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自然之天”天道观的形成
华夏先民天道观的形成中,还有另一条路径不能忽视,那就是在与自然搏斗的“地平天成”中,在仰观天象、俯察大地的经验中,逐渐产生的以“自然”的眼光看待天、看待人的“自然之天”天道观。中国古代天文学的发展对这一天道观的深刻影响,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1975年开始考古发掘的位于山西临汾距今约4700年的陶寺遗址,出土了大量的陶龙盘、陶鼓、玉器、彩绘木器以及各类石制工具、乐器等文物。这一都城遗址不仅可以基本确认就是古文献记载的尧都,而且也发现了人类最早的观象台。这个观象台由13根夯土柱子按半圆形排列,形成12条缝隙,半径10.5米,弧长19.5米。对复原模型实测后发现,第1条狭缝看到日出为冬至日,第7条狭缝看到日出为春分日和秋分日,第12条狭缝看到日出为夏至日。按照太阳运行的周期,12条狭缝一年一个来回,大致对应24个节气。这一遗址与《尚书·尧典》记载尧帝命羲和测算日月星辰的规律,给民众确定历法、节气等记载可以相互印证。根据《中国古代天体测量学及天文仪器》作者综合各家观点后的看法,认为《尧典》中用来确定节气的四颗星宿分别为星宿一(长蛇座 α)、心宿二(天蝎座α)、虚宿一(宝瓶座β)、昂宿一(金牛座17),当它们于黄昏时分别出现在正南方向时,对应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殷墟甲骨文中多次出现过鸟、火星的名称,对应于星宿一(长蛇座 α)、心宿二(天蝎座α)。根据测算,殷商时期这两颗星宿日落时分出现在南方天空时,对应着春分和夏至日。如果没有持续的、长时间的实地观察,是不可能凭空臆想就能留下这种记录的。根据《隋书·天文志上》记述,位于今登封市告成镇的观象台,古称阳城,为周公使用圭表测景处。法国天文学家拉普拉斯在其著作中说:“周公约在公元前1100年,于洛阳立8尺之表,测日中之景,得夏至景长1尺半,冬至景长1丈3尺。”并认为与他用现代方法测量的结果相差极微。[29]从考古资料与古文献相互印证梳理中国古天文学发展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天垂象,圣人则之”有翔实的史实依据,同时对人们的思想观念产生着重大的影响。人生活在天、地之间,要求得生存,必须解决生活中面临的一系列问题,而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人自身的思想意识也发生变化。这就是“人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在历史上的真实反映。
对于生活在石器时代的人们来说,辨别方位是一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最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太阳每天有规律的运动,人们以太阳升起的方位为东、落下的方位为西,随之南、北方位也因此确定。到了晚上怎么办呢?由于地球自西向东自转,华夏先民夜晚仰望星空时发现,月亮和绝大部分星辰也是有规律地自东向西在天幕中划过,其中最独特的是北极星,它似乎永不落幕,永远高悬在正北方向,纹丝不动。旁边的北斗七星围着它做旋转运动,但北斗斗柄的方位似乎与地面的气候有某种关联。于是,依靠日、月、北极星,无论白天、黑夜,东南西北的方位都可以确定。阴天或下雨天怎么办?就只能靠平时的记忆或地上预制的一些标识了。可以想象,日月星辰如此有规律地运转、从不失信、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以及天地之间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关联性,这两方面肯定同时给华夏先民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第二件是辨别和预知季节的变换。这对于搞好农业生产,安排好生活实在太重要了。大地上寒来暑往,循环往复而从不失信。通过长期观察,发现气候的变化与太阳的运行和位置有莫大关系,同时还发现北斗斗柄黄昏时的方位居然也与四季有关联。