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重逢在雨幕坠落时
东京,源氏重工大厦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霓虹灯闪烁的东京湾夜景,冰冷的钢铁森林与璀璨的灯火构成一幅充满压迫感的画卷。
源稚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桌上摊开的不是寻常的商业文件,而是一份份情报简报,上面反复出现的关键词令人心悸,“猛鬼众”、“鬼”的活性增强、“王将”的踪迹……
猛鬼众的活动越来越猖獗,挑衅的力度越来越大,在暗处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而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最近监测到的“神”的波动异常频繁,那沉睡在极渊深处的怪物每一次细微的悸动,都像是敲打在蛇岐八家心脏上的丧钟。作为执行局局长、源家的家主,他肩上的担子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进来。”源稚生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门无声滑开,樱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精灵般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套裙,面容清冷,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少主。”樱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绘梨衣小姐……又一个人跑出去了。”
源稚生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深深的愧疚。他放下按压太阳穴的手,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仰头望着冰冷的天花板,仿佛想从那片纯白中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最近……猛鬼众的事情太棘手,我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他顿了顿,想起那个坐在巨大落地窗前、抱着小黄鸭、眼神空洞望着窗外世界的女孩,心头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绘梨衣她……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吧?她一般只是在源氏重工附近转转,很快就会迷路……不会跑太远的。”
樱沉默地点了点头。绘梨衣的“迷路”几乎成了规律,她对外界的好奇心如同初生的幼兽,却又被无形的牢笼和自身可怕的力量所禁锢,只能在源氏重工周围这方寸之地小心翼翼地探索,然后很快被无处不在的执行局人员“捡”回来。
“让人跟着,”源稚生疲惫地挥了挥手,语气却不容置疑,“时刻注意她周围的情况,确保她的绝对安全。有任何异常,立刻向我报告。还有……别吓到她。”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是,少主。”樱再次躬身,动作干净利落。她转身准备离开,但在门口又停住,微微侧头,声音放得更轻,“少主,您也请多休息。”
源稚生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桌上那些令人窒息的卷宗。休息?在风暴真正来临之前,他哪有资格休息?猛鬼众的阴影、极渊深处的威胁、绘梨衣的孤独……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束缚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
樱无声地退了出去,办公室内再次只剩下源稚生一人。他拿起一份最新的情报,上面是关于新宿区疑似出现新型“鬼”的目击报告。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绘梨衣独自走在陌生街道上,抱着她的小黄鸭,茫然四顾的样子……
涩谷,源氏重工外的十字路口。
人潮如同永不停歇的彩色洪流,在巨大的十字路口汹涌交汇。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广告大屏的喧嚣、无数种语言的交谈呼喊混杂在一起,形成东京最具标志性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声浪。
在这片光怪陆离、节奏快得令人窒息的都市丛林里,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上杉绘梨衣穿着素净的红白巫女服,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边角已经磨损的小黄鸭。
她像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幼鹿,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眼神有些茫然地扫视着周围汹涌的人潮和闪烁的霓虹。
她似乎对震耳欲聋的噪音感到不适,眉头微微蹙起,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小黄鸭抱得更紧了一些。她不喜欢这么多人,也不喜欢这么吵。
但是……待在源氏重工那个空旷、安静得有些可怕的房间里,那种感觉更让她难受。
哥哥最近很忙,很少来看她。她只能自己出来,虽然……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
绘梨衣抱着她的小黄鸭箱子,站在汹涌人潮的边缘,像一颗被遗忘在激流旁的白色石子。
她其实……是逃出来的。
就在昨天,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不再是源氏重工那巨大冰冷的房间。梦里,有人牵着她的手。
那是个男孩子。
他的脸在梦里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温暖的水汽,看不真切。但是,他的手很温暖,他的声音……嗯,梦里好像没有声音,但她能“感觉”到他在说话,在笑。他带她去了好多好多地方。
她看到了真正的大海,不是从高高的落地窗里俯瞰的那种,而是脚下踩着细腻的白沙,空气中带着咸湿的气息和阳光的味道。海鸥在头顶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
他带她坐上了摩天轮,小小的格子缓缓升到最高点,整个闪烁着灯光的城市像一块巨大的宝石铺展在脚下,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她记得自己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种感觉太新奇了,心跳得很快。
他们还去了一个热闹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穿着奇奇怪怪衣服的人,空气中飘着甜甜的香气。
他给她买了几个圆圆的东西,外面是金黄色的脆壳,里面是软软的、热乎乎的、甜甜的馅料……她以前从来没吃过。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好开心。
梦里还有很多很多地方,很多很多新奇的感觉。没有孤独,没有死寂,只有一种被陪伴的、暖暖的安心感。
所以,今天早上,当哥哥又匆匆离开,留下她和那个巨大空旷的房间时,那个梦里的感觉就变得格外清晰。
她想去看看梦里那些地方。她想知道,大海是不是真的那么蓝,摩天轮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那么远的灯光,那个圆圆甜甜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而且……她心里有个小小的、模糊的念头:那个带她去的男孩子……他会不会也在找自己?
这个念头让她鼓起了从未有过的勇气。趁着照顾她的侍女去拿东西的空隙,她抱着她最重要的东西——她的小鸭子、小本子、蜡笔——悄悄地溜出了那个无聊的“家”。
只是,现实和梦境的差距太大了。
她刚走出源氏重工的大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就彻底迷失了方向。梦里那些清晰的路标和方向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她,陌生的高楼大厦让她头晕目眩。她只是凭着一点模糊的感觉和梦里残留的方向记忆,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这个巨大的十字路口。
然后,她就停在了这里。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景象,听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她茫然了。梦里的地方……在哪里?那个男孩子……又在哪里?
