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钢琴奏鸣曲——思想的火花
贝多芬的听力衰退在其音乐生涯的早期就已经开始了。根据贝多芬自己的描述,听力衰退的征兆大约是从1798年(28岁)开始显现的。由此引发的痛苦、思考和超越在他第二年创作的第8号钢琴奏鸣曲《悲怆》中有所表达。这部奏鸣曲分为三个乐章。第一乐章以格调沉重的引子开始,接着转化为轻快的主题,隐含着希望,再转化为热情的奋进和欢歌,虽然沉重的格调有时会再现,但很快又被勇往直前的欢乐奋进所代替。第二乐章缓慢地展开,反思人生的痛苦,但并不是很沉重,而是冷静地审视痛苦,将之转化为可以仔细品味的生命内容。这是哲学家式的态度,不是和痛苦搏斗,也不是逃避或悲叹,而是如同观看悲剧一般静静地品味,在品味中超越了痛苦,仿佛不再是自己的痛苦。第三乐章重新恢复了欢快乐观的情调,但经过对痛苦的反思,欢乐的奋进已经变成沉着有力的欢乐,痛苦合理化为欢乐的伙伴,融合成沉稳地前进的有力步伐。整首乐曲仿佛从少年的乐天到青年的反思和成年的成熟,在很短的时间内浓缩了人生的成长过程。痛苦使人成熟。音乐述说着人生。
所谓奏鸣曲就是用一到两件乐器,通过多乐章结构(一般是三个)和主题的不断变奏来展开音乐的意境。钢琴奏鸣曲就是钢琴的独奏。钢琴音域宽广,音量宏大,音色丰富,还可以弹奏和弦,其演奏效果如同一个乐队。更重要的是,钢琴和拉弦乐器的表现力有非常不同的品质。拉弦乐器的演奏者以身心合一的方式产生在时间中绵延的乐音,可以直接契合生命回旋运动的感性,最能展现人心的丰富内容。反之,钢琴产生的乐音是离散地跳跃的,可以直接契合逻各斯的理性时间,同时其乐音序列的流动性特别强,能够从超越生命的角度展示思想自身的运动。所以,钢琴奏鸣曲很适合于展示超越生命的无言之思,而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正是这种无言之思的记录。它们不是直接反映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而是以黑格尔式的辩证思维观察和思考人生,是贝多芬的生命历程爆发出来的思想火花。
在创作《悲怆》之后两年(1801年),贝多芬阴暗的生活照进了一丝曙光。他在给朋友韦格勒的信中说:“如今的变化,是一个亲爱的、可人的姑娘促成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重又遇到的幸福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婚姻可能给人幸福。”[10]这个姑娘就是贝多芬的钢琴学生朱丽埃塔·圭恰迪妮(Giulietta Guicciardi)。然而,听力的衰退导致贝多芬的演奏收入减少,以致他要苦等数年才能攒到足够的钱结婚。16岁的朱丽埃塔却等不及了,两年后就嫁给了一个伯爵,一个业余水平的音乐家、奶油小生和纨绔子弟。贝多芬为这段痛苦的爱情留下了不朽的杰作——题献给朱丽埃塔的第14号钢琴奏鸣曲《月光》(《月光》的标题是后人加的。贝多芬只是说它“如同幻想曲”)。和一般奏鸣曲三个乐章的快、慢、快展开方式不同,这首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是深沉的慢板,极为深沉的孤独,仿佛灵魂在夜空中展开了幻想的翅膀(这或许是月光印象的来源),四处飘荡,上下探寻,一度飞升到夜空的最高处,但还是找不到归宿,又缓缓地落回地面。这是贝多芬用钢琴奏出的最独特最杰出的无言之思。虽然资料显示朱丽埃塔是虚荣幼稚的女孩,她却因为激发了这段不朽的音乐而名垂青史。第二乐章开始重新振作,逐渐恢复了方向和力量,缓慢地向前进,一步步走向新的生活,接着就进入第三乐章暴风骤雨似的充满热情的欢乐,流水一般向着未来奋进,将过去完全置之脑后。不管生活有多少痛苦和挫折,崇高的理想永不改变,追求理想的意志永不衰退,这就是贝多芬。结尾之处不断地上升,如同第一乐章那样向天空飞升,但仍然向下回落,将理想扎根在大地上,以坚定的理想主义结束全曲。