正如《鹖冠子·环流》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通过对其他恒星的观察,进一步发现一些星宿在黄昏时刻的方位,与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等节气也有绝对的关联。掌握了四季变化,尤其是各节气的变化,对于半农业、半渔猎生活的先民来说意义非凡。仰韶遗址发现,距今7000年前,在西起陇山、东至泰山、北到长城沿线河套地区、南达鄂西北的广大地区,华夏先民开始采用刀耕火种从事农业生产。根据现代天文学,我们知道恒星日与太阳日每天相差3分56秒,每年正好差1天,如果完全按照北斗斗柄的指向(恒星日)来确定季节会产生较大的累积误差,每30年就会有1个月的误差。这种误差对农业生产不利。实际需要促进了天象观察的精细化,于是古人以北极星为圆心,以北斗斗柄为指针,等分划出十二个区域,分别用子丑寅卯等来标识,以每年太阳在冬至日斗柄所指方向为子,作为标准刻度,再依序为丑、寅、卯直到亥,划分出十二个节气,再在十二个节气中分别插入十二个中气,构成了二十四节气。这种用太阳历确定的二十四节气,配合以朔望月加闰月的阴阳历,构成了人类文明史上特有的一项杰出创造。[30]在年岁交替中,天象与物候是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产生一种天地人浑然一体,万物相互关联的思想观念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这种关联性思维模式反过来又对古天文学的走向产生重大影响,在相互作用中,一种独特的宇宙观、天道观渐渐形成。这种天道观既包括天地相应和天人合一的萌芽,也包括天人相分、天地同道但异理的萌芽。由于观察天象都是由“圣王”或者在“圣王”的直接指挥下进行,天文学对古代中国学术思想的影响,对政治的影响就远远大于古希腊等文明体。
解决气候预测的同时,第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对时间进行正确的划分。殷商甲骨文资料显示,当时就有了大月30天,小月29天的安排。根据董作宾《殷历谱》的研究,殷商时期已经确定一个朔望月为29.53天。[31]根据对太阳进一步观察,中国在公元前6世纪就已经将太阳回归年测定为365.25天。[32]在确定朔望月和太阳回归年的天数后,人们发现一年12个朔望月的天数为354.36天(古人称年),与太阳回归年(古人称岁)差了将近11天,于是就有了置闰月来解决两者之间差异的办法。最晚公元前5世纪的春秋时期,中国就已经掌握19年7闰的规律,形成了中国特有的阴阳历法。[33]这种通过观察而发现规律,通过置闰月来协调年、岁差的经验,似乎暗示天道是自然运转,天道可以为人所用。
随着所观察恒星数的不断增加,天象资料的不断丰富,古代天文学要做的第四件重要事情就是对天空的星辰进行分类管理。宋景公三十七年(前480),发生“荧惑守心”的天象,景公为将有灾祸降临而忧心忡忡,问太史兼司星官子韦怎么办。子韦说:可以将灾祸移给宰相。景公说:宰相是我股肱大臣。子韦说:或者移给百姓。景公说:百姓是君之本。子韦说:可移给年岁。景公说:年岁不好,百姓遭殃。子韦说:上天洞察世间的一切,有这三句君德之言,荧惑定会移走。随后,荧惑果然离开,宋景公还因三句善言而延寿21年。[34]这个故事至少表达了几层意思。最晚春秋末年,就已经在星空划分出不同的星宿,还有了星宿与地上某区域相互对应的所谓“分野”概念。[35]这里的“心”是指现代天文学天蝎座中的红色一等亮星,古代为心宿二,其分野为豫州地区,也就是当时的宋国。火星古称荧惑,运行到心宿二位置,古人认为不利于君主,尤其不利于宋国君主。而宋景公居然因自己的仁德,不仅让荧惑移走,还因此延寿21年。这种德配天地、天人感应的思想,至迟在春秋之前就已经流行。根据现代学者研究,远古华夏先民最初把恒星分别想象为龙和虎的图形,并合称为两象,最迟在殷商后期开始用四象来划分,即流传至今的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进而又在四象中将一些靠得比较近的恒星命名为星官(类似于现代天文学的星座),最终在四象中分别划定七个星宿,也就是七个星官。最迟于西周时期,中国古天文学就已经产生了流传至今的二十八星宿,到春秋时期进一步完善。这二十八宿分别为,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36]所谓宿,是指日月居住地。