚至能表现出至为节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