就在她呆呆地站着,努力回想梦里那些模糊的片段时,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了下来。几滴冰凉的水珠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她仰起的额头上,然后是脸颊,鼻尖。
下雨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很快,细密的雨丝就织成了一张朦胧的网,笼罩了整个涩谷。行色匆匆的人们瞬间反应各异。
有人惊呼着寻找避雨的地方,冲向街边的店铺屋檐下;有人熟练地从包里掏出折叠伞,“啪”地一声撑开;情侣们笑着挤在同一把伞下,依偎着快步离开;穿着西装的白领们则懊恼地看着被打湿的公文包,加快了脚步。
只有绘梨衣,依旧站在原地。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巫女服,浅蓝色的开衫很快也洇出了深色的水痕。红色的长发贴在绘梨衣白皙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怀里的本子也被雨水打湿,小黄鸭的图案颜色变得更深。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不断落下雨水的天空。那双如同红宝石般剔透的瞳孔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孩童般的迷茫与不知所措。
她没有带伞。她不知道去哪里躲雨。她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跑开。
雨……是冷的。打在身上,有点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箱子,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流下,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站在原地,像一株被风雨打湿的、无助的红白色小花,与周围匆忙躲避的人潮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远处,负责监视的“上班族”暗哨立刻紧张起来,迅速向指挥中心汇报:“下雨了!小姐没有避雨!重复,小姐没有避雨!身上已淋湿!”
街对面的乌鸦眉头紧锁,几乎要立刻冲过去给她撑伞。但樱冷静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乌鸦,原地待命!绘梨衣小姐情绪稳定,只是未采取避雨措施。贸然接近可能惊吓到她。让B组准备干净毛巾和热饮,等雨势稍小或绘梨衣小姐移动时再靠近。”乌鸦只能强压下冲动,手指紧紧扣着伞柄,目光死死盯着雨中的女孩。
而在那辆刚刚停稳在涩谷边缘的黑色轿车里,路明非的目光穿透雨幕和单向玻璃,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在雨中茫然伫立的身影。
雨水模糊了车窗,却无法模糊他眼中的景象。
绘梨衣……一个人站在雨里。浑身湿透,抱着她的小黄鸭,仰头望着天,眼神空洞又无助。那画面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路明非的心脏,比路鸣泽留下的警告和空白剧本带来的恐惧更加尖锐、更加疼痛。
他记得,记得绘梨衣怀里那些是她所有珍视的、简单的小东西。记得她在冰冷的海底,用笔在小本子上笨拙地写下“Sakura最好了”的样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汹涌的保护欲瞬间冲垮了路明非所有的冷静和谋划。什么试探,什么观察,什么危险,什么剧本……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伞!”路明非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急切,几乎是命令式地对酒德麻衣说道。
酒德麻衣也看到了雨中的绘梨衣,她刚想说“我们有计划不能贸然……”但对上路明非此刻的眼神时,她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那不是“小白兔”的眼神,也不是“S级”的眼神,更不是手握“空白权柄”的编剧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无法抑制的怜惜和近乎失控的、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冲动眼神。
酒德麻衣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这个女孩,对路明非的意义,远超她的想象。
她不再犹豫,迅速从车门内侧抽出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递给路明非。
路明非一把接过伞,毫不犹豫地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东京都市特有的尘埃气息瞬间扑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但他毫不在意,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雨幕中那个高挑的、孤独的身影。
他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如同一片移动的庇护所。他迈开脚步,坚定地、有些急切地,拨开身边匆匆避雨的行人,朝着绘梨衣的方向走去。
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周围的喧嚣、霓虹、雨声仿佛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雨中茫然无措的、抱着小黄鸭的女孩。
乌鸦和暗处的执行局成员瞬间绷紧了神经,那个突然出现、目标明确走向绘梨衣的陌生男人!是谁?!
乌鸦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眼神锐利如刀,随时准备行动。
路明非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的目光,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黑色的雨伞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划出一道坚定的轨迹。
终于,他冲破了人潮的阻隔,来到了那个街角。
黑色的伞面,稳稳地、无声地,移到了绘梨衣的头顶。
冰冷的雨水瞬间被隔绝。
绘梨衣似乎感觉到了头顶的变化,那令人不适的冰凉触感消失了。她微微一愣,缓缓地、有些迟钝地低下头。
映入她那双纯净如红宝石般的瞳孔里的,是一张被雨水打湿了些许的脸庞。黑色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愧疚,有久别重逢的悸动,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让她本能地感到安心的东西。
这张脸……和梦里那个模糊的男孩子……好像……
绘梨衣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雨水,忘记了迷路,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只是看着他,红色的瞳孔里,迷茫渐渐被一种纯粹的、近乎小兽般的专注和好奇所取代。
路明非看着眼前浑身湿透、像只落水小猫般的女孩,看着她那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酸楚和温柔的轻唤,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绘梨衣……”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滚落的、混合着雨水的冰凉水珠,但终究还是放下。
雨,还在下。涩谷在雨中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海。
黑色的伞下,隔绝出一方小小的的世界。
伞下的两个人,一个低头凝视,一个抬头仰望。