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青蚨巷的当票
城隍庙后巷的旧书摊快要收市时,我又一次蹲在老周的雨棚下,来回翻捡着。
霉味混着油墨味钻进鼻子,和上礼拜在图书馆古籍部沾上的陈灰味一模一样,呛得我下意识揉了揉发痒的鼻尖。
老周叼着铜烟锅敲了敲摊板,火星溅在积灰的《闽南丧葬文化考》封面上:“小林啊,我那本讲闽南丧俗的孤本,够你导师发篇核心了吧?”
他说话时露出缺了半截的犬齿,烟锅里飘出的劣质烟草味熏得我直皱眉。
裤脚被檐角滴落的雨水浸得发沉,指尖突然触到本硬壳旧书。
《黄泉异物志》几个描金大字已经斑驳,翻开时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张民国三十年的当票,边角还沾着干涸的河泥。
“后生仔,这本算你二十。“老周突然剧烈咳嗽,烟锅里的火星溅在当票背面。
当票背面被老周的铜烟锅烫出焦痕,我凑近去看,发现焦痕竟组成了“子时三刻,青蚨巷尾”八个朱砂小字。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手机,显示 23:40,离子时三刻还有五分钟。
我望着三条街外的青蚨巷,白灯笼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极了七岁溺水时眼前晃荡的波光。
记忆突然翻涌,下午我妈还打电话念叨:“清明记得回村祭拜,你爸出事那日...”话音仿佛还在耳边,此刻却被这诡异的当票搅得心慌意乱。
推开典当行木门时,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得我后退半步,学生证“啪嗒“掉在地上。
柜台后穿深蓝色寿衣老头慢悠悠抬头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鱼腥味,像是泡在黄河水里多日的死鱼。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黄河边特有的红胶泥,和我在父亲遗物照片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林家小子。”他说话时咳出带血丝的痰,枯枝似的手指敲了敲龟甲,“你爹来当东西时,衬衫第二颗纽扣掉了,是我用红线帮他缝上的。”
这个细节让我头皮发麻。父亲是黄河考古队出的事,当年打捞了三天只找到个笔记本,首页就画着和墙上人皮《招魂赋》相同的符咒。
父亲笔记本里夹着的照片上,那件的确良衬衫的第二颗纽扣确实缝着红线。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想拍照,闪光灯照亮了墙角的自鸣钟——停摆的玻璃罩里凝着血雾,上周跳河女生的脸突然浮现在表盘上,那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
我踉跄后退时,后腰撞上檀木柜,柜台上的铜盆发出刺耳的声响。
“别看那钟!”老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掌心的皮肤像泡发的海带,冰凉又滑腻。
他袖口钻出的透明蜈蚣爬到我手背上,细密的足在皮肤上留下湿漉漉的触感。
“阴间的物件,看多了要留客的。”话音未落,后颈的银锁突然发烫,烫得我差点叫出声。
外婆临终前给我戴上这把“水官赐福“锁时,说是能保我平安长大。可此刻锁面越来越烫,仿佛要将我的皮肤灼穿。
老头掀开檀木匣的动作很慢,我能清楚看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匣子里飘出的腥臭味让我想起小时候偷闻过的腌鱼坛子,只是更腥臭,还混着铁锈味。
匣盖上的花轿帘子微微颤动,我盯着上面褪色的金线,突然发现绣着的不是牡丹,而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伸手。”老头推过来个铜盆,里面堆着没烧完的纸钱。
我鬼使神差地摸进去,借着昏暗的油灯,我看清刚抓出来的是件婴儿肚兜。
那肚兜褪色的“长命百岁“绣纹下,隐约透出暗红色的“水官解厄“字样,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记忆突然闪回,七岁那年溺水被救起后,我在老房子阁楼上见过类似的肚兜,布料上同样绣着这四个字。
雷声在屋顶炸开的刹那,我终于听清窗外窸窸窣窣的动静。哪是什么风吹树影,分明是几十双布鞋在青砖地上拖行!
去年在闽南拍傩戏,那些戴面具的抬棺人脚下,就是这种浸过尸油的千层底布鞋。
老头展开当票,墨迹在他枯槁的指尖缓缓流动。
“典当期三百零三年...”老头青白的脸在油灯下泛着水光,胸口铜镜照不出人影,只有团翻滚的黑雾。
当我看到外边那些黑袍人跨进天井时,膝盖竟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那些人道袍下摆沾着的红藻,和父亲考古靴上取样的黄河水藻一模一样。
此时面前供桌上的香突然爆出三长两短的火星。我这才发现所谓的“檀香“,其实是混着骨粉的河神庙供香。
七岁溺水那晚,族老们按着我灌下的“救命符水“,就是这个味道。
“时辰到。”老头展开当票,正面墨迹突然游动成我的名字,背面朱砂则化作毕业论文里的闽南血蚨纹。
黑袍人转身时,我看到了族谱里被狗血涂抹的名字——光绪末年失踪的太叔公林承渊。
还来不及细想,口袋里的《黄泉异物志》突然发烫,书页自动翻到水葬章节。
插画里的河伯正在裂变,龙角分叉成珊瑚状,鳞片下钻出的手臂戴着林氏宗亲会的螭纹银镯。
最角落的戴孝女童插画,分明是族老说光绪年间就烧掉的姑获鸟画像!
面前铜盆里的纸灰无风自旋,在空中拼出女学生的腐烂面容。她肿胀的嘴唇开合,唱词竟和父亲失踪前夜哼的黄河号子同调。
我想起打捞报告里的细节——法医说她胃里塞满了不可能存在的鲜活螺蛳。
自鸣钟的秒针突然逆向疯转,玻璃罩里的血雾凝成父亲的脸。
近三十年来第一次,那张总是模糊的旧照在记忆里清晰起来——他中山装口袋露出的钢笔,和太叔公画像里别着的判官笔,笔帽上都刻着同样的螺旋纹!
檀木匣里的黑水漫到脚边,裹脚布的气味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七岁那晚救我上岸的族老三爷爷,布鞋上永远沾着这种沤烂的尸布味。去年给他送终时,灵床下还压着张画满眼睛的龟甲。
“该验货了。”老头枯爪般的手抓住我手腕,寿衣下的皮肤冰凉滑腻,像摸到泡胀的浮尸。
当票上的朱砂纹路突然活过来,顺着血管往心脏游走。
我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民间典当行的阴契,往往写在活人皮上...”
雷声再次炸响时,我终于看清窗外密密麻麻的脚印。
每个湿漉漉的鞋印里,都嵌着枚反光的乾隆通宝——正是《黄泉异物志》里记载的“买路钱“。
最边缘那个脚印特别小,绣花鞋的纹路和我妈压箱底的嫁妆鞋一模一样。
我想挣脱,却发现四肢逐渐失去力气。后颈银锁“咔嗒“裂开,露出夹层里泛黄的宣纸。
展开的刹那,我如坠冰窟——那是张光绪二十三年的婚书,新郎名字的位置,赫然写着太叔公林承渊!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我盯着窗外,看见雨滴悬在半空,每个水珠里都映出我的倒影。
这些倒影表情各异,有的在笑,有的在哭,还有的在对着我做噤声的手势。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值班护士的钢笔在病历上画出扭曲的符号,和《黄泉异物志》里的镇水符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