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组:《进学解》与《起废答》
《进学解》作于元和七年(812年),洪兴祖《韩子年谱》引《宪宗实录》:“元和七年二月乙未,职方员外郎韩愈为国子博士。”此即文中所谓“三为博士”是也。此文以国子先生教诲诸生之言发端,称“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反话正说,暗示有司之“不明”“不公”。旋以弟子语“先生欺余哉”领起下文的责难:先生有学问,有作为,有文章,却“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从而证实“无患有司之不明”“无患有司之不公”为伪说。随后是先生之“解”,即答词,赞孟、荀二子“优入圣域”,而自责以“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妙的是先生之言,皆当以反意视之,而弟子之语,全出于正意。作者以极其恢诡的笔调,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执政者不明不公的丑态,并予以辛辣的嘲讽。茅坤指出:“其主意专在宰相,盖大才小用,不能无憾。而以怨怼无聊之辞托之人,自咎自责之辞托之己,最得体。”[12]让有司顺耳的话自己说,自然“得体”,而讽刺有司的话托别人说,亦无所顾忌;正话反说,怪怪奇奇,反话正说,畅快淋漓。韩愈尚奇的文风在《进学解》中得到充分的展现。为文也追求奇崛的孙樵高度评价此篇曰:“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勒骑生马。”[13]储欣亦为之倾倒,曰:“其体自汉人来,其文则汉未有。”[14]又曰:“局调句字,色色匠心,雄深奥衍,固非《客难》《解嘲》所能颉颃也。”[15]
柳宗元《起废答》作于来永州十年之际,为元和九年(814年),贬而难归,愤懑郁结,遂有匪夷所思之构撰。所谓“起废”,起用者谁欤?永州司马“柳先生”,“游于愚溪之上”,问“溪上”所“聚黧老壮齿”,答曰:“东祠躄浮图,中厩病颡之驹。”“起废”之详情如下:
今年,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始学者与女释者伥伥无所师,遂相与出躄浮图以为师,盥濯之,扶持之,壮者执舆,幼者前驱,被以其衣,道以其旗,怵惕疾视,引且翼之。躄浮图不得已,凡师数百生。日馈饮食,时献巾帨,洋洋也,举莫敢逾其制。中厩病颡之驹,颡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厐,无异技,硿然大耳。然以其病,不得齿他马。食斥弃异皁,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会今刺史以御史中丞来莅吾邦,屏弃群驷,舟以泝江,将至,无以为乘。
于是平素“凡厩之马,无肯为伍”“无异技”的病颡驹居然荣幸之至,得以起用,与乘“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之机,幸运地登上师座的“躄浮图”,一起享受前所未有的待遇,出尽风头。那么,自称“病德之人”的柳先生呢?文章写到,永州的黧老也为他抱屈:“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曾不若躄足涎颡之犹有遭也。”渴望得到起复,以便回归中原,施展身手,造福百姓的柳宗元,竟然连“躄浮图”与“病颡驹”都比不上,这是怎样的不公啊!心愿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将柳先生的抑郁推向了极致。
与《进学解》一样,《起废答》以正话反说的讽喻,有力抨击了是非不分、贤愚倒置的社会。作者“病德之人”的自称及结尾处的议论,看似自责,实见自负,潜伏的笔锋刺向丑陋的现实,幽默的笔调抒写对不平的抗议,柳宗元幽峭敛蓄的风格表露无遗。黄翰《祭柳侯文》云:“一斥不复,困于三湘。譬如鸾凤,不筑高冈。棲之枳棘,六翮摧伤。亦如巧匠,睥睨观旁。缩手袖间,善刀以藏。”[16]此堪称柳宗元一贬不复的蛮荒生涯和他那幽峭文风的形象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