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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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戏台灯影

七月的南方也像是被放进了蒸笼,蝉鸣黏在汗湿的棉麻衣领上,连呼吸都裹着溽暑的潮意。我攥着攒了半年的旅费,站在南屏巷的青石板上,掌心的纸币被汗水洇出半透明的褶皱,边缘卷着毛边,像极了奶奶生前总也补不齐的绣绷——她临终前还握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掌心说:“小苏郁,别学你妈,要往亮处走。“

攻略地图上画着红圈的“古云阁“近在眼前,飞檐下悬着的铜铃在穿堂风里轻晃,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像谁在耳边轻轻说:“来都来了。“朱漆木门推开时的“吱呀“声,像一道被岁月磨旧的叹息,惊得梁上的灰蝶扑棱着翅膀掠过鬓角。

戏院里的光线比想象中更暗,檀木的香气混着陈年木屑味扑面而来,像被时光封存的旧梦。台上的老旦正甩着水袖唱《玉簪记》,水袖翻卷间,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追光灯下闪了闪,像落在墨纸上的雪。台下却只有三个盹着的老太太,手里的团扇半掩着脸,扇面上的工笔牡丹褪了色;后排几个孩子举着糖葫芦,踮脚戳着戏台围栏,糖渣扑簌簌落在红漆地板上,惊起几星尘埃。

“姑娘可是来听戏的?头排座,茶点免费。“

二楼走廊传来苍老的声音。我抬头,看见穿藏青唐装的老人扶着栏杆,腰背挺得笔直,像古云阁门前的石狮子。他身后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垂眸拨弄着腕间的银镯,淡青色的血管在斜斜切进的阳光里若隐若现,像春日溪涧里的游鱼。老人眼里忽然亮起光,像发现了迷路的雏鸟:“头排第三座,能看清台角的雕花。“

我数出两张十元钞票时,老人的指腹在纸币上摩挲了三下,眼眶忽然泛红:“第五十个,天意啊。“后来我才知道,他与合伙人打了赌约,若当日观众满五十人,这间从光绪年间传下来的戏曲小院便能续存。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我踩着百年木阶往前,鞋底与木板碰撞出“咚咚“声,惊飞了梁上的尘埃,也惊得二楼的男人抬了眼。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帆布包上的素色布贴,又扫过我洗得发白的蓝布裙——裙摆处有处细密的针脚,是去年给幼儿园孩子们缝玩偶时顺手补的;最后停在我攥着钞票的手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我慌忙将手藏进裙摆,他却已转身,指尖掠过廊柱上的雕花,发出极轻的“咔嗒“声,像是某种秘而不宣的暗号。

第三排的檀木椅还带着阳光的余温,椅背的牡丹雕花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目光温柔舔舐过。茶桌上摆着雕花茶盏,里面浮着朵干枯的白菊,花瓣蜷曲着,像被岁月揉皱的纸团,边缘泛着焦色。台上的老旦唱到“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尾音拖得极长,在梁柱间绕了三绕才落下,像条无形的线,轻轻勒住心脏。二楼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我后颈,像片羽毛,轻轻压着,又怕惊飞了什么。我不敢回头,只能盯着戏台上的幕布,看上面的牡丹开得正艳,却不知是谁用朱砂点了蕊,红得惊心动魄。

散场时暮色四合,巷口的灯忽明忽暗,像谁在眨眼睛。我摸着手机往前走,忽听见街角传来幼犬的呜咽——团绒球似的博美犬躺在血泊里,后腿抽搐着踢起尘土,项圈上的铃铛染着血,在夜风里晃出微弱的光,像颗即将熄灭的星。

“别动。“

温热的掌心忽然覆上我手背,带着雪松香皂的清冽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墨香。穿白衬衫的男人半跪在地,银镯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湿巾,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它叫砚台,刚才突然冲出来......“他抬头时,我看清他眼尾微挑的弧度,像幅工笔画的收笔,眉骨下方有道极浅的疤痕,被暮色染成深灰,像冬日树枝上的一道霜。

“谢谢。“他忽然说,指尖按住砚台流血的后腿,指腹上的薄茧蹭过幼犬的皮毛,“我刚才在楼上看见你给小孩递糖果,就知道你心善。“我这才想起,看戏时前排的男孩哭闹,我确实给过他一颗水果糖,是幼儿园六一活动剩下的,糖纸印着歪歪扭扭的小熊。他晃了晃我遗落的工作证,照片上的我穿着浅蓝衬衣,身后是举着蜡笔画的孩子们,背景墙画着被涂成紫色的向日葵:“苏郁,名字像诗。“

我后退半步,帆布包带勒进掌心,能感觉到金属扣硌着皮肤:“举手之劳。“他却笑了,从口袋里摸出片银杏叶书签,叶子边缘带着细微的齿痕,像是被某种小动物咬过,却又排列得整整齐齐:“送给你,巷口那棵百年银杏落的,我每天路过都会捡。“我接过书签时,触到他指尖的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纹路里还沾着点墨渍,像朵微型的云。

“下次来听戏,给你留二楼临窗的位置。“他抱起砚台,替我挡住迎面而来的摩托车,引擎声轰鸣着掠过耳畔,“能看见台角的雕花,也能看见镜湖的灯。“梧桐絮扑在脸上,痒丝丝的,我忽然想起奶奶床头那半幅未绣完的《玉簪记》,崔莺莺的水袖还缺半朵牡丹,丝线在竹绷上悬着,像断了的琴弦。

我攥着银杏叶转身,听见他在身后喊:“路上小心!“声音混着远处的镜湖歌声,像滴墨落在宣纸上,晕开细小的涟漪。巷口的灯终于亮了,暖黄色的光里,我看见书签上的齿痕原来是片枫叶形状,叶脉清晰可见,像谁用细笔勾出的纹路,边缘还带着点焦色,像是被火吻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道齿痕是他小时候用刻刀刻的,想在银杏叶上雕牡丹,却总是刻坏,于是改成了枫叶。而那天,他在二楼走廊翻的那本书,是《牡丹亭》的古本,书页间夹着片同样带着齿痕的银杏叶,只是颜色更深,像被岁月浸过的茶,叶脉里还嵌着点红漆,不知是哪年的戏台颜料。

南屏巷的风掀起我衣角,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戏台残留的脂粉气。我忽然想起戏台上的老旦,她唱到“情至起死回生“时,目光曾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是对着看客,而是对着某个遥远的过去,像是透过我,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我掌心的银杏叶,正轻轻颤动着,像只想要展翅的蝶,翅脉里流淌着黄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