二十八星宿分别与某一区域对应,比如,翼、轸二宿对应于楚,房、心二宿对应于宋,虚、危二宿对应于齐,井、鬼二宿对应于秦,等等(不同时期,表述上有些微差异)。居二十八宿中间的就是代表天帝的紫微星(北极星),并将附近的一片星空称为紫薇垣,里面几乎包括了地上君王所拥有的一切,太子、后宫、大臣、将军、城墙等。紫薇垣之下的东南方向就是天市垣,代表了天上的集市,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随着地上国家政权形式的变化,以后又逐渐在天空星区专门辟出一个太微垣,代表中央政府所在地,有廷尉、御史等官职,位居紫薇垣之下的东北方。[37]这种最初因方位和分类上的需要,继而发展出四象、二十八宿和三垣的过程,反映了天人合一思想对天文学发展的反作用,是地上事务和王权发展在天上的投射。宋代的朱熹还坚信,日月星是地上阴阳精气在天上凝集的结果。[38]当这种投射一旦完成,又将虚幻的投影确认为真实以后,反过来再对地上王权产生新的作用。比如,以紫薇星虚静为理由,提出地上君王应垂拱而治、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当然,这个相互强化的过程肯定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任何一种原创思想的形成和发展都会有较长的酝酿期。
在由恒星组成的星空图确定后,中国古天文学做的第五件事,就是对五大行星水星(辰星)、金星(太白)、火星(荧惑)、木星(岁星)、土星(填星)的观察。古代天文学有两大功能:观象以授人时,确定节气时间;观象以见吉凶,实现避祸趋福。[39]对五大行星的观察,两大功能得到比较好的实现。古人自西向东划出12个等分的星空区域,依次命名为: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沉、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天文学叫“十二次”。木星到达星纪,这一年纪为“岁在星纪”,到玄枵,纪为“岁在玄枵”,一直到“岁在析木”,12年一个周期。武王伐纣就是“岁在鹑火”那一年。这种以木星来纪年的方法,也叫岁星纪年,到汉武帝时才改成了干支纪年。[40]用天象预测吉凶的思想,“至迟可以追溯到殷商时期”,到了春秋以后,因战乱频仍,观象知吉凶的愿望越趋强烈,渐渐形成完整的占星术思想理论体系。[41]木星历来属于福星,凡岁星所居之国必将有福。火星,因呈红色且颜色忽明忽暗,运行变化多端,所以称荧惑,被认为是凶星。土星,古称为镇星或填星,主德,主纪纲,因土星28年为运行周期,每年居一个星宿而得名。最有意思的是金星,又称启明星,是亮度仅次于日月的最亮的一颗星,古希腊认为是象征美丽和智慧的维纳斯女神,但在古代中国星占家看来,却是丧乱不祥之兆,主兵、主杀、主刑,辰星(水星)则是它的助手。太白昼见(白天看到金星)和太白犯心宿,犹如荧惑守心,都属于大凶。古人之所以视金星为凶心,其原因主要还是轨迹、光色变化多端,难以把握。这里可以看出华夏先民的一种思想态度:凡是无法用理性预知、解释的事情,倾向于理解为非凶即祸。星占术作为反映天人关系的一个方面,开始用异常天象解释人事祸福的办法介入人们的生活,影响古代学术思想。星占术下的天人关系有双重含义:一方面人的命运由天安排,天命控制着人事;另一方面人也可以影响天、感动天,甚至控制天,天人之间能相互感应。这双重含义,为日后中国学术思想的分化提供原初的基础。[42]
从日月星辰有规律的运转,到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万物依时生长、恒定有序,由此形成一种天地依据道(规则)来运行,道法自然的天道观念并不觉得奇怪。这种“自然之天”天道观与“神灵之天”“道德之天”天道观并立,构成古代思想遗产的重要内容。华夏文明在进入战国之前,先于孔子、墨子、老子之前,就已经形成神灵之天、道德之天、自然之天并存的独特的天道观,三者之间既相对独立,又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中国道统传承过程中,道德之天总体上压过神灵之天,与自然之天时而并驾齐驱、时而交替前行,难分伯仲,但神灵之天又像个幽灵死死拽着不松手,苟延残喘,时而还满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