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天骄魍魉,粉墨登场(下)
为了修行么?
他与初鸿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揭开或暴露的时候,或许就像这座百尺阁一样,冷冷清清无人关注,皆大欢喜。或许也会如集贤街对面的天下香满楼,引得万众瞩目,还会伴有一场结局难料的祸事。
总之谁也无法预测。
他只能根据与初鸿两人死而复生后的种种状态与表现,初步揣测。一个关系着魔,一个关系着妖。
难道要对折书掏心窝子说,我体内藏着喜爱掏心的魔头,我们成为朋友吧?
付墨生心底自嘲,回道:“有一些紧要的事情,必须借着学宫的力量调查清楚。”
对于折书,他决定还是先做隐瞒。
毕竟与宴客不同,那时情形生死关头,若不同宴客掰扯清楚梁氏夫妇死亡缘由,恐怕这个号称剑修的家伙,真会一剑刺死自己。现在想想,肩头剑伤还有些疼痛。
付墨生转头看了宴客一眼,后者正对初鸿挑眉坏笑,像是在说,“看来不需要咱们操闲心了,这不挺会的嘛……”
初鸿得意回个眼神,“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哥哥!”
折书端起茶水,明眸皓齿,爽朗一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后就是同窗好友了,咱们以茶代酒,敬未来友谊。”
“敬未来友谊。”扎着冲天鬏的初鸿有模学样。
付墨生和宴客也随之端起面前茶水,而后一道人影折射进门,被午后的阳光拉得斜长,投在大堂地上。
四人齐齐朝门口望去。
那是一位赤衣郎,梅枝挽着头发。年龄似乎比宴客还要长些,不过其面容却是俊美少见,眸含笑意不露齿,唇色比那身艳眼的赤衣略淡些,像是杨梅汁子染过。
与少年剑修宴客的市井气不同,他站在门口,拎着两坛惊龙城里颇负盛名的‘金兰藏’,自有一副难以言说的神韵。
裴凤楼站在门外望了眼大堂里的四位少年少女,性情孤僻的他没有说话,进入百尺阁后,直接走向后厨。
“这人,有点儿邪性。”宴客将杯中茶水饮尽,视线紧跟着那道赤红背影,一直看着对方消失在转角,忍不住评价道。
付墨生若有所思。心想莫非是元七十二口中所提的少掌柜?
几人各自疑惑间,又一道人影出现在百尺阁门前……
一身青衣道袍的暮成雪青丝结着道髻,肤色白腻娇嫩。她抬步而进,神态悠闲,带着两分仙风道骨及不染尘埃的冰清玉洁。
入楼之后,美目流盼,“请问,掌柜的在否?”
声音轻柔,温婉好听。
掌柜的自是不在。
大堂里,付墨生几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他。暮成雪则看着四人。气氛突然迎来一阵尴尬与沉默。
最终还是小丫头初鸿叹了声气,老气横秋的。然后站起身,在几人诧异目光之下,走到青衣女道面前,直接拉起暮成雪嫩如白葱的双手:“姐姐好美,像是水仙花一样。”
暮成雪被扎着冲天鬏的小丫头突然拉起素手,桃腮带晕,有点儿疑惑。再听小丫头开口即脆的声音与赞美,于是疑惑尽消,清丽一笑。
初鸿又道:“姐姐也是今年要参加学宫考核的学子?”
青衣女道微微颔首:“你喊我暮成雪即可。”
“暮姐姐,掌柜的与店小二暂都不在。姐姐要是住店的话,楼上还有客房,价格标注在房号门牌之上。如果要吃食……我们也才动筷,姐姐若不嫌弃,可与我们一起。你瞧,那些菜都是我哥哥做的。”
暮成雪瞧了瞧付墨生、宴客、以及折书几人,面露犹豫,“会否有些唐突不妥?”
少年剑修,宴客大大咧咧起身:“相逢即是缘。借用折书姑娘的一句话说,咱们年龄相仿,日后又是学宫同窗,既然注定相识,何不早日相知?既然注定相知,那么赏光小聚,吃顿便饭,又怎会唐突不妥?”
