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曼陀罗
灯影摇曳,黄芷晴倚在软榻上,指尖绕着沐辰逸军装上的流苏穗子玩。
窗外雪落无声,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她忽然抬眸,眼底漾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好奇。
“你说,你能留我多久?“
沐辰逸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黑玉棋子在他指间泛着冷光。
他抬眼看她,深邃的眸底暗流涌动,却只是反问:“你想呆多久?“
他太了解她了。
黄芷晴若真想走,便是锁链加身、重兵把守,她也有本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她为了躲他,愣是在江南藏了整整半年,让他翻遍三十六座城都没寻到半点踪迹。
“十年。“
她红唇轻启,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论明日要穿的衣裳。
沐辰逸喉结滚动,手中的棋子“咔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他想要的可不止十年——他想要她的一辈子,想要她生同衾死同穴,想要她百年之后墓碑上刻的是“沐氏夫人“。
但他只是垂眸掩去眼底的暗色,伸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好。“
黄芷晴忽然笑了。
她知道这个答案会让沐辰逸心口发疼,可她就是喜欢看他这副隐忍克制的模样。
这位在外杀伐决断的沐九爷,唯独在她面前,连贪心都不敢明目张胆。
“嫌短?“
她故意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紧绷的下颌。
沐辰逸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轻轻“嘶“了一声。
他立刻松了力道,却不肯放手,只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声音沙哑:“黄芷晴,你别欺负人。“
窗外,雪落得更急了。
——
那年深秋,孟家老宅后院的银杏叶落了一地金黄。
孟怀瑾的茶室设在临水轩,四面雕花窗棂半开,带着凉意的秋风卷着茶香在室内流转。
几位肩章闪亮的军界要员围坐在紫檀茶案旁,沐辰逸作为沐家送来历练的子弟,静默地立在孟怀瑾身后三步之距。
他那时不过是个刚入伍的小卒,军装穿在身上尚显青涩。
但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尚未开刃的剑。
茶香氤氲间,一道素白身影从屏风后转出。
黄芷晴挽着简单的发髻,月白色旗袍外罩着浅杏色纱衣,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沏茶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低垂着眼睫,素手执壶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霜般的皓腕。
“这是小外甥女,住在我这里。“
孟怀瑾向众人介绍时,沐辰逸注意到她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茶过三巡,有位师长借着试探要去握她添茶的手。
沐辰逸看见她蹙眉后退半步,茶壶倾斜,滚水溅在那人军装上。
“不长眼的东西!“师长拍案而起。
沐辰逸下意识上前,却见孟怀瑾先一步按住对方肩膀:“李师长,茶喝醉了。“
语气温和,眼底却结着冰。
茶室突然安静得可怕。
黄芷晴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只有紧攥着茶巾的指节泛着青白。
沐辰逸看见她咬住的下唇渗出一丝血色,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散席时秋雨骤至。
沐辰逸落在最后,回头看见她独自跪坐在茶案前,正用绢帕一点点擦拭溅湿的茶席。
窗外雨打芭蕉,她单薄的背影仿佛随时会融进雨雾里。
“需要帮忙吗?“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黄芷晴抬头,湿漉漉的杏眼里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
雨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雨天。
后来沐辰逸才明白,原来心动就像那天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却再难止息。
——
孟怀瑾是黄芷晴的小舅舅,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
那年黄芷晴的母亲病逝,江南的梅雨下得绵长,灵堂前的白幡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垂着。
十五岁的黄芷晴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眼泪却一滴都没掉。
孟怀瑾撑着黑伞站在檐下,看着这个瘦得伶仃的外甥女,忽然想起早逝的姐姐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
“怀瑾,小阿芷性子太冷,你要多疼她些。“
于是他将她带回了孟家。
黄芷晴天生一副好皮囊,柳叶眉,秋水眸,不说话时,活脱脱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孟怀瑾请了最好的老师教她琴棋书画,她学得快,却从不肯在人前显露。
只有在孟怀瑾面前,她才会偶尔抚琴,素手拨弦时,眉目低垂,温婉得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瓷像。
可孟怀瑾知道,她骨子里比谁都清醒。
黄芷晴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不信情爱,不信承诺,只信捏在手里的筹码。
孟家的下人们常说表小姐性子淡,可他们没见过她如何微笑着将对手逼入绝境,又如何轻描淡写地全身而退。
她像一株养在暖阁里的兰,看似娇弱,根却扎得极深。
沐辰逸最初动心,不是因为她在孟怀瑾面前那副温婉可人的模样。
华立的千金小姐们大多像精心修剪的玫瑰,美则美矣,却千篇一律。
唯独黄芷晴不同——她安静时像一泓清泉,可当你凝神细看,会发现那水面下藏着锋利的冰棱。
他记得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眼神,是在孟家后花园的凉亭里。
几位世家小姐正围着她说笑,话里话外却暗藏机锋。
黄芷晴端坐在石凳上,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可当其中一位小姐“不小心“将茶水泼在她裙摆上时,她抬眸的瞬间,沐辰逸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令人心惊的冷光。
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下一秒,她又恢复了那副柔弱无害的模样,轻声细语地说着“无妨“。
可沐辰逸知道,那位小姐家的生意在三个月后突然败落,绝非偶然。
最让他着迷的是她偶尔流露的真性情。
沏茶走神时,她会无意识地轻咬下唇;
读到喜欢的诗句,眼角会微微弯起;
若是遇上真心喜欢的小点心,甚至会像猫儿似的眯起眼睛。
这些瞬间里,她的眼神干净得不可思议,仿佛从未被这世间的污浊沾染。
可一旦有人触了她的逆鳞——沐辰逸曾亲眼见过她如何处置一个背叛的侍从。
那天她穿着月白色旗袍站在廊下,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眼底的寒意让久经沙场的他都脊背发凉。
就是这样矛盾的特质,让沐辰逸泥足深陷。
她既像需要人精心呵护的水晶琉璃,又像一柄藏在锦缎里的匕首。
明知靠近可能会被割得鲜血淋漓,他却依然甘之如饴。
后来才明白,她所有的柔软都是算计好的伪装。
可那时已经晚了——他甘愿做她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哪怕知道她或许从未动过心。
就像此刻,黄芷晴正倚在孟怀瑾书房的软榻上,纤纤玉指剥着新摘的莲子。
小舅舅长小舅舅短地唤着,眼波流转间,全是江南烟雨浸润出的柔情。
谁能想到,这样一朵温室娇养的花,根茎里流淌的却是淬了毒的汁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