正是在给韦格勒的信中,贝多芬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然而,朱丽埃塔的离去和日益严重的耳病严重地摧残了贝多芬的心灵,使其精神近乎崩溃,于1802年10月写下了一份遗书,注明“等我死后开拆”。贝多芬在遗书中表达了对艺术和人类的热爱,解释了他努力掩饰耳聋的孤僻行为,请求人们的原谅,同时原谅了人们对自己的伤害。贝多芬说道:“在我尚未把我感到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觉得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但耳病痊愈的希望“好似秋天的树叶摇落枯萎一般,——这希望于我也枯萎死灭了。几乎和我来时一样。——我去了。——即是最大的勇气,——屡次在美妙的夏天支持过我的,它也消逝了”。绝望中的贝多芬向天呼喊:“神明啊!你在天上渗透着我的心,你认识它,你知道它对人类抱着热爱,抱着行善的志愿!”这使我们联想起孔子的感慨:“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这是默默聆听上天的无声呼唤,努力实践天命的人才会有的表白。贝多芬还嘱咐其兄弟和弟媳对其遗产“公公平平地分配,和睦相爱,缓急相助”。又进一步嘱咐说:“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别了!相亲相爱吧!”[11]然而,贝多芬最终没有把这份遗书交给亲人,也没有自杀,所以直到贝多芬去世,人们才在其私人文件中发现了它。显然,在最后关头贝多芬战胜了痛苦和绝望。这种胜利不仅来自他强大的意志,更来自其对艺术和人类无比深厚的热爱。
遗书中的这种情怀在贝多芬创作的两首钢琴奏鸣曲(第17和第23号)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据说当贝多芬的密友申德勒问他这两首奏鸣曲的内容时,贝多芬答道:“请你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去吧!”贝多芬在精神危机中(1802年)创作的第17号奏鸣曲具有类似莎士比亚《暴风雨》的戏剧性,被人们称为《暴风雨奏鸣曲》(以下简称《暴风雨》);战胜危机后(1805年)创作的第23号奏鸣曲则充满了更加乐观的一往无前的精神,被人们称为《热情奏鸣曲》(以下简称《热情》)。《暴风雨》是莎士比亚晚年创作的最后一部作品,讲述的是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被篡夺爵位后带着幼女米兰达逃到荒岛,多年后依靠魔法制造了一场暴风雨,掀翻了仇人的船只,但却宽恕了仇人,还促成了米兰达和仇人儿子的婚姻,最终恢复了爵位,返回家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莎士比亚的最后作品表现了热爱生活、善良纯洁、化解仇恨、博爱世界的人文主义理想,被称为莎士比亚用诗写成的遗书,而贝多芬的遗书显然和它有精神上的共鸣。
《暴风雨》的第一乐章从温和的序奏直接转向暴风雨的景象,快速流畅华丽,有些地方心情变得沉重,几次陷入胶着和停顿,但每次都能突破障碍,恢复欢快和乐观。这种暴风雨并不可怕,因为其中不仅有坚强的意志,还隐含善良、纯洁、博爱和宽恕,不是复仇的烈火,而是暴风雨中的人性颂歌。第二乐章进入断断续续的散漫沉思,以温和宽大的心胸反思所有发生的事情,探索前进的方向,寻求和解的可能。第三乐章恢复了流畅、轻松和欢快,但不是孤立意志的自得其乐,而是几个意志相互共鸣而爆发出来的欢乐,障碍克服,问题解决,皆大欢喜;后半部分转向温柔的华丽,有点女性味道、爱情味道,和暴风雨的节奏相互交织,最终以弱音结束全曲,暗示爱的柔和力量获得了胜利。这首乐曲的三个乐章都是以弱音结束,和暴风雨的意象正好相反,暗示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意义。