骨子里带着市井痞气的宴客抱拳笑道:“我叫宴客,名剑观。”
“付墨生。”
“折书。”
“我叫初鸿。”
暮成雪目光逐一掠过,见几人神色真诚,心底涌起一股奇异暖流。这是她在天符宗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觉。
八仙桌加了一副碗筷。
暮成雪落座。
五人碰杯。
然后畅聊起各自出身与境遇。
原来暮成雪是西千重洲山上巨擘,天符宗的弟子。天符宗位于多宝山,修行的是紫薇观道门符箓一派。若论宗门实力,比起西都昆仑境的十六剑宗也是不遑多让。
而道门符箓,在天符宗内又根据侧重不同分为四峰。多宝峰,神篆峰,天书峰,大衍峰。暮成雪出自天书峰。
所谓天书,亦指天符。
所谓天符,便是天造地设,因自然运转而于天地山川乃至日月星辰间形成的大符。这等符箓,只能靠修行者观天地之形神意象数自行领悟。除此之外,天书峰内别无他法。
说白了,天符一道纯粹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这也是暮成雪入宗之后选择下山历练的缘由。走一走,看一看,悟一悟,不在乎是观山赏雪还是凭栏听雨,漫无目的。
直到听闻学宫开学招生,便有了一个想法,去万卷书台碰碰运气。
毕竟是传闻中天下藏书最丰富的圣地,她想看看,万卷书台里是否有关于天符修行之法的古籍。
大堂里的谈话,无心被后厨的裴凤楼尽数听了去。
这位性情孤僻的赤衣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饭饱之后,便躺在一张木椅上,独自品尝着‘金兰藏’。
惊龙城久负盛名的金兰藏,据说最早是数百年前,学宫两位义结金兰的弟子临终前携手所酿。后来悄然扩散,便一跃成为了稷上与稷下两峰一众弟子聚餐时的心头好。
两位师兄辞世之后,有同窗好友整理遗物,发现了这上上之品的酿造配方,本着不愿让其埋没的初衷,便带到学宫十里外的惊龙城,寻了一家酒坊,让其得以流传。
时至今日,金兰藏依然是少年少女们聚会之首选。否则平日里极少沾酒的裴凤楼也不会一次性买了两坛。
是的,裴凤楼购酒,原本是想着与百尺阁里几位未来同窗畅饮一番。毕竟这座楼开业许久,见证了十数个学宫招生年,但唯有今年今日,破天荒入住了四人。还是与他同届,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
大道修行十四观,他走的是神衍观的路子,故而非常信奉天意二字。
所以当元七十二找到他,并在回峰前刻意交代百尺阁已入住了四位少年少女时,他一改往日喜独的习性,买了两坛金兰藏,幻想着今日敞开心扉,与同龄共饮。
可当他拎着酒站在门口,看着八仙桌周围两少年两少女喜笑颜开,四人目光齐齐投送而来,顿时又觉得自己多余!
从没有主动结交好友习惯的裴凤楼拉不下脸,只能维持着冷漠,继续孤僻。自嘲果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静静听着大堂里的欢声笑语,那里碰杯,这里独饮。听到有趣处,他也会随之欣然一笑。好像由始至终自己也参与了其中一样。
只不过他是孤独饮者。
……
诸葛离和南宫术也想成为饮者,孤不孤独倒也没那么重要。反正有彼此相伴,孤独二字向来很远。
两人在天下香满楼说了半个时辰的书,早已口干舌燥。好在没有白白辛苦,羽扇纶巾的少年诸葛离掂了掂手中钱袋子的分量,颇为满意,“不愧是天下香满楼,出手就是阔绰。这些钱,应该够咱们在学宫生活一阵子了。”
南宫术眉清目秀,少年装扮,却有种小家碧玉的味道。他咧嘴笑道:“接下来呢,你打算去哪?”
诸葛离勾着同伴的肩膀,盯着南宫术秀气的眼睛,“自然是先去买两坛金兰藏,然后再找个馆子,饱餐一顿。
你不知道,我在台上瞧着那些或是出身非凡、或是背靠宗门的公子小姐们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肚里的蛔虫早已闹翻天了。可得让它消停消停。”
南宫术抿嘴而笑,“不然,我们去食味居怎么样?”
