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马克思的社会时空观是近代以来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所取得的重要成就，它在哲学上的突出表现就是划时代的唯物史观的建立。近些年来，对历史唯物主义哲学的理解有一种空间化的倾向，由此也引发学界对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所理解的时空问题的讨论。如何全面地理解马克思在时空问题上的基本观点，涉及能否全面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哲学的内涵和基本特征。它对于能否完整地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具有重要意义。
一、马克思的辩证时空理论研究综述
马克思的辩证时空理论是一种辩证的时空观，它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理论基石。由于马克思的时空观把自然和社会、人和物、现实与趋势等视为一个能动的、矛盾运动的整体，因此，可以把它称为一种辩证的时空理论。其对社会历史发展的研究成果，不逊色于物理学领域在自然时间和空间方面的研究成果，而且是对物理学意义上的时空观的进一步发展和更高层次的综合。
马克思辩证时空理论的形成，是建立在近代自然科学和哲学发展成果的基础上的。影响马克思辩证时空理论的最直接的因素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关于时空的新见解。黑格尔把时空概念和运动结合在一起理解，认为时间和空间是在运动中才得到其现实性，打破了牛顿的绝对时空观。费尔巴哈认为时间和空间是一切实体的存在形式[1]，建立起了唯物主义的时空观。它既是对康德时空观的克服，也是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时空观的超越，这对于突破宗教和形而上学的束缚发挥了重要的思想解放作用。
通过对马克思著作的阅读可以发现，他频繁地从时间的视角解释社会生活及其历史发展，但是却很少就空间而谈空间，而是讨论社会生活空间中具体的实践、生产及其矛盾的发展趋势。事实上，马克思把社会生活空间看作一个由人的实践推动、能动的有机的总体，而不是仅仅关注作为物的空间自身。他不仅认识到社会空间中人的实践的作用，而且认识到社会生产关系、资本、技术、机器等因素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他并不仅仅把空间归结为某一种空间的爆发式增长（如都市空间），而是重视对空间中的矛盾、空间异化及其发展趋势的分析。
由于马克思把社会生活看作一个能动的总体，因此，仅仅从时间或空间的视角理解他的思想具有一定局限性，容易陷入一种形而上学的“时间优先”或者“空间优先”的无意义争论。只有把马克思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基本理解与社会生产的过程分析结合起来，才能完整地理解他的辩证时空理论。
很多学者往往是单纯地从时间或者空间的视角对马克思的观点进行分析，把马克思的时空观联系起来并结合原著进行考察的专门研究并不多见。对于这方面的研究，以下扼要介绍几位学者的观点。
最早将马克思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观点联系起来考察的论文是刘奔的《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社会时—空特性初探》。在这篇文章中，刘奔肯定了唯物的、辩证的时空观对于理解运动本质的重要意义。他指出，黑格尔不仅把时空和运动结合起来理解，而且认为时空不可分离，应该研究运动的更具体的方式。对社会的时—空特性进行考察就是对社会历史运动的更具体的方式的研究。如果说黑格尔认为运动是通过空间而现实存在的时间，那么马克思则认为社会运动就是通过社会空间而现实存在的时间。人的劳动是社会运动的基本形式，它通过生产活动塑造了巨大的社会空间，就像蜜蜂通过劳动制造了蜂巢。在这个意义上就很容易理解马克思所说的“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刘奔不仅探讨了时间的结构和社会空间的相互关系，还分析了时间的空间化与空间的时间化，初步探讨了时空转换问题。当然，他对于早期马克思有关时空的观点并没有深入分析，对于马克思的成熟期思想也没有能够深入到内在矛盾的方面进行分析与考察。
俞吾金在其论文《马克思的时空观新论》中批判了传统教科书关于时空的解释，总结了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关于时空的基本观点，同时也补充了青年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关于时空的基本理解。他认为，传统教科书主要根据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和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等著作理解马克思的时空理论，认为应该把时空的理解从“物质运动”领域转向“社会—人类活动”领域去考察。他肯定了传统教科书理解的时空观的历史意义，也指出了存在的严重缺陷。他认为，马克思主要是在“社会—人类活动”领域形成自己的时空观，只有对这个领域的考察所形成的时空观才能代表马克思的主要观点。
张奎良的论文《马克思时空观新论》则比较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时空概念的不同理解，提出了实践时空是马克思时空观的内核，物质时空和信息时空则是马克思所理解的实践时空的生成基础和延伸。他认为，恩格斯在其著作中的观点，马克思是赞同的，应当视为马克思时空观的基本观点。张先生同时提出时空适度和时空调控问题也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需要加以研究。
