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1章 寻机锋
天刚蒙蒙亮,雨倒是停了,空气中还是有股子湿冷黏腻的劲儿。
陈家兄弟两人一道出的门。
“二郎,枢密院那边,万事小心。”陈东在宫门前的岔路口停下,往御史台去的方向与枢密院相反。
“阿兄放心,我省得。”陈南点头。
他独自一人,朝着枢密院走去。
一脚踏进枢密院高高的门槛。
这里跟御史台那边不一样,少了些书卷气,多了几分硬邦邦、冷冰冰的味道。
擦身而过的官员袍袖带风,面无表情,连眼角的余光都吝啬给予。
吏员们走路都带着风,低着头,神色匆匆。
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吏领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间偏僻的小屋子。
一股陈年纸张气味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却被文书卷宗塞得满满当当,垒得比他人还高。
“陈编修,以后您就在这儿当差了。”
小吏指了指屋里唯一一张看着就快散架的书案,还有那几摞高不见顶的文书。
“这些,都是河北递上来的军情塘报,还有各路兵马的粮饷账目,劳您费心整理造册。”
陈南脸上堆起谦和的笑意:“有劳小哥指引。”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心里头有把火在烧。
这些东西……就是他要找的!
等那小吏退了出去,陈南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坐下。
他没急着动手,先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然后,他才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书。
指尖捻开泛黄的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俯身凑近,辨认着那些蝇头小楷,墨迹深浅不一。
他干得很投入,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勤勉了。
想当初为了论文,不知爬梳了多少故纸堆,对这些官样文章和数目字,倒也不算陌生。
曾经的他对数目字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此刻,这天赋悄然苏醒。
他看似在通读,实则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专门锁定那些异常的粮草消耗与兵额对应。
河北第三将,月耗粮草七万石?可名册上明明只有五千兵额……这中间的差额,去了何处?
某支军队频繁调动于大名府与真定府之间,塘报上却只字未提与金人接战……空耗钱粮,意欲何为?
某次“小挫”,语焉不详,阵亡抚恤数目却大得惊人……死的是谁?钱又给了谁?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手指偶尔会在某个名字或数字上停顿许久。
脑子里像是有无数根线,正被他一根根从这杂乱的故纸堆里抽出来,试图理清、串联。
他看似在埋首故纸堆,实则心分二用,眼角余光时刻警惕着门外的动静。
黄潜善这老狐狸,绝不会平白无故将他扔进这故纸堆里。。
这屋子,既是他的囚笼,也是试探他的鱼饵。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敛入眼底,继续翻阅,仿佛对外界的一切窥探浑然不觉。
越是如此,越要做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
除了埋头整理文书,也开始有意识地跟院里的吏员们搭话。
借着请教文书格式、询问旧档存放的由头,旁敲侧击。
他发现,这枢密院里,也并非人人都是黄、汪的走狗。
有些人提起那两位权相时,语气里,多少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眼神也有些闪烁。
只是,大家似乎都怕惹祸上身,话说得含糊,点到即止,绝不多言。
这让他心里燃起一点微弱的火苗。
或许……能找到可以说话的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应天府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
这几日,陈南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每当他试图将河北的账目与京畿转运司的记录做比对时,总会“恰好”缺少那么几页关键文书。
一次,他借口查询前朝旧例,想去查阅三年前的河北军费总账,却被告知“虫蛀严重,早已封存,非相公手令不得调阅”。
这让他更加确定,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陈南窝在那间潮湿的小屋里,像个最不起眼的螺丝钉,耐心磨着,等着。
他借着去净房的功夫,在廊下碰到了前日领他进来的那个小吏。
小吏正跟另一个吏员低声说着什么,看见陈南,立刻打住了话头,脸上堆起笑。
“陈编修,这几日辛苦了。”
“份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陈南也笑着应酬,目光却在那小吏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总觉得,这枢密院里,每个人的笑脸背后,都藏着点别的东西,让人看不真切。
“对了,李兄,”陈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前日见您整理的那批淮南军饷文书,不知可否借我参详一二?我这河北的账目,有些地方似乎与淮南那边能对上,或许能理出些头绪。免得出了纰漏,上官怪罪。”
那小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躲闪:“陈编修客气了。哦……那批淮南文书啊,真不巧,就在半个时辰前,黄相公身边的张干当亲自来取走了,说是要紧呈御览。”
半个时辰前?自己方才在净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陈南面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原来如此,是下官来得不巧了。多谢李兄告知。”
他转身慢慢走开。
黄潜善的人亲自取走了淮南的军饷文书?
是巧合,还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这老狐狸,鼻子倒是灵得很。
回到那间小屋,他看着眼前依旧望不到头的卷宗,深吸一口气。
得更快点才行。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
“咚咚咚。”
门被轻轻敲响了。
陈南抬起头。
还是那个小吏,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化的笑容。
“陈编修,黄相公请您过去一趟。”
签押房内,炭火烧得并不旺,黄潜善裹着件厚实的裘衣,手中捧着暖炉。
“陈编修,这么晚了,还在为国分忧?”黄潜善的声音里带着点刻意做出来的温和。
陈南赶紧起身,躬身行礼,眼角的余光能感觉到黄潜善的视线落在他案头的文书上。
“回相公,下官初来乍到,许多事务尚不熟悉,想尽快上手,不敢懈怠。”他垂着头,声音放得平稳恭顺。
“哦?河北的战事,有何进展?老夫记得,你兄长便是在御史台,对军国大事想必也有独到见解。你初入枢密,能看出些什么门道,说来听听也无妨。”
这老狐狸看似随口一问,实则句句都在试探他是否‘多嘴多舌’,又将他兄长拉出来敲打一番。
“禀相公,下官愚钝,只看到塘报上说,金人近日似乎有退兵的迹象,只是……具体军情调度,千头万绪,下官还在学习,不敢妄言。”他答得滴水不漏。
“是么?”黄潜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陈编修对军务倒是颇为上心。只是……”
他话锋轻轻一转。
“这些军国大事,细枝末节的,你不必太过费心。”
“下官明白了。”陈南依旧低着头,手指在官袍的袖口上无意识地捻动,“下官只是按例整理文书,不敢有他想。”
黄潜善打量了他片刻,忽然笑了笑。
“年轻人勤勉是好事。对了,明日有批新到的军饷文书,还需陈编修费心整理。届时……”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有些账目,厘清了便好,不必深究。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老夫的意思。”
陈南躬身告退,走出签押房时,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黄潜善这老狐狸,不仅是在警告,更像是在给他划下一道看不见的红线。
“新到的军饷文书……”他低声自语。
“是陷阱,还是新的机会?”
他脚步不停,身影很快融入了无边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