“食味居么?”诸葛离站在天下香满楼门外,隔着熙熙攘攘的集贤街,视线突然被对面的百尺阁吸引。
他来这惊龙城已有十日余,倒是罕见以冷清空荡著称的百尺阁也能招揽客人。心底故而生了几分好奇。
“小术。”
“嗯?”
“你说咱就选对面的百尺阁怎么样?一张八仙桌,七人相对坐,倒是挺温馨。”诸葛离嘴角一弯,忽然笑道。
南宫术视线随之投去,细眉皱起:“七人?明明只有五人……”
“当然要算上咱们。”诸葛离轻摇羽扇,一副高深模样。
“听你的。”南宫术很少反驳诸葛离的提议。自从相识之日,他分给他唯一的一张炊饼吃时,他便死心塌地。
诸葛离说书,他一旁帮衬。
诸葛离要拜入学宫修行纵横观,学那故事里的丞相亮,巧舌如簧,游说捭阖。他便一路三千里陪同入学宫,要进偃甲观,形影不相离。
只为了他说的那句:“纵横辩修,要坐在木轮车上才能彰显出实力。”
两人买了四坛金兰藏,转而进入百尺阁。
以说书人诸葛离的嘴皮,用不到小丫头初鸿主动交际,三言两语,七人便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那是人间四月天。春日里,一个平凡的午后。
百尺阁中,少年与少女因缘聚头。
时有布衣少年郎,天魔身中藏的付墨生。
有扎着冲天鬏,生来天地寿的初鸿。
有鹅黄裙衣女夫子,看书也折书。
有青楼剑修端坐如佛,市井气宴客。
有赤衣郎美无双,孤独饮者裴凤楼。
有青衣女道,朝如青丝暮成雪。
有向往着木轮车上指点江山的说书人诸葛离,还有平生无大志,只愿不离弃的南宫术。
荧惑二十三年,四月七日。
同窗情谊至此始。
……
日暮。
柳宗白出现在百尺阁时,八仙桌上的七人已醉倒其五。
一袭鹅黄裙衣的折书面颊微红,神态微醺,一手抵着下颌,还在乐呵呵看着书。
付墨生则在默默收拾残局。
倒不是布衣少年郎酒量深不可测,而是付墨生压根不敢多喝。
一来梁府前车之鉴,不得不让他遇事留心眼。二来这惊龙城毕竟是初来乍到,年轻的、年长的修行者多不胜数。
他与初鸿情况特殊,处境虽不至于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待众人睡后,他先后背起初鸿、宴客,将两人分别安顿在东西两间客房。
再返回大堂时,瞧见了柳宗白。
柳宗白头戴书生冠,一身典型的书生装扮。站在大堂里以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直到看见将醉未醉的折书。
他眉头紧皱,面露不悦。从付墨生身旁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恍若无人。
他来到折书身旁,眯了眯眼,“跟我走。”
付墨生闻言,困惑不解。
折书茫然昂首,看清来人面容,不予理会。而是将书折了一角,扶着桌面自行站起,想转身回到楼上客房休息。
谁知柳宗白却突然探手如爪,朝折书手臂抓去。
千钧一发之际,折书柳腰间悬挂的一方真言小印突然白芒暴涨,一道似虚非虚,似实非实的身影凝现在柳宗白面前。
那身影须发皆白,赫然是一位老者。
“柳宗白,你想死吗?”老者声如洪钟大吕,背后同时显化一座万卷文宫,书声琅琅,肃穆而威严。
“爷爷。”折书看着那道日渐苍老的背影,顿时泪眼朦胧。
付墨生对柳宗白的骤然出手猛一心惊,当下并无修为的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这会儿老儒生模样的先生护在折书身前,他才冲了上来,拉着折书手臂,将其挡在身后。
被唤作爷爷的老儒生微微侧首,抚了抚须,对少年付墨生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欣赏。
“金台拜将诀?”柳宗白瞥了眼折书腰间所挂的真言小印,有些意外。不过也只持续一瞬,随后便露出轻蔑笑容,“老穷酸,金台拜将诀可不是你诗绝城独有!”
言罢。
柳宗白腰间,同样一方真言小印暴涨红芒,一位中年男子脚踏文字长桥赫然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