三年之后,贝多芬不仅战胜了精神危机,而且还爱上了匈牙利贵族小姐特蕾丝·布伦斯威克(Therese Brunsvik)。特蕾丝从小就向贝多芬学习钢琴,早就偷偷爱上了他,但直到这个时期两人才真正相爱起来。这是贝多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爱情。经特蕾丝的哥哥弗兰茨的同意,两人终于订了婚。平时粗暴如狮子的贝多芬也开始变得彬彬有礼,善于忍耐,讲究衣着。“猛狮在恋爱中:它的利爪藏起来了。”[12]命运第一次对贝多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个时期创作的第四交响曲、第四钢琴协奏曲和小提琴协奏曲无不充满了柔和的情调。但钢琴奏鸣曲更适合于表现对生命的反思和超越。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贝多芬在该时期创作的《热情》充满了不断向前开创的意志。爱是生命之源。爱情不仅是柔情蜜意,还蕴含生生不息的活力。从深刻的爱情产生的不是肤浅平庸、随波逐流的欲望,而是从事伟大事业、破旧立新、改天换地的热情。《热情》的第一乐章也是从温和的序奏开始,接着忽然转向勇往直前的热情,与温和的旋律交替出现,不断交织,仿佛恋人含情的目光激发出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和行动力,其最后的激情则仿佛在向恋人许诺:放心吧!我必定会做出伟大的事业来!第二乐章的慢板则是热情告一段落后的休养生息,在柔和宽广的心胸中展望着美好的未来,这种未来不仅是事业上的,同时也是“我们”的未来。第三乐章恢复了热情的奋进,而且加倍高涨,如同休养生息后恢复了全部精力的野马,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理想已经不遥远,努力再努力,就一定能实现!飞奔最终变成了狂奔。这是贝多芬最乐观最自信乃至于忘乎所以的美丽瞬间。也许因为这部奏鸣曲更多地展现了从事伟业的雄心壮志,而不是隐藏在背后的爱情,贝多芬把它题献给了特蕾丝的哥哥弗兰茨。
在《暴风雨》和《热情》之间(1803年),贝多芬还创作了一部被人们称为《黎明》的第21号钢琴奏鸣曲,展现了大自然的生生不息。我们不妨认为正是这种生生不息在《热情》中转化成了意志永不止息的努力。其第一乐章以蠢蠢欲动的节奏开始,仿佛黎明正在到来,自然正在苏醒,万物开始欢欣鼓舞,很快汇合出一阵阵喜悦的浪潮,这是大自然的生生不息,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无边喜悦。第二乐章是安静的慢板,幽静深远,漫无目标的思考,从容自在,沉浸在自我中,但不是意志主体,而是融入无边的自然,同时隐含了精神萌芽的自我。自然中隐含的精神萌芽在第三乐章中破土而出,在清晨的阳光下开始了新的生活,灿烂的日出带来了积极活动的欲望,生命从自然绽出,有了自己的目的,而自然则相对地成为其活动的背景。[13]后半部分如同行云流水,顺自然而行动,但意志时不时地彰显其主导作用,二者相互交织,最后忽然加快,意志更为主动,热情洋溢地在自然中活动。自然的生生不息最终被转化成了意志活动的热情。自然其实就是太极阴阳交合孕育出来的宇宙生命。[14]在《热情》中,从自然而来的生生不息被特蕾丝的爱情催化,在贝多芬的精神意志中爆发成了不可遏止的热情奋进。这种热情奋进并不是单纯的不顾一切向前冲的欲望,而是有着从自然和太极而来的深刻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