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淮水为鉴，朱雀焚天
天监六年正月初九，淮水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时，元英正在擦拭他的错金马槊。
这支丈八长槊是中山王府的传世之物，槊锋淬过代北狼毒，能见血封喉。此刻槊身上凝结的冰晶正折射着惨白日光，将河滩上那具南梁斥候的尸体照得忽明忽暗——三天前他们用铁蒺藜扎穿这人的琵琶骨时，冰面还未开裂。
“报！“斥候滚鞍下马，铠甲缝隙渗出冰碴，“梁军在钟离城外三十里扎营，韦睿的楼船已入淮水！“
元英摩挲着槊柄缠着的鲛绡，这是尔朱荣去年送他的寿礼。鲛绡浸过北镇狼烟，遇水不湿。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尔朱荣在晋阳别院抚摸着河图洛书，说淮水有灵，每逢甲子必反——今年恰是甲子年。
冰层碎裂声从东南方传来。
三百艘艨艟斗舰顺流而下，船首像狰狞的睚眦吞吐着冰碴。韦睿站在楼船「朱雀号」的露天望台上，手中铜铃无风自鸣。老将军的麻布短褐下摆沾满草屑，这是他今晨亲自带领士卒在淮滩布设「车箱笼」时蹭的——那些两轮板车正将泥土源源不断填入护城河，车轴暗藏的利刃每转动一次就削去半寸冻土。
“报！魏军铁龙爪已抵城下！“
韦睿浑浊的瞳孔突然收缩。他看见冰面上浮起十二座青铜巨兽，每只兽首都叼着磨盘大的铁爪。更可怕的是兽身——那是用三百架牛车拼接成的攻城槌，牛轭上拴着五百匹战马，此刻正发出困兽般的悲鸣。
“敲梆！“韦睿的铜铃突然炸响，“让汤和尚的火龙出水！“
河滩上突然腾起七道赤色烟柱。元英眯起眼睛，看见那些烟雾在冰面上凝成北斗形状——这正是二十年前尔朱荣教他的破阵诀，以火为引，以水为媒。冰层下的淮水突然发出闷雷般的轰鸣，他胯下战马惊得人立而起，铁蹄在冰面上犁出丈许深的裂痕。
“是童男童女的心头血！“副将杨大眼突然嘶吼，“那老贼竟敢用邪术！“
韦睿的楼船开始倾斜。老将军将巫祝塞给他的桃木符掷入淮河，符纸遇水竟化作百十条赤链蛇。蛇群顺着攻城槌的牛轭攀援而上，铁爪上的狼毒遇到蛇毒竟腾起青烟。元英的错金槊突然脱手坠落，槊锋刺入冰面时发出的脆响，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尔朱荣说过的谶语：
“淮水不冰，王旗不倒。“
此刻南岸钟离城头，曹景宗正将最后一块车箱笼推入护城河。这个曾因强攻北魏涡阳城被削去两指的老将，此刻赤着双足踩在冰碴上，脚掌被碎冰割出的伤口与二十年前阵亡的妻妾葬在同一片丘墟。当第一波铁爪砸向瓮城时，他忽然听见城隍庙里的老巫祝在唱：
“淮水涨三尺，魏军铁甲化泥浆。“
冰层裂缝中突然涌出墨绿色浊流。元英的战马嘶鸣着栽倒，他看见马瞳里映出诡异的景象：那些填河的车厢笼里，竟藏着无数具腐烂的北镇戍卒尸体。最骇人的是车辕处——韦睿的私兵正在焚烧《孝经》与《尔雅》，焦黑的竹简灰烬混着尸油，在淮水中凝成锁链缠住铁龙爪。
“收兵！“元英的吼声震落檐角冰凌。他忽然想起尔朱荣的另一个谶语：当淮水吞没铁龙爪时，中山王旗就该换成韦氏的朱雀纹了。
南岸传来震天杀声。韦睿的板舆碾过结冰的护城河，老将军手中铜铃突然迸裂，飞溅的铜片在魏军阵中割出七十二道血线——这些血珠尚未落地，就被淮河暴涨的浪头卷向空中，在暮色中凝成漫天赤蝠。
当夜子时，元英在寿阳城头擦拭错金槊。冰面倒影里，他看见淮河下游腾起七道水龙卷，每道漩涡中心都漂浮着一具无头尸身——那些是杨大眼麾下最精锐的具装甲骑。
而钟离城头的曹景宗，正将韦睿送来的焦黑《孝经》残页投入火盆。火焰突然化作青鸾形状，掠过正在结冰的护城河面——那些被尸油与竹灰冻结的冰层下，隐约可见成千上万具北魏士兵的浮尸，他们僵硬的手指都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淮水在此刻突然断流。
不是干涸，而是整条河道如同被无形巨斧劈开，浊流倒灌形成百丈悬瀑。瀑布中央漩涡里，隐约可见韦睿的朱雀楼船正逆流而上，船帆是用阵亡将士的皮肤鞣制的，上面用血画着完整的二十八宿图。
但在淮水冰层深处，某具北魏士卒的尸骸突然睁眼——他铠甲内侧用契丹文刻着的预言正在融化：
“双头狼噬月之日，朱雀焚天之时。
元英将错金槊插入冰面时，虎口震裂的血珠滴在槊身狼毒纹路上。暗红色的纹路突然活过来般游走，将冰水染成赤色。洞壁悬挂的青铜鼎突然发出嗡鸣，鼎耳处「梁州」篆文渗出黑血。
“报！“斥候跪在龟裂的青砖上，“韦睿在淮河下游筑起九道水城！“
元英摩挲着鼎腹的二十八宿图，突然发现天市垣位置有新划的刻痕。这是尔朱荣独创的「狼星测位法」，此刻那些刻痕正对应着南梁水军的龟甲战船。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晋阳地宫见过的预言——当青铜鼎染血时，双头狼噬月的天象就会降临。
“让杨大眼率铁鹞子夜袭！“元英的指甲抠进鼎耳裂缝，“把桐油灌进他们的车箱笼！“
暗道深处传来铁链拖曳声。十二名萨满正在鼎前跳「狼神祭」，他们割破手掌将血抹在鼎足饕餮纹上。鼎中血水突然沸腾，浮现出韦睿的楼船在火海中沉没的幻象——但船桅上的朱雀旗却化作双头狼首。
元英的错金槊刺入青铜鼎的刹那，鼎中血水突然凝成镜面，怀中《孝经》残页正被血浸透。
“原来你才是钥匙。“元英突然狂笑，将槊柄按进鼎腹裂缝。鼎耳断裂的瞬间，整座藏兵洞开始下沉，地砖缝隙涌出成千上万只青铜蛊虫。这些刻着契丹文的甲虫汇聚成洪流，将萨满们的惨叫碾碎成齑粉。
地道内的韦睿突然捂住左眼。他的瞳孔里映出诡异景象：那些青铜蛊虫正在组成卦象，乾上坤下的「否」卦中央，赫然盘踞着双头狼首。当他想看清狼眼时，整条地道突然翻转，自己正坠向沸腾的淮河水。
「双狼噬月日，朱雀焚天时，淮水倒流处，尽是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