国外马克思主义者更多结合资本主义的新发展，从“空间”的角度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对当代资本主义存在的问题进行分析，而结合原著对马克思的时空观进行专门研究的则比较缺乏。他们甚至认为马克思关于时间和历史的论述很多，但是在空间维度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则需要补充。
（一）国内的研究状况
自20世纪中叶以来，尤其是最近20多年，国内学者对马克思时空理论的研究不断深入，总体而言，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模式：
1.从客体主义的角度诠释马克思的时空概念
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中往往如此解释。它在分析时空概念时一般将其放在辩证唯物主义部分有关物质及其存在形式的讨论中，用来说明物质存在的形式，认为时间和空间是物质的客观存在形式。这只是从客体主义的角度进行诠释，过于简单化。
2.从实践性的社会主体的角度诠释马克思的时空理论
这一派观点认为，马克思的时空理论因为纳入了实践和社会发展的因素而具有丰富的内涵，同时重视从社会内在矛盾的角度分析问题，它为理解人的平等和自由的实现提供了科学的视角，为劳动阶级的解放提供了理论支持，持这一观点的有刘奔、俞吾金、张一兵、唐正东、孙正聿、王南湜、杨耕、刘怀玉等。
3.从个体主体发生学的角度诠释马克思的时空理论
这种观点认为，马克思是站在个体的人的解放的角度思考问题的。由此出发，他们重视个体的感性时间或者生存时间对人的发展的意义，强调马克思关于异化批判的价值，如张文喜、邓晓芒等学者特别强调马克思时空观的生存论意义。
4.以马克思的后期著作为主，从抽象时空的角度诠释马克思的时空理论
这一派观点重点研究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对时空概念的理解，如仰海峰、孙承叔等学者重点解释马克思在后期有关时空的思想。
5.从全球化和社会发展的角度理解马克思的时空理论
这一派观点强调要从全球化的视角激活马克思的社会发展理论，并认为可以用其解释中国当代的发展，如丰子义、杨学功、郁建兴等。
6.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理解马克思的时空理论
这派观点认为，马克思视野中的世界历史不是观念史也不是编年史，而是真实发生的社会运动，它的推进力量是现实的人所进行的生产活动，认为从世界历史的角度分析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方法，也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持这一观点的有陈先达、聂锦芳、马俊峰等。
7.从经济学角度（尤其是财富创造的角度）诠释马克思的时空理论
这一解释模式重视从自由时间对财富创造的意义的角度出发进行阐释，肯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进步作用，同时也指出其局限性，并对财富的内涵重新进行解释，相关学者有丰子义、于俊文等。
（二）国外的研究状况
国外学者对马克思的时空理论进行研究主要有三种情形。
第一种重视对马克思的时空理论进行文本解读，如古尔德、普殊同等。古尔德（Carol C.Gould）在其《马克思的社会本体论：马克思社会实在理论中的个性和共同体》一书中肯定了马克思把时间与人的活动结合起来进行理解的意义，认为这一做法使其超出了康德从意识活动出发理解时间，也超出了海德格尔从“此在”的在世活动出发理解时间。但是，她关于时间概念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解读。莫伊舍·普殊同（Moishe Postone）在其著作中主要通过对《资本论》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解读，阐释马克思的“抽象时间”概念，他没有系统地考察马克思在早期文本中对时空概念的理解。
第二种运用马克思的时空理论对现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进行解释。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一书中以马克思的时间理论为基础，区分了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提出“自由的前提就是缩短劳动时间，使得纯粹的劳动时间量不再阻止人类的发展”，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新的资本权力统治现象。
第三种不满意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传统解释，认为需要对其进行“空间化”的改造，如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批判理论、大卫·哈维的时空压缩理论、爱德华·苏贾的第三空间与空间文化理论、曼纽尔·卡斯特的城市空间和流动空间理论等。
1.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
列斐伏尔晚年从对资本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转向了对资本主义的空间批判，他通过“空间性实践”改变了近代以来的空间观念，对资本主义空间问题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
2.大卫·哈维（David Harvey）
作为美国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领军人物，他坚持从资本关系立场出发对资本的空间扩张进行批判，并尝试从空间而不是历史的角度重构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3.爱德华·苏贾（Edward W Soja）
他继承了列斐伏尔和哈维的基本观点，提出了以社会—空间辩证法和第三空间为主要内容的城市空间理论，并从空间的角度重构了社会发展史。
4.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
他早期认为空间是社会的物质性表达，被社会关系所建构，因此，任何空间都是具体的，但是反对列斐伏尔把历史唯物主义空间化的做法。后期，他集中阐述了流动空间理论，认为网络构建了新的社会形态，流动空间对地方空间的支配是当代社会的主导空间逻辑。
以上所述对马克思时空理论的研究成果都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但是，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
首先，这些成果一般围绕马克思在某个时期的文本展开研究，较少从时空理论及其相互转换的角度切入对马克思不同时期重要文本的具体解读和分析，同时对时空理论的发展线索也缺乏具体的研究。
其次，有些研究者没有把马克思的时空观进行辩证的综合理解，往往截取其中某个时期的观点作为依据，有以偏概全之虞。
最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时间观和空间观缺乏整体和综合的分析，尤其缺乏对马克思时空理论中时空转换思想的专题研究。同时，对传统西方哲学的时空观回应不够，缺少有力的批判。
二、本课题的研究目标和基本框架
（一）研究目标
本课题有如下几个研究目标：其一，结合原著分别探讨马克思的时间观和空间观的内涵，主要厘清其前后期思想的差别、前后承继关系，以及成熟期的基本观点；其二，结合原著，分析马克思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及其相互转换的理解，探讨其时空理论的辩证特点；其三，探讨影响马克思辩证时空理论形成的理论和现实因素，分析马克思的观点和其他哲学流派之间的关系，呈现马克思辩证时空理论的优越性，并对其他理论适当作出评价；其四，尝试分析马克思关于时空转换的内涵、枢纽、动力和方向的理解，建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时空理论；其五，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尝试对现当代哲学中的部分观点进行批判性分析和回应。
（二）基本框架
基于上述目标，本课题的篇章结构及写作框架大致安排如下：
前五章主要结合原著讨论马克思的时间观的形成和基本内涵，分析马克思在不同时期对时间的理解，探讨其时间观形成的历程。第六章到第十章主要探讨马克思空间观的形成和基本观点，结合原著尝试性探讨马克思早期的空间观以及后来所建立的全新空间观的主要内涵及其不断深化的过程。第十一章到第十二章主要分析时空转换的本质内涵、枢纽、动力和方向。其中第十一章主要尝试探讨时空转换的内涵和障碍，力图把握马克思时空理论的本质内容；第十二章主要探讨时空转换的枢纽、动力和方向，尝试分析和总结马克思社会时空理论的基本观点。第十三章主要对阿甘本和海德格尔的时间观进行了批判性分析，对马克思和伽达默尔对于实践概念的理解做了比较研究。结语是一篇关于马克思的存在概念的论文，讨论的内容也属于马克思的社会空间的核心范畴。
三、本课题研究的方法和意义
（一）研究的方法
文本解读法。本课题对马克思的辩证时空理论所做的研究是在前期研究成果《实践与时间——对马克思时间概念的历史性解读》基础上进行的，它是对前一个研究主题的延伸和扩展，在研究方法上仍然采用了文本解读法。在对马克思的时间概念进行了详细考察之后，笔者认为，应该结合马克思所理解的空间进一步深化研究。近些年来，国外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转向成为学术的热点，认为马克思过多讨论了时间而忽视了空间问题，笔者认为，对这个问题需要通过文本解读进一步加以澄清，以回应有关“空间化”的疑问。本书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既借鉴了此前的部分研究成果，又有所拓展和深化。本书的主要工作是结合原著，分析和总结马克思在时间和空间问题上的更原本的理解，力图通过研究，真正把握和阐发马克思辩证时空理论的哲学意蕴。
对比分析法。本课题对马克思的辩证时空理论研究也运用了对比分析的方法。其一，依据原著对马克思本人前后期有关时间和空间理解的差异和承继关系进行了比较分析。其二，对马克思与传统哲学所理解的时间和空间概念存在的异同进行了比较分析。其三，对马克思与现当代哲学部分哲学家所理解的时间和空间概念做了力所能及的对比分析，对部分观点做了批评性回应。
（二）研究的意义
在物理学领域，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解释因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经产生广泛影响；在社会历史科学领域，马克思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创造性解释却所知者甚少。不仅如此，长期以来，马克思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观点也受到轻视甚至曲解。这不仅反映在学术研究领域，也反映在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上。从20世纪开始，西方哲学流派关于时间和空间的研究成果越来越多，在一定程度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构成严峻挑战，国内学界从马克思主义角度对此的回应显然不够。马克思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观点是形成其唯物史观的基石，结合原著对马克思的辩证时空理论进行综合研究的成果却不多。基于以上原因，本课题对马克思辩证时空理论的研究对于原本地揭示和传播马克思关于时空的新观点，回应来自自然科学和其他哲学流派的挑战，以及帮助人们建立唯物主义世界观，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注释
[1]费尔巴哈.